“今上做事,你当心里有数。杀伐果断,不留余地。留他,是隐患,皇帝不会答应。”
“我知道。我还了他人情,就不管了。哥哥——”
“知道了。你与欧阳桐少见为好,他怕是认得你,免得横生事端。此事我会跟他说。”
“谢谢哥哥!抱歉,当时是我不懂事,我是真的一直想去打仗的,不光是欧阳桐的原因。如今我早忘了他了。”顾薇道。
“嗯。去看看婶娘和衷哥儿。”
顾薇眼睛一红:“嗯!”
*
刑部。
“大人,顾大人打招呼,说要派人提审孙柳卿。魏将军也去了。”
欧阳桐停下翻看卷宗的动作,抬头,声音不紧不慢:“魏将军?”
“是。”
欧阳桐半晌没说话。
“大人?”
欧阳桐放下案卷,站起身,“本官也去看看。”
下属摸了摸脑袋,之前顾大人提审,也不见大人去。怎地这次突然要去了?
他看了眼桌上案卷,这个案子送来好几日,大人已经连续几日不眠不休,晚上直接住在衙门,吃饭都没时间。
居然放下了?
第94章 094
094
当日, 皇帝下旨,吴国公府诸犯,下月中旬问斩。
天牢里一片昏暗, 唯有入口处挂着一盏灯笼,烛火即将燃尽,灯光虚弱, 奄奄一息。
孙家上上下下几十口, 挤在两边牢房。女眷哀声戚戚, 恍若鬼哭, 男丁面色晦暗, 一片死寂。
吴国公恍然老了几十岁, 头发全白,他大马金刀坐在牢门前, 闭着眼睛。
孙学桉靠在墙上, 眉眼阴翳,“闭嘴!”
女眷抽泣声一顿, 渐渐低了下去。
孙柳卿笑容满面,揪着根稻草把玩:“哭吧, 不趁现在哭一哭,死了可就没人哭了哦。”
话落,女眷悲从中来, 嚎啕大哭。
孙学桉一把掐住孙柳卿脖颈, 笑:“找死?”
“世子爷, 都快死了, 别摆谱了吧。”孙柳卿斜倚着墙, 浑不在意。
突然,一道陈旧的“咯吱——”声打破了寂静。
狱卒提着油灯, 晃晃悠悠朝牢房走来。
女眷哭声更甚,夹杂着尖叫:“是不是要杀头了?!我不要!”
“孙柳卿。”
空气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每天都在笑的疯子。
吴国公睁开了眼睛。
“出来。”狱卒打开锁。
孙柳卿乖乖走出去,镣铐沉重的声音响起,所有人紧紧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吃了。
天牢建在地下,关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为防止越狱,层层守卫,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孙柳卿逛花园似的,表情惬意,面含微笑,清秀的脸绽放光彩,眼神兴奋。
若非全身那套镣铐,任谁也看不出这人生死未卜,身处天牢。
狱卒将他带出三层守卫,才走到审讯室。
石室中烛火惶惶,审讯刑具散发着血腥味,昏暗中越发阴森。
一个人正背对着,观察墙上刑具。
孙柳卿脚下一顿。
“进去。”狱卒将人一推。
铁链发出沉重的哗啦声响。
那人回过头来。
孙柳卿眼睛一眯。
狱卒压着他跪下,将他两手缚住。
顾薇打量着孙柳卿的模样。几年未见,依旧是弱不禁风的单薄模样,身板估计还没她结实。
“你下去吧。”
“是。”
顾薇走近:“孙柳卿?”
“魏将军?”孙柳卿笑眯眯的,“不知大人提我来,所为何事?”
“本将军昔日欠你一命,答应帮你一个忙,如今来问你,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孙柳卿扑哧笑了。
“做什么将军都答应?”
