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劲一松,她借着空档趁机跳下了木桌,干笑道:“这种心路历程也没什么精彩的地方,听起来最是无聊,江哥哥多半都要听困了吧,眼下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你奏折就暂时别看了,头昏脑胀也看不进去,还是好好休息吧。”
看他双手垂落两腿侧,一时没有动静了,阮沨泞暗自呼出一口气,还好脑子好使听得进去人话,能够安定下来。
她抬腿就走,行至殿门前,方欲抬手推门,肩头一顿,整个人随即就被换了个方向,看不清他动作如何,却终于能看清他是什么神情,嘴角似乎是带着松松散散的笑,比那春日和煦的风还要滋润天地,沁人心脾,他抚上她的唇问:“朕想起来了,两年前昏迷的时候,你是不是亲口给朕喂过药?那个时候,你应当不是自愿的吧,碍于男儿身不得不行事,是不是早就在心里把朕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令人羞愧的往事再度被提及,阮沨泞盯着他脱口而出:“你也知道啊,那你还说!当初怎么没趁机咬破嘴唇把你毒死,也省了后面这些好死不死的烦心事。”
黑眸中的情绪鲜活起来,认真开口:“既然当初占了你那么大一个便宜,确实有违礼法也有失道义,不如现在让你占回来?”
“啊?”阮沨泞差点咬到舌头,“占、占回来?这还能怎么占回来?”
江瞩珩低笑道:“我就在这,你想打一巴掌还是踹一脚,都可以,任你选择。”
阮沨泞看着他的面容,竟然真的思索起来,他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决定,深秋寒气重,他却一点儿不觉得冷,从头到脚的泛着热气。
“我想好了。”她低垂的眸重新抬起,“我把便宜占回来,我们就两清了,你就让我离开,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没说话,她便当他是默认了,冰凉的手捧着他的脸,脚尖一踮,如澄澈的河水一般干净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有些干燥的唇轻而柔软地落在他的嘴角,那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一点点私心,带着少女的羞涩与试探,又急急地退去,欲转身离开:“好了我走······”
但是她没能走成。
江瞩珩抬手撑着门拦住她的去路,哑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无选择,阮沨泞只好耸耸肩:“舍不得打你,等会儿你哪里真的伤着了,我又要内疚,很亏。”
他又问:“为什么舍不得打朕?”
她默然轻叹,无奈答:“还能因为什么,除了我喜欢你,还有别的理由么。”
她说得再自然不过,平常得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类的话,她对他的感情,从来都是这样直白明确,热烈真诚,如同跳跃飞溅的赤红色火焰,光彩夺目地燃烧着,能驱散一切的冰冷与黑暗,带来黎明的光辉。
江瞩珩于是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指纹再度描摹她的唇,淡色的,红粉的,就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他抚摸着,继续问:“那为什么,只是这么做?”
风吹烛火摇晃,晃得人影绰绰,阮沨泞眼眸一黯淡,自嘲着玩笑道:“因为你不清醒,我不能趁人之危。”
口唇中的酒味回苦,江瞩珩微微皱了皱眉:“朕说过了,朕很清醒。”俄而,又用可能只有贴在耳畔才能听得到的气声呢喃,“何况,到底是谁趁人之危······”
阮沨泞自然没听见后半句话,只是固执地问:“能不能放我离开了?”
江瞩珩亦是穷追不舍:“你先告诉朕实话,为什么只是这么做?”
一个脑子不清醒的人,执着起来比孩子还要油盐不进。
阮沨泞告诉自己不要和这种时候的人一般见识,因为左右也说不过这种人,还会把自己气个半死,只敷衍道:“没有为什么。”
他却盯着她的眼,像是要把她看穿,仍旧问:“有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告诉朕,为什么?”
一来一回,不依不饶,不在沉默中退缩,就在沉默中爆发,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忍无可忍地破碎,她索性不装贤淑端方了,只手扯着他的衣襟,用力到能看见突起的指骨:“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
分明是勾着唇,但是笑意却如同她赤诚的火焰一般,足以把他整颗心灼烧得火辣辣的疼。
“因为我不敢啊。”
既然把话说开,那便声声泣血,字字珠玑:“你从前到现在对我的感情都模糊成一张又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画,你说把我当作妹妹,我便愿意安安分分待在你身边当这个妹妹,可是你如今又告诉我,你‘清醒’地想要与我共沉沦,你不觉得你未免有点过分吗?”
