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长亮,烛光辉映处,连天地都无形。
独留明堂之下的一个她,和明堂之上的一个他。
第49章 温情
重逢两个字, 阮沨泞见过无数次,在诗文里,在梦境里, 在古往今来的历史长河中。
但她从未想过, 这二字,能在她与他之间应验。
她一度认为,他们就像身处东西边天上的参与商,一个上升,一个落下, 此生不复相见,她也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大火蔓延那天,关于他最后屈指可数的记忆,她早已经记不清了,不记得他到底是谁, 更不记得他到底是死是活,只记得那个在鸣樟村待她如至亲, 让她少女怀春的心思有一丁点儿起伏, 又因为不平凡身份而牵动整个鸣樟村命运的人,早就远远离开了她的身边。
于是,她把这个人深深地埋葬在了心底, 只求往后再也不要想起。
可他没有死。
不光没有死, 时至今日,竟然作为敌国国君活生生出现在她的眼前。
何其荒诞?
分明她的世界, 失去声音很久了。
她虽然能听得见外界事物撞击,外人出声交谈的动静, 可在她的内心世界里,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到要把人吞没。
每一次出手抹杀生命的时候,她的心是寂寥的,不会说话,只能听得见沉默的跳动,让她感受自己还活着。
依稀记得最初杀人那会儿,每一场的午夜梦回,每一次的病症发作,她都经常能看见那些被她杀死的人,他们围绕在她的耳畔,把她堵得密不透风,对她大喊大叫,要她以命偿命,她觉得很吵很烦很闷,却说不出一个字让他们闭嘴。
这些幻象的出现并非是她的良心受到谴责,她还不至于那么脆弱,何况能死在她手上的人,多少都不是绝对无辜的,真正的诱发源,是她的血。
毒血帮她杀人之余也在向她索取,放大一切负面情绪蚕食她的精气神,是从未出自她本意的等价交换,她仔细一想也难免中招,若是杀人的时候出现了正面的情绪,那可是要真的变成魔鬼了。
为了让脑海平静,她告诉自己,既然没有办法改变情绪,那就只能强行压制。
压制所有波动的情绪,不要产生过大的情绪,那么那毒血也就对她起不了精神上的侵略作用了。
她找到了解决途径,并把这当作脱离抑制药物的第一步,最初还有些不太熟练,仍然会因为外物而频繁变化心境,她寻找缘由,改善方式,一得空就会对着一望无际的广阔天地冥想,或者放松心境,或者背诵经文,千夙笑话她当杀手还怕鬼敲门,她也懒得解释,后来逐渐的,她学会自如地把控情绪,果然发病的时候对于大脑的冲击就减轻不少了。
代价就是,她开始对于很多事都提不起太大兴趣,尽管外表可以演出各种情绪,她的心仍然如同一滩无波无澜的死水,没有人能往水里投入多少物品,没有人能让水面荡漾起多大波澜。
她以为是这样的。
可是他的声音,却穿透层层隔阂,跨越重重阻碍,轻轻地敲开她的心门,踏进那风平浪静的死水中。
“朕竟不知,你是女子。”
她忽而听见,心底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又分外珍重地,呼喊了一声:“江哥哥。”
那昏暗已久的天地间,突然就像被点亮一般,从一个小小的中心点开始往外扩散,绽放出了本属于它的绚烂色彩。
那个瞬间,她整个人就像被当作一口巨大的罄钟敲响,大脑震荡轰鸣起来,表情几乎要盖不住积压已久的喜怒哀惧与委屈苦痛,牙关分明咬紧了,眼眶却避无可避地红起来。
江瞩珩离得远,只看得见她的容貌,却看不清楚她压抑着的情绪,他也说不清在此情此中重逢,自己当下的心情究竟是惊讶更多还是喜悦更多,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睛竟然真心实意地流露出了笑意,他放轻声音,没有呼唤那个心知肚明的虚假名字,而是说:
“好久不见了,阿泞。”
这一声呼唤,什么平心静气,什么情绪控制,什么口诵心惟的佛家经文全都抛之脑后,那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念头化做一个种子,一个能够生出藤蔓将她全身上下都遍布的种子。
眼前逐渐模糊起来,鸣樟村的记忆又再次尽数涌上心头。
那些美好的、平静的日子,他们一起度过的,一起经历的,一起开心一起欢笑的种种一切,都像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刀,钝痛地磨砺她的心脏。
阮沨泞大脑混沌不堪,整个人快要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变成了一颗随时能够引爆的火药。
江瞩珩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暂且压制住愉快的心情,皱眉问:“阿泞,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
她身上的毒血蠢蠢欲动,趁着意志薄弱直击她的五脏六腑,把冒出头的这些回忆化作鲜红的画面冲击她的大脑,死去的村民,死去的郑过阳,死去的郑倾还有死去的方明,一张张脸拼凑成一张血盆大口,尖叫着、嘶吼着、要把她完全撕裂吞噬。
气血翻涌直往嗓子眼冒,阮沨泞只觉得喉咙如同被刀片反反复复地刮擦生剜,刺激到忍无可忍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混身仿佛被抽空气力一般晃了两下,身旁没有东西能支撑住,再不受控制瘫软在地。
“阿泞!”