“当然是我力所能及之事。”
“我只有一事需要帮忙。”孙柳卿看着她,盯着她眼睛不放。
“我救不了你。”顾薇抿唇。
“救不了,还是不想救?”孙柳卿笑,“看来你们这些自诩正直的,也不过如此。既然这样,何必假惺惺来这里,令人恶心。”
他扭过头去,清秀的脸,漂亮的眼睛里映着烛火,一片讽笑。
“你!”顾薇有愧疚,她解释道,“并非我不想救,陛下恶吴国公府久矣,你想逃脱,除非——”
“除非劫狱。”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
顾薇吃了一惊,扭头。
一道人影站在阴影处,烛火照不清,她只觉得声音似曾相识。
“何人?”她沉下声。她的声音天生低沉,不用刻意,也很像男人的声音。
人影缓缓走出来,烛火照在那张脸上,顾薇视线一顿。
“原来是欧阳大人。”
欧阳桐拱手。
顾薇抱拳回了一礼。
想起昔日之事,她不由为当时自己的天真而惭愧。
“听闻顾大人要提审孙柳卿,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欧阳桐说着,目光却落在顾薇脸上,“魏将军初到京城,竟能让顾大人开口,本事不小。”
“惭愧惭愧。”顾薇微微一笑,毫无破绽。
她知道欧阳来凤在试探。
顾薇看着他的脸,恍惚想起那一年的事情。
那时候她晚上做噩梦,常梦见青浦县发生的事。
流民杀红了眼,见人就砍,见粮食就抢。
她看见每日哭着嚎着拽了娘亲来买炸鸡的小胖墩被一刀劈掉了脑袋。
就在大街上,店门前。
他娘亲直直站着,看着滚到自己跟前的脑袋,全是血的脸上,扭曲起来。
她喉咙里发出安静的嘶吼,呆呆弯下腰去抱儿子,手还没碰到,一柄刀劈过去——
顾薇看见她脖子上的血像掉进油锅溅起的水,从身体里喷射出来。
洒在小胖墩的脑袋上。
“砰”地一声,她倒下去,手却还伸着。
眼睛直勾勾瞪着,不能瞑目。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紧接着,那些人便冲店里奔来!
他们饥肠辘辘,杀红了眼,闻见炸鸡的味道,如同蚂蟥过境,疯了!
她不记得当时在想什么,只记得害怕,浑身都在抖。她手里抓住的门栓,抖得掉了两次。
婶娘和陈安脸色煞白扑在门板上。
刀劈在上面,一刀险些戳穿婶娘的脖子。
门板很快被他们劈开。
她什么也没想,死死咬牙,不能让大家死!不能让大家死!
“哐当——”门板被劈开,她抓着婶娘、陈安,还有陶婶他们,“快跑!”
“薇姐儿!”婶娘的声音满是惊恐。
顾薇听到了风声。是刀劈过空气的声音。
她死死抓着门插,以前跟着顾剑练过的招式从脑子里闪过。
她使劲抡出门插,低头,躲过一刀。
“砰!”流民被她劈得倒飞出去,撞在其他同伙身上。
她看着自己的手,又哭又笑。
她的力气是有用的。来不及反应,她抓住地上的刀,狠狠一抡。
血,热腾腾的血,喷在她脸上。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她忍不住哭,“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他们红着眼睛,血让他们更加疯狂,连死都不怕了。
……
她听说蛮族人屠了两座城。
城里的人都跟小胖墩一样,被蛮人杀了。
蛮人。她握紧拳头。
后来他们到了华亭,华亭的店开起来后,婶娘要前往扬州。
她想到那个来金田村的少年,不由说:“我也去!”
他们村里除了哥哥,都是大字不识的人,每日下地,为填饱肚子奔忙。
她还是第一次见那般好看的人,不由多记惦几分。
他长得真好看!跟哥哥不一样的好看!比其他人都好看!
他们到了扬州,她揽下发传单、往外跑的活计,每日顶着大太阳在外面跑。
扬州的夏日真热。
不过,她打听到好些事情。
原来欧阳家这样厉害。
原来欧阳桐是这样出名的人物。
婶娘说她晒成黑炭了,让她别往外跑了。
她不听。
她越听那些对欧阳来凤的称赞,就越觉得他很厉害。
可惜,欧阳家的宅子占了一条街,每日进进出出上百人。
她蹲在街口,腿都蹲麻了,也没瞧见欧阳桐出来。
她就是说不出的敬佩,还有些羡慕。
她每日在店里帮忙,不饿肚子,也赚了钱。但她不开心。
她每晚都做噩梦。
小胖墩的和他娘亲的脑袋滚到她面前,问她:“为什么不救?为什么见死不救!”