“你分明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也没有和我表现过一点对于妹妹之外的情感,却要我把这几年对你的念想一五一十地铺陈在眼前,你要我怎么敢说得出口呢?”她自讽地摇摇头,眼中一点一点凝成封了冰的寒潭,口不择言,“是不是在上位太久了,对于这样的感情很稀奇?是不是想看看这一段比梨园更加精彩的戏码还能有多好玩?”
他眸光遽然一暗,捏着她下巴的手稍稍一泄力,如同丢了糖的孩子:“你······是这么看朕的?”
最见不得他受伤的模样,阮沨泞一噎,冰坚还是撤去了一些:“谁知道你今日是不是一时兴起玩玩而已,谁知道你会不会只是因为药物作用而对我‘有意’,然后把今日的一切当作衍生出的一场梦境呢?你好奇我为什么上前亲吻你的嘴角,因为我只有这个机会才能对你做出这样的事,你问我为什么只敢亲吻你的嘴角,因为我害怕被你厌恶而推开,现在你懂了吗?现在你明白了吗?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吧,可以放我走······”
话音未落,她霎然收紧瞳孔。
他俯下身吻住了她。
眸中的那些冷若寒冬的雪霜,忽而就化了。
这个吻和他本人一样,很轻,很温和,湿热地从上唇一滴一寸亲吻到下唇,在没有感受到半点反抗的意味之后,柔软的唇舌带着冽酒的醇香探入她毫无防备的口齿,轻缓舔舐开她玉瓷般齐整的牙,顺势滑入她唇内细腻柔软的肌肤,缠绵地勾起她的舌。
她下意识往后躲,他却一掌覆于她的后脑,将距离再度缩减为零。
“别怕,阿泞。”他贴着她的唇,声音低哑,另一手从下颚移到她瞪得老大的眼睛,扫过睫毛,将眼皮盖上,“乖,闭眼。”
他一唤她,她便没辙了,黑暗中唇齿间的触感更强烈,她两只手无意识攥紧他的腰侧的衣襟,几乎能摸到他两肋处紧实的体肤与相连的肌骨。
心跳愈发加速,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微不可察地呜咽一声,如同细细绵绵的猫叫,他动作一顿,瞳眸中的清明愈发被深沉侵噬,不由分说将她整个人抱来起,她诧然睁眼:“你要做什······”
他的步态比之完全清醒时要不稳一些,三两步将她放倒在满是书籍的桌案上,这一回他周身的气息是与上次截然不同的,阮沨泞猛然明白他接下去是要做什么,却不敢大声呼喊,怕招人进来看见这荒唐的一幕,只能拼尽全力挣扎着要摆脱桎梏,低呵道:“不行,不可以这样······江哥哥,你现在脑子不清醒,你松手,放我下去!”
发上仅有的一根银簪脱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满头乌黑亮丽的浓发铺满了整个案面。
他毕竟是个习过武的盛年男性,还是个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盛年男性,亲吻之时的毫无反抗变成了此刻足以忽视她拒绝动作的理由,不声不响三两下解开她的腰带,褪去她的外衣,半身之上眨眼只剩一件遮盖要害的裲裆,却遮不住她浑身上下因为恐惧而带来的汗毛直立。
他一厘一厘摸过她的脖颈,抚过她的锁骨,顺着光洁如莹白珍珠的肩膀,要解开她仅存的遮羞布,她无可奈何念出了那句噬心蛊的咒语,他动作一慢,却没有停下,双手靠近系结处,她一慌,又接连念出第二遍,第三遍。
他的动作终于迟疑着停下,双手撑在她两耳侧,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见他唇角淌出血来,鲜红的赤色滑落,随即又是咳出一大口血,脸色惨然得如同一张白纸。
她心脏骤停。
怎么会这样,外祖母从没说过这噬心蛊会伤身,难道是被骗了吗?
她手忙脚乱帮他擦去血渍,捧起他的脸颤声道:“江哥哥,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你现在清醒过来了没有?”
他神色痛苦,轻喘着气,好一会儿,抬眸看她,眸中带着能将人吸入深渊的漩涡,他喑哑着问:“阿泞,你其实是不愿嫁给朕的么,一点,一点都不想么?”
