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的说话声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分不清东南西北哪个方位。
“······天冷,阿明啊,最近茶叶生意如何啊?”
“挺好的郑老,前些日子刚有一批······”
“爷爷,您少喝点······”
“哎,今儿个高兴,喝啊······”
饭桌上最安静的两个人,一个身体内天翻地覆,外表一点儿看不出来,就只是呆坐着,木讷啃食物,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十句话下来听不清半句;另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杯酒下肚如喝白水,泰然自若不参与话题讨论,时不时给呆坐着的夹两口菜,看她吃下去又继续夹新的。
“郑老,我······有个不情之请······”方明豪迈的样子突然一扫而空,说话有些忸怩。
“哎!”郑过阳伸着筷子点着他,“大男人还支支吾吾的像什么话,来,有什么就快说,这里没一个外人,都是自己家的,一家人说话就该痛快点!”
方明闻言脸更红,手里碗筷一放,抱拳俯首大剌剌道:“郑老,我想······过些时日求娶阿倾!您可答应?”
什么!
前面七七八八的谈天说地阮沨泞都没怎么听清楚,最后这句话却让昏昏沉沉的脑袋瓜倏忽如中箭一般清醒一瞬,她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朝抬眼看去。
先看见夹菜给自己的筷子在碗口一停顿,接着放下青菜默默收回,又看见坐在对面的郑倾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垂眸饮酒不敢看人,然后看见郑倾旁边的男人一脸紧张,眼神倒十分坚定地直视着郑过阳,一点也看不出开玩笑的样子。
“你小子······”
老郎中放下喝了一半酒的碗,喜悦神情褪去,语气逐渐严肃下来:“你莫不是在同我说些戏言,好来戏耍我?”
整张桌子鸦雀无声,众人的手心不由自主地流汗,郑倾想帮忙打个圆场,却看着自家爷爷锐利的眼神不知道如何动手。
方明抱拳的手更是一抖,心里头有些打鼓,眼一闭,牙一咬,什么都不管了,又是一句:“我思慕阿倾已久,日思夜想,废寝忘食,只求能将她娶回,一生一世一双人,绝无二意,绝不变心,还望郑老成全!”
严肃的表情又维持了好一会儿,终归是再也绷不住地破了冰,再看去已经融化成满脸笑意,郑过阳话锋一转,拍着方明的背大笑起来:“你小子,可真能憋啊!居然等到现在才说!我家阿倾都等你多久了!就不怕被人捷足先登?若不是我今日喊你过来,你还想要拖到何时?啊?臭小子!”
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样子让方明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马连连说道:“郑老教训得是!这事我考虑得的的确确不太周到!我该打,我该骂!”
“还道是‘郑老’呢?”老郎中故意摇摇头,“哎,看来还不是很想同我成为一家人,只是想同阿倾过日子罢了······”
郑倾忍俊不禁看了眼郑过阳,她家老爷子的戏可一点儿不比年轻人少,方明则立刻激动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拿着酒碗就迎上去:“不、不,是爷爷!爷爷,我敬您一杯!”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一桌子充满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得就像年节已经来临。
阮沨泞一个鸡腿啃到现在,总算是啃完了,后知后觉瞪着眼睛,发懵地打起没劲的手势问身旁人:“阿倾姐姐他们,这是······”
“他们定亲了,看两家的意愿,估约过段时日就能成事,的确是可喜可贺。”江瞩珩语气再平常不过,并不像说出的字句般为此而欣喜。
他淡淡抿一口酒,无意中瞥见阮沨泞那一滴蹭到了嘴边的酱油,便勾唇摇首,自然地伸出大拇指,帮她擦去了脏兮兮的嘴角:“看你吃东西也不算狼吞虎咽,怎的还会是吃得跟只花猫似的。”
阮沨泞脑子里一片混沌,听不清他说什么,无知无觉动作多亲密,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点头回应了一下,晃晃悠悠打算继续看戏。
她看到郑过阳和方明的嘴巴一直在动,叽里呱啦说不停,一面说一面互相敬酒,你一杯我一杯,郑倾则在旁边不停打手势,似乎在喊两人悠着点喝,又说了些七七八八的什么,在她眼中变成了眼花缭乱的重影,看得她头昏脑胀。
她的头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低,正当快要掉到碗里粘满菜肴的时候,被江瞩珩眼疾手快接住了,大掌稳稳当当托住她的下巴,圆圆的脑袋摇晃了两下,歪倒一边了。
“阿泞?”他柔声在她左耳说话,普普通通的呼唤名字,竟因为气声而带了几分缱绻。
“嗯?”阮沨泞眯着眼睛,看起来这个姿势相当舒服,她懒洋洋地无声哼哼了俩下,如果有尾巴,应当还会轻轻摆动。
她听见江瞩珩接着问话,温热的气息吹得耳朵如同被一大片羽毛挠痒痒:“你是不是醉了?要不要回屋去躺着?”
