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竹在温泉里泡了半个时辰,又一路狂奔逃回来,当下觉得头昏脑胀,她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头扑在床榻上,哑声道:
“英儿,我想喝水。”
苓英忙应了一声,倒上一盏温水递过去。
姜玉竹伸手接过杯盏,掌心传来的钝疼让她微皱起眉心。
“公子,你的手...”
苓英的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只因她瞧见小姐身上的痕迹不止这一处。
摇曳烛光下,女子趴在床榻上,几缕青丝从鬓边垂落,对襟开衫半落,露出线条流畅白皙的肩颈,肩头上赫然有一道深红色的掌痕,后颈上的啮痕清晰可见。
足以窥出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小姐身后,大掌紧握在她肩头,低下头咬住她的后颈...
苓英不敢再去看,轻轻道了句:“奴婢去放水。”
须臾后,室内传来放水声。
哗啦啦的水流声不禁将姜玉竹的思绪带回到氤氲缭绕的温池场,耳畔好似回荡起男子低沉的呼吸,后颈上火辣辣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将头埋得更深,迫使自己掩埋掉这段不堪入目的记忆。
过了这么久,太子都没有追来质问她,姜玉竹猜想太子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秘密。
可若细细推敲起来,她今晚破绽百出,太子这人心思缜密,早晚会回味出不对劲。
她务须要想个法子度过此劫,唯有瞒到启程回京那日,她高飞远遁的谋划才能实行。
自由之身近在咫尺,她万万不能在这关键时刻功败垂成。
____
翌日清晨,大燕使臣休憩的驿馆迎来了两位风风火火的客人。
彼时,姜玉竹正准备去一趟市集,听到驿馆小吏前来通报的消息,她明眸一闪,唇角浮起欣喜的笑意。
原来七公主乔黎狐昨日被姜玉竹破了“九劫阵”的棋局,兴奋得一夜未眠,心里琢磨起少年教给她的算法,越琢磨越觉得精妙,索性一大早拉着兄长前往驿馆。
“啪嗒。”
乔黎狐拿出一副象牙棋盘,她眨了眨明艳圆眸,单刀直入道:
“姜少傅,我这里还有几副残棋,昨日我尝试用你教给我的算法破解,却是如何都成功不了,你快来帮我看看,若是能都解出来,我就让父皇再给你们五千匹铁蹄马。”
一旁的乔黎鹰见妹妹口出狂言,忍不住打趣道:
“我说小妹,赤壁草原上的铁蹄马已被太子殿下搜刮一空,我可拿不出额外的五千匹马了!”
乔黎狐对兄长翻了白眼,道:“你少哄骗我,太子殿下不是补给你不少御马装备,现如今你手下的骑兵改头换面,瞧得大哥眼睛都红了,你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
“嘘,这是我和太子私下的交易,你万不可声张!”
“那你出这五千匹马。”
“好好好,我出,我都出!”
看到兄妹二人斗嘴的画面,倒是让姜玉竹想起了她正在远航的兄长,她微微一笑:
“承蒙小王子和公主盛情款待,既然我与小公主兴趣相投,还因此结下了缘分,怎可再有所求,至于昨日我告诉公主的算法,只适用于余子多的棋盘。”
乔黎狐很喜欢听姜少傅说话,少年声音软软,眉眼清秀,气质儒雅,文质彬彬的模样与金乌男子大不一样,让她感到新奇之余,又忍不住生出一股想要亲近对方的感觉。
“兄长不是还有事要同太子商议,你快去吧,别站在这里挡着光了。”
见妹妹达到目的后,就将自己一脚踢开,乔黎鹰长叹了口气,感慨道:“大燕有句话诚不欺我,妹大不中留啊...”
乔黎狐脸上一红,拾起棋奁里的棋子朝嬉皮笑脸的乔黎鹰丢过去。
今个日头甚好,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姜玉竹和乔黎狐寻到一处木亭,二人摆好棋盘,一边悟解,一边闲谈起两国的风俗人情。
“你们大燕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性情温婉的女子?”
姜玉竹垂眸看向棋盘,专心参悟其中的破解方法,她听到七公主的问题,只淡然回道:
“姜某以为,这世间女子就像花一样,有艳丽,亦有清雅,有浓香,亦有清幽,各存风姿,每个人对花的喜好不一样,抉择亦不相同。”
乔黎狐手托香腮,她端详起面前专心致志的少年郎,腮边渐渐浮上一抹红晕。
“那姜少傅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花?”
姜玉竹持白子的手指微微一顿,脑中不由浮现出太子那张清冷绝尘的俊容。
阿弥陀佛,她可真是色令智昏,就连生长在阎王殿的彼岸花都敢去遥想。
木亭不远处有一片枫树林,枫叶赤红如火,偶有几只鸟雀落在枝桠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悠闲地梳理着羽毛。
萧时晏走在林中,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唇角轻扬,步伐加快了几许。
“萧世子留步。”林间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透着清冷矜贵。
萧时晏闻声顿足,他转过身朝枫树下的男子行了一礼,面色从容,语气平缓:
“臣,参见太子殿下。”
树冠缝隙间渗出星星点点的日光,洒落在男子玄色大氅上,衣摆下端的金绣龙纹随着男子的沉稳步伐流动起华光。
“萧世子步履匆匆,这是要前往何处啊?”