她的胸口一窒,无端的酸楚与委屈像是涓涓河流一般漫过她的身体,淹没她的灵魂,蚕食她的理性。
不远处的烛光忽明忽灭,勾勒出她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庞轮廓,晚风吹动发丝飘扬,长睫微颤,清亮的珀色双瞳泫然欲泣,声音是掩盖不住的温柔。
“我怎么会不愿呢?我只是,怕你清醒了之后不认账罢了,你若后悔了,我的自尊就再也不会允许我靠近你了,可能我会就此远行,可能我会听取你的建议当一个公主,日后嫁给一个好夫婿,也可能我会皈依佛门,忘却前尘往事,总归,不论如何都不想再见到你。”她的拇指依旧在擦拭他的唇畔,语调愈发轻盈,“如此,江哥哥还想听真心话吗?”
他一言不发,只是动唇贴住她的指纹,带有默许的意味。
那双眼瞳那样黑,那样深沉,装载了她的不躲不闪,她的嘴角轻扬:“嫁给你,我自是愿意得很呀。”
漫山遍野中,似有千万朵寒梅于冬雪中绽放开,簇拥满枝,随风摇曳,在星月璀璨下流光溢彩。
“不会后悔的。”他此刻已是历遍压抑,声线失了璞玉清亮,如饱经风霜的锈铁,沙哑无比却字句坚定,“泞儿,相信朕,好不好?”
有记忆以来,旁人给过她不少的称呼,阮父阮母高兴的时候喊她“阿泞”,不高兴的时候喊她“贱蹄子”,阿星叫她“姐姐”,鸣樟村的大家都叫她“阿泞”,后来萧子珏赋予她“雪吟”之名,周围的人都这么叫她,几乎要把原来的名字给忘了,如果不是重逢江瞩珩,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再喊她一声“阿泞”,但不论哪个称呼,都是字正腔圆的雅言。
可他方才却唤她“泞儿”,不知是不是大脑不清醒的缘故,前后二字粘在了一起,卷翘的轻音缱绻温润,竟比饴香满屋的蜜糖还要甜,几乎能甜化一整颗心,她忽而觉得,不明不白又如何呢,只怕过了今夜,再也听不见有人这么视若珍宝地唤她。
梦里不知身是客,复醒惟愿境中人。
也罢,或许江瞩珩,便是她跨不过的劫吧。
她长长一叹,稍稍仰头缩短距离,轻吻去他下巴上有些干涸的凝血,他身子一僵,眸中的情愫疯狂盛放生长,再无可抑制地俯身,落唇在她的眉眼,耳垂,又细细密密流连至喉颌,肩颈,她的指尖嵌入他骨骼突出的双肩,在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书卷顷刻散落到了一处。
向来执提笔墨的俊逸长指一伸,似乎有什么掌控天地的力量,让那偏远边际的群山壑谷之下,潺潺流溪沨沨汨汨冲离山麓,朝着更空旷的天地而去。
阮沨泞莫名地有些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证过这样的奇特景观,感觉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九州大陆,遥望千里之外,欲浮古今多少江海去,此别言犹在耳万里寻,堆来枕上清波愁何状,一朝推云覆雨翻波浪,平生泾渭分明资识量,畴昔扭转乾坤入文章,几许愁情往事凭阑干,笑叹一轮明月夜枕安。
尖锐的指甲在他的背抓出一道道划痕,他也不甚在意,抚过她凝蹙起的眉,擦去她流出泪的眼,亲吻她紧咬住的唇,撩开她汗涔涔的发。
“泞儿乖······乖啊······”他她耳畔低哄着,“······等会儿就没事了······”
阮沨泞面容泛起淡色的绯,可一张薄唇血色褪尽,说不出话来,只能扶着他费力点头。
透过窗外,夜空乌黑得很,参横斗转,漫天的繁星直坠或横扫着,一束接着一束落入银河之中去,有的渺星零零散散,有的巨星光尾极长,但都不约而同地划开九重天的暗色,爆裂出烟花般的缤纷色彩,叫众星环极,雨零星散,实在是好一番大自然的天造地设。
看着那些星罗棋布,瑰丽璀璨的鬼斧神工,阮沨泞拧起的眉头竟无意识放松下来,伸手想要去触及那些景星庆云,仿佛自己正披星戴月遨游于天际,又众星捧月地乐不思蜀,直到风顺着窗涌入殿内,浑身一抖,她才是后知后觉得有些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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