眼珠子咕溜溜地转了一圈,过了三四秒,阮沨泞才接收到信息般不轻不重点了一下头,又拖拖拉拉打手势,带了点撒娇的意味:“我想去洗个手,指缝黏糊糊的好难受啊······”
江瞩珩即刻开口:“老先生,我看阿泞好像醉了,我先带他下桌去了。”
“啊,那尽早回屋去吧,记得好好休息啊。”郑过阳正赶上大喜事,也不多过问,交待了两句,又继续和方明说起天南地北,过去未来,似乎很期待着这位未来的女婿,阿倾也有些微醺了,以手支颐,另一只手在旁边多多少少附和着几句,俨然同这边两位完全割裂开来。
“来,站得起来吗?”江瞩珩一同阮沨泞说话,声音就不由自主轻下来,甚至多带了些暖意。
她张大眼睛点点头,兀自撑着桌子便要站立起来,他上手扶过她的肩膀,揽着她离开了饭桌。
磕磕绊绊来到后厨,阮沨泞对上了水流冲洗,但也只是冲洗,脑袋里完全没有应该手搓这个念头,手都洗红了,黏腻的油污还没洗去,江瞩珩见状,干脆走到她身后,上手帮她抹净每一个指节,每一个指缝,正反冲洗两遍,甩干净了。
“不粘了!”阮沨泞鼓鼓掌,只觉得清清爽爽,虽然醉得没边,脸上却一点儿不红,若不是满身酒气,看起来就是个睡不醒的小孩。
他们徐徐往偏房走去,阮沨泞脚步愈发虚浮,一个没扶稳就要颠来倒去地偏离路线,被江瞩珩屡次及时拉住,又继续晃晃悠悠地朝前走,走着走着,她只觉得速度越来越慢,腿越来越软,下一秒,如同霎然被抽空了力气般,就要往雪地上直直跪下去。
寒风袭来,让鬓发迷住了眼,吹得鼻子痒痒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身体没有继续接触到冰冷的雪花,与之相对的是被一只有力的手揽入一方宽阔的胸膛,结结实实站住了。
江瞩珩环着她,耐着性子问:“还能走吗?”
阮沨泞头埋在他的怀里,伸手挠了挠发痒的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清香,嘴角不由咧起,自然而然点点头,想了想,又拼命摇摇头。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虚无缥缈得仿佛只是一时的错觉,或是哪个梦中的虚影,在天际线窥探时的感慨。
身下一凌空,阮沨泞整个人被轻柔而又缓慢地打横抱起,头一偏,正好靠近他心脏的位置,听见了平缓而有节律的跃动声。
这一刻漫天白雪落下,若扬起柳絮飘,似千万梨花落,转眼为天地蒙上一层白幕,细小的,轻薄的雪,洋洋洒洒融入雪地里,又顺着风变动轨迹,落在青丝上,落在衣襟上,落在暴露的体肤上。
黯淡的天空不再闪耀,连一丝波动都停止,远远望去,就像远山将天边抬起,在这个质朴纯真,所有人都能够褪去身份,脱去外壳的小村子。
像一场不曾出现的幻觉。
第14章 同床共枕
“江哥哥······”
“嗯?”