詹灼邺在萧时晏面前停下脚步,负手立耳,目光居高临下,淡淡扫过躬身行礼的男子,最终停留在他手中的棋谱上。
他的眸色骤然沉下三分。
“回禀殿下,姜少傅派人通知臣前往凉亭,一起陪同金乌七公主下棋。”
“哦...那便有些不凑巧了。”
詹灼邺漫不经心转动着手指上的瑞兽纹墨玉扳指,语调慵懒,可身上散漫出的气势却是逼人。
“孤这里有批公文需要处理,萧世子可愿领下这份差事?”
萧时晏眉心一蹙,仍不卑不亢道:“此乃臣分内之事,臣自当竭力而为,还请殿下稍后差人将这批公文送去臣房里。”
詹灼邺垂下眼帘,语气淡淡:“孤忘记对萧世子说,这批公文涉及越州水匪□□,需加急处理,今夜就会有驿丞赶到金乌城外领取公文。”
言罢,他举臂搀扶起萧时晏,凤眉含笑:“孤时常听闻中书省的几位官员对萧世子赞赏有加,说你平日夙夜在公,勤于公务,想必世子不会因贪享玩乐,去耽误刻不容缓的公务。”
一阵秋风拂过,林间火红枫叶随风震动,仿若燃烧的火焰,汹涌炽烈。
萧时晏缓缓抬起头,他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沸腾的红叶,语气平静如水:
“殿下放心,臣定会准时将公文交给驿丞。”
詹灼邺只淡淡道了声好,举步从对方身侧走过,龙纹袍摆掀起一阵冷肃的风,阔步朝木亭的方向走去。
身后又响起萧时晏掷地有声的话:
“还有,臣身为检察使,受皇上之命监察两国缔交章程,亦要据实报呈,臣会将殿下与金乌小王子私下交换马具一事撰写进呈文,交予驿丞送往京城,直达天庭。”
詹灼邺停住脚步,侧头看向面色无波的萧时晏,冷眸微眯:“萧世子这是在威胁孤?”
萧时晏腰背挺得笔直,丝毫不受对方威压所迫弯下一分,语气不卑不亢:“臣不敢,臣只是秉公而行。”
“好一个秉公而行...”
詹灼邺唇角挑起不屑的笑意,眸光犀利:“萧世子若真要秉公而行,不妨将你与金乌大王子私下联络的书信一秉呈上去。”
萧时晏琥珀色瞳孔骤然一缩,平静的面庞终于起了波澜,他后退一步,语气不稳:
“臣...臣没有...”
“萧世子是想否认你没有帮大皇子办事,刻意阻挠两国缔结盟约?还是想否认你没有利用职位之便,在榷场上安置大皇子的党羽?”
詹灼邺冷冷睥向萧时晏,目光噙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语气虽淡,却是字字诛心。
“可惜了,萧氏一族自诩清流,从未涉足党羽之争。萧国公或许想不到,萧氏百年纯臣的名衔,会辍止于他最钟爱的嫡长孙...”
“还请殿下不要牵扯上臣的祖父!”
萧时晏握紧手中棋谱,关节用力到泛白,浅褐色的眸底闪过一丝火光,犹若灰烬下隐藏着炽火。
树叶沙沙作响,枝桠上停歇的鸟儿好似感受到周围流动的凛冽气场,惊慌地振翅飞起。
一瞬间,林间陷入沉寂,鸦雀无声。
远方传来小公主乔黎狐爽朗的声音:“那姜少傅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花?”
争锋相对的二人几乎是同时转过头,目光透过层层红艳似火的枫树叶,看向木厅下那道清秀的背影。
木亭内,姜玉竹望向枫叶林里惊飞的一群鸟雀,微微出神。
“少傅说不出来,看来是还未遇见让你心动的花,...那你觉得我们金乌女子像是什么花?”
姜玉竹回头神淡淡一笑,为了阻止七公主在这个问题上追缠不休,她如实道:
“金乌姑娘们热情洋溢,很像生机勃勃的马兰花,质朴又可爱。不过姜某以辅佐太子为己任,在太子袭成大统前,不打算考虑婚配之事。”
乔黎狐闻言撅起红唇,语气不满:“还要等到太子袭成大统,彼时你成了大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那追求你的女子岂不是更多了...”
姜玉竹哑然失笑:“若真有那日,姜某应会向殿下请辞,带父母和...家妹一起出海远航,周游五湖四海,小隐于野。”
“好啊,那到时候我在金乌等着你来!”
亭下二人的嬉笑的话顺着北风刮进枫树林中,太子和萧时晏二人面色都不算好看。
萧时晏快速从惊怒中冷静下来,他明白自己投效大皇子的事,早就被太子发现了。
萧家百年间能在风起云涌的朝局中屹立不倒,一是子孙争气,人才辈出,二是萧家从不参与党派之争,始终坚守独善其身,只做效忠于皇帝的纯臣。
清风亮节的萧国公秉持这条祖训,深受大燕先皇器重,从而把长公主下嫁给萧家,至此以后,萧家在朝中的权位到达顶峰。
然而,历代权贵终逃不过盛极必衰的命运,萧大学士因病卸职期间,萧家名下数间商铺因赋税问题被提举司收缴,不仅如此,萧时晏的大伯父还因涉及衢州贪墨案,连夜被带去皇城司审问。
年幼时对他疼爱有加的婶婶,泪流满面跪在他面前哀求他救出大伯父,一声声哭喊