她满头大汗醒来,抹了抹眼睛,推开门跑了出去。
晚上的风也带着燥热。
她提着竹棍,跑到后院,一跃跳上墙头,开始练武。
嫂嫂说她力气大,她要学会精细控制。
顾剑说她破绽百出,她出手要更快一点!比所有人都快!
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觉得胸中有股火,烧得她难受。
练功可以泄火。
每天晚上,噩梦惊醒后,她便去墙头练功。
顾剑说她根基浅,墙头可以控制力道。
她注意到每次她来的时候,隔壁人家的灯已经亮了。
一个身影坐在窗前看书。
真用功啊!她不由每天多练一个时辰。
这日,她天快亮才惊醒,不由多练了两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得脸上冒热气。
她正要收功跳回院里。
隔壁那道门“咯吱”一声开了。
出于好奇,她扭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她脚下没站稳,“扑通”一声,掉进隔壁草丛。
一双脚,出现在眼前。
她缓缓爬起,黝黑的脸涨红:“抱歉。”
面前的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容貌昳丽,无端高贵,让人仰望。
“下次小心些。”对方温和道。
“快回去罢,被人看到,于女子名声有碍。”
“欧阳郎君!”顾薇没忍住,喊了一声。
“你认得我?”
“我是顾薇!你来过我家的!金田村顾家!”
“原来是平章兄的妹妹。”欧阳桐拱手,“我送你回去。”
“我可以翻墙的。不用麻烦!”顾薇脸色发红,“方才看见欧阳郎君太吃惊才没站稳。”
后面她落荒而逃,翻过墙就跑了。
她特意观察,发现隔壁院子,是欧阳桐专门读书的。
后来她白天也跑去练功。
欧阳桐则在窗前看书。
她每次停下,都能看见他。
有次欧阳桐招手,邀她喝茶。
她跳下去,毫无规矩,坐他对面,端起他精心烹煮的雪芽一口饮尽,牛嚼牡丹。
欧阳桐只是温和地笑,又替她倒了一杯。
“欧阳大哥,你读书好用功。”
“你哥哥不用功吗?”
“我哥没有你用功。”
“你哥哥比我聪慧,勤能补拙。”
“欧阳大哥,你读书是为了做官,做官是为了什么呢?”
“你哥哥呢?”
“我没问过。不过做官就有俸禄,不会受欺,不怕挨饿。能保护我们。”
欧阳桐想了一会儿,道:“我家中世代科举,家族荣耀,不能断在我这一代。这是长辈的期望。”
“那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
“喜欢做官吗?”
欧阳桐没说话,他一笑,恰如风吹皱一池春水,满树桃花盛开。
顾薇看呆了。
欧阳大哥可真好看啊。
“那你不喜欢做官?”她抓着不放。
“你练武是为了什么?”欧阳桐反过来问她。
“为了更厉害,为了保护别人。”
“很厉害。”欧阳桐夸她。
顾薇又涨红脸落荒而逃。
没过多久,蛮族又南下,侵扰边关百姓。
顾薇愁眉苦脸地跑到欧阳桐跟前。
“怎么了?”
“欧阳大哥,女人当真不能参军吗?”
“也不是。”欧阳桐眨了眨眼睛。
那是个很调皮的表情,他总是温和有礼,世家礼仪刻在骨子里,就连倒茶的角度,都不差一丝一毫。
顾薇还没见过他这样活泼呢。
“历史上,有一位女将军,叫花木兰。她扮作男子,替父从军,后来打了胜仗,成了将军。”
“好厉害!”
她盯着欧阳桐的脸,呆呆的:“欧阳大哥,我喜欢你!你娶我好不好?”
前两天婶娘说起她的婚事,她很慌,满脑子只有欧阳桐。
嫁给别人,她不愿意。
如果是欧阳桐,那才行。
欧阳桐脸上笑容缓缓消失,他看着顾薇,半晌,脸色苍白:“抱歉。我从小便订了婚约。”
这对顾薇是晴天霹雳。
“从小订了婚约?”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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