阮沨泞眼皮掀起一条缝隙,掌心向上,伸手便接住了一撮雪,合掌再摊开时,已化成透明的水滴,消失眼前。
“下雨了呢。”
“嗯。”江瞩珩轻声补充,“是雪。”
阮沨泞捂着脸笑起来:“我说错啦!是雪!”
上方的面容也弯了弯眉眼。
“江哥哥,你累不累呀?”阮沨泞问。
“不累。”江瞩珩答。
踏着石板小道,抱着她的人步子又慢又稳,阮沨泞打了个呵欠,眼皮一开一合,斗争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缓缓地阖上。
她含混不清地打着越来越简化的动作,手几乎要贴到肚子上:“江哥哥,你冷不冷呀?”
但江瞩珩依旧看得清楚:“不冷。”
“可是,我好像有点冷······冷······”
肩上和腿上的手紧了紧,他说:“马上便到屋子里了,进屋就不冷了。”
怀里的人轻得很,甚至可以说,比与同龄的男孩们都要轻。
江瞩珩第一次见到阮沨泞时,便由衷觉得,这当真是个可怜的小孩,瘦瘦弱弱,被皮肤包裹的骨骼,透过层层衣物,居然还能依稀看出,也不知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后来听老郎中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弱不禁风的肩膀,一步一个脚印,拉着自己从遥远的乱葬岗来到此处,那时候,他的心里除了感激,还有些异样的情感。
他感到悸动,感到无言,最后发现那是出于对命运安排的巧合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折服的无奈与无力。
纵然他已经将信号传递出去,纵然等旻越赶到时他终归要离开,他还是希望在这所剩不多的相处时光里,对这个澄澈干净的少年再照顾些,至少,将这孩子当作亲弟弟一般对待,便是他能达成的最极致。
报恩也好,心疼也罢,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江瞩珩走进屋,将阮沨泞轻轻放在床铺上,这会儿她的眼睛已经完全闭紧,嘴角含笑,看上去正想到了什么好事,他伸出冰凉的手指,指尖拂过面颊,将她散落的发丝往后挽去,又将头上的发簪轻缓地扯下来,放在枕头下。
“阿泞,你把外衣脱了再睡,不然等会儿起来要着凉。”见对方没有动静,他靠近她耳畔道,“快些,不然便我帮你了。”
此言一出,阮沨泞才慢慢吞吞解开外衣,也不愿意坐起来,磨磨蹭蹭脱下来,把衣服挪到了墙角,江瞩珩顺势一手拿起来,另一手帮她盖好了被子。
这么一来,阮沨泞躺得舒服多了,动了动嘴,趁着他弯腰还没有站起来时,对着他的面庞不轻不重打了个酒嗝,在对方愣神间,一个翻身,滚了一圈,双腿夹着被子蜷缩到墙壁没动静了,青丝顺势被她带动,如帘幕般展开,占据了大半张床。
黑发如绸,江瞩珩无奈地摇摇头,怕她翻身时把头发压进去,便揽起全部发丝,往头顶上方放去,捋顺了,又重新拉回被子帮她盖上,掖好被子角,不让一丝空气跑进去,总算得以站起身。
他转头将暖炉打起来,热气散发,不多时弥漫整个屋子,四下都是暖洋洋的,他这才去把阮沨泞的衣服挂好,又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也往上挂好了。
熄灭蜡烛后,眼前瞬间昏暗下来,房门紧闭,月光透不进来,瞳孔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夜视,他缓缓走到地铺旁,脱了鞋躺下。
枕头上传来淡淡香味,那是上一任主人留下来的,被褥上也留有余香,响起充斥鼻腔,他不由想着,这小孩洗澡还会用花瓣么,倒是罕见。
院中人已然喝得天昏地暗,讲话上句接不了下句,酒瓶东倒西歪压着雪,倒是战果丰硕。
郑过阳早一步被扶回了房间,倒头就睡,方明酒量好,只是上脸得很,已经成了猴屁股,郑倾头有些沉,手上软乎乎地问他:“还走得动道吗?空房是没了,要不然去爷爷房间,我帮你铺一个地铺?”