“阿凝!”
两个方向的两道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传来,阮沨泞费尽力气抬手想要阻止离得最近的秋含衣靠近,却连一丝一毫的劲都使不上来,只觉得自己再度身处回那场想忘也忘不掉的硝烟中去,连呼吸都困难。
“别靠近她!”江瞩珩猛然站起身,语气浑然不觉地带上了鲜有的慌乱情绪,吓得秋含衣慌忙停住脚步,略带疑惑地朝高处望去。
明堂上的国君深吸一口气,把其余不该出现的心思都压制过去,沉声对中常侍道:“葛昌,速去传御医,其余人全部退出清嘉殿,另外,让外头的秀女不用等了,都打道回府吧。”
“是,皇上。”
圣令一出,靠门口最近的内监领着丫鬟,一群人先走一步,中常侍经过秋含衣身边时不忘提醒道:“秋小姐,走吧,这儿还有皇上呢。”
她担忧地望着地上的阮沨泞,仔细一想等会儿御医也要来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跟随葛昌三步一回头出了殿门。
“皇上······”始终在旁边把一切尽收眼底的玥伶也站起身,面色变得沉重起来,连忙开口要把自己从宝珠观察中看到的全貌说出来,“天相说这个女子她是别有用心······”
“你也退下。”江瞩珩没有理会她口中吐露的重要信息,抬腿往阶下走去。
“可是皇上······”
江瞩珩淡然地回头扫了她一眼,那是他几乎从未对她流露的神情,在淡漠之余还有一些威压:“还需要朕说第二遍?”
身为臣子,她也只能遵从君主的命令,咬唇低应:“是妾臣多言,妾臣告退。”
玥伶收好宝珠,提裙下阶,路过阮沨泞之际深深地把那张发白的脸记在了心里,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大殿。
被惦记上的人头昏脑胀,眼睁睁看着江瞩珩从高处走下来,一步一个脚印朝她靠近,熟悉的脸庞与过往所有杀戮的画面重叠,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体内的毒血隐隐作痛,他站在一步之遥问:“阿泞,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他见状其实是想起了她当时失控无差别攻击的模样,所以才屏退众人,不让人接近。
故人的模样最终盖过腥风血雨,阮沨泞神智尚明朗,吃力地点点头。
他于是继续往前,来到她身边,拿着他贵为天子的衣袖,毫不在意地为她轻柔擦去了唇边的痕迹,她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没关系。”江瞩珩脸上的疏离冷意荡然无存,温柔地对她说,“有什么话,等休息好了再告诉朕也不迟,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来,靠过来些,朕带你去内殿歇息着等御医来。”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就像怕音量再大点会吓到她一般,阮沨泞喘着粗气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在被他的温度包裹起来的瞬间,周身的叫嚣逐渐缓缓地离去,那些血腥的场景也如同拨开的迷雾般四散,从这个角度,隐约还能看见他含笑的眼睛。
长袖一伸,他一把将她从冰凉的地上捞起,臂膀坚实,语气轻松愉悦:“朕记得,上一次抱你,你还只是个瘦小的孩子,朕一只手就能搂住,一转眼,我们阿泞都长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
自从她恢复女儿身之后,随着年龄增长,夸她好看的人根本不缺,说她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反正是怎么好听怎么来,把她的耳根子都磨习惯了,可是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只是简简单单说她漂亮而已,她就觉得比什么样的话都要悦耳动听?
被他抱着,她好像整个人都能放松下来,不再会被一点儿风吹草动弄得草木皆兵,明明他们是身份对立的两个人,明明他们在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明明她知道自己是因为他而不得不落得如此,明明他知道她用假身份进宫一定另有所图,可他们却心照不宣地若无其事,什么与当下无关之事都没提起。
聪明人之间的相处就是如此,有时候一个眼神就能代替千言万语,清醒地沉沦,暂时地放纵,一晌贪欢也好过什么都没拥有过。
江瞩珩稳步走入内殿,将阮沨泞轻轻地放在床榻上,盖好带有香薰气味的被子,顺势在旁边坐下问:“怎么样,现在有好些了吗?”
阮沨泞点点头。
服药之后,毒血发作与从前有了些差别,倘若需要服药的日子没到,病症就不会轻易发作,而今日本就不是发作的日子,只是因为一时受到冲击心绪不宁而被牵扯出来的附加症状,再加上痛苦已经发作完,淤血已经吐出来,身上自然慢慢恢复了。
此时御医何源正好来了,略一探了探阮沨泞的脉搏,一五一十回禀道:“除了脉象稍微有些紊乱,神思稍微有些焦虑之外,小姐的身子也比常人稍微单薄些,需要安神和巩固体质的药物调养,其余的倒是没什么太大问题,只是······”
江瞩珩不甚在意道:“有什么直说便可。”
“回皇上,微臣不过想问问小姐,如今可有在进食别的药物?”
阮沨泞几乎是瞬间否认。
“如此吗······”何御医若有所思,之后了然道,“那便无妨了,微臣只是怕药物相冲,没有真是再好不过了,这就为小姐开药。”
何源动作熟练,又交代了用药的一些注意事项,特别交代道:“切记,此药服用过程中不宜行房事。”然后背好药箱退了出去。
静谧的内殿里两人对视上,阮沨泞的大脑和烧焦成糊一样还没转过弯来,江瞩珩看她木然的模样先忍俊不禁了,失笑着摇头:“也不知道这葛昌和何源说了些什么,尽讲些奇奇怪怪的话,阿泞听听就过去了,不必放在心上。”
房事······阮沨泞想起那日的同床共枕,心下一团乱麻,小鹿乱撞,又见江瞩珩望来的神情与过去无二,顺手帮她亲昵地拨开发丝,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收藏好心思默然往旁边避了一些,正好错开触碰。
江瞩珩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看她斟酌了半天才比划道:“多谢皇上,不劳烦您,民女自己来就可以了。”
眼前的姑娘神色倔强,抿唇整理仪容,他收回手,思量须臾,支颐凑近问:“阿泞可是在怪朕?”
两人之间不过一掌之隔,她能将他瞳孔中再清白不过与略有困惑的意味看得清清楚楚,垂眸比划:“皇上九五至尊,民女不敢。”
“不敢?”一声轻笑犹如山间泉流,江瞩珩托腮故作思考状,“可是朕怎么感觉有的人不高兴到耳朵都要耷拉下来了?难道是看错了?”
阮沨泞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生什么闷气,只是觉得这场见面未免太不公平,她们分明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又分隔开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久别重逢以后,却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还困顿在原地,抱着那些回忆迟迟不放,而他泰然自若,一如既往地游刃有余,不论何时都能够拿一颗平常心面对万事万物。
何其潇洒,何其可恶,何其过分。
她没有说话,江瞩珩却仿佛能够看穿她的心思,从怀中拿出一件东西放在她面前,缓缓摊开手掌。
那是个小香囊。
阮沨泞不明所以地掀起眼帘。
“打开看看。”江瞩珩轻挑眉毛,深黑的眸子倒映出她有些迷惘的模样,克制住了想要伸出的手。
在他的注目下,她解开了香囊的袋子,里面有最一些主要用来散发气味的药草,有川芎、陈皮、白芷、甘松,还有三颗看上去除了占位置以外丝毫没有用处的被晒干的果脯核,一时没搞清楚他的用意。
“没办法。”年轻的帝王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亲自解释道,“某个小孩给朕留的东西,除了这几粒蜜饯,其他什么也没有。”
阮沨泞怔然听着他的言语,消化的同时,有些尘封的画面又闯入脑海。
“这是,糖么?”
“你怎么一眼就把我看穿了,打好的腹稿都白费了,本来还想让你开心开心的。”
“劳阿泞费心了,我很高兴,真心实意的。”
江瞩珩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揶揄道:“也不知道那个小孩如今还记不记得之前是怎么同朕相处的。”
阮沨泞手一收,紧紧握着香囊,几欲动作,却不知要怎么开头,一双明眸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他终于没忍住,眼里漾出笑意,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私底下见面,你还是可以像过去那般唤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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