方明看她也困得不行了,哪还舍得她再劳累,摇摇头道:“太麻烦了,你赶快去休息吧,我这就回家去了。”
“都要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郑倾言笑晏晏地打着手势,方明一看,脸上红色更深了,慌忙道:“那我便先走了!阿倾,等我准备嫁妆上门,即刻便迎娶你!”
天边星辰如流苏般挥洒铺陈,医馆四下寂寥无声,疲惫感铺天盖地袭来,众人彻底进入了深度睡眠的时光,从东厢房到西厢房的呼吸声绵延不绝,长长短短交错起伏,一声压过一声。
弯月璀然,树影横斜,少女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没发觉今夜睡的地方有什么不对劲。
前头为了缓解酒的味道,老鸭汤水喝得太多,自然免不了起夜,阮沨泞闭着眼睛摸到门前,一路摸到了目的地。
雪落无声,她出来的时候忘记套件衣服,现下冷得够呛,方便完便着急忙慌小跑着回了房屋,也没管三七二十一,不假思索就回到了自己睡了二十来天的地铺上,一骨碌滚进去,被侵略性的温暖气息包围。
阮沨泞后背盖不到被子,于是往里头挤了挤,没挤够,又继续挤了挤,直到被褥覆盖上后背,整个身子也足够暖和了,才停止了动作。
但也不负众望把深睡的江瞩珩吵醒了。
若是放在以前,只要有人靠近睡眠的他,他迅速就能清醒,可当下除了喝酒的缘故,还有在这平常无争斗的村子里待得太久,所以逐渐不警惕的缘故,在他感觉到身前有些动静时,才缓缓转醒过来,一睁眼,看见本该躺在床上,此刻却面对着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影。
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小子。
江瞩珩酒没完全醒,兀地被吵起来,太阳穴还在隐隐约约作痛,一路疼到额心。
但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不管是性格使然,还是对象特殊,总之,根本没法有脾气。
他正欲起身帮人重新盖好被子,然后返回自己的床上安睡时,却被那只因为他即将起身打开了被子的一个口,而接触到寒气的手适时拉住了。
他一怔愣,发现抓着他衣襟的手越抓越紧,更甚整个身子也越靠越近,就要往他的怀里凑。
他忽而想起再小点,江宣泽十岁出头时,胆子小得很,一到夜深人静的晚上就要来找他一同睡觉,就连起夜都要喊他陪同,否则宁可憋死也不会走出房门。
这样一个孩子,成年后竟也能做出手起刀落而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狠心事,果真是帝王家最能改变人。
江瞩珩不愿再想了,抓着那只纤细的手腕放回被褥里,顺势躺下,伸手便搂住了完全滑进怀里的瘦小身躯,闻到了比枕头上更浓郁几分的清香,一时分不清自己抱着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束花。
他再次帮忙将阮沨泞的发丝捋起,又抚摸到对方背后有些硌得慌的骨头,当下把人搂得更紧了些,轻拍着,缓缓阖眼了。
怀中人似乎也因此十分舒适,手脚曲起,缩成一团,往他身上靠。
他的气息包裹着她,席卷着她,让她越来越放松。
这夜,她安全感满满,睡了记忆以来最温暖的一个睡觉。
第15章 巫蛊之祸
鸣樟村已经很久没有因病死过人了。
郑过阳的医术放在宫廷里都是一顶一的好,很少有疑难杂症会让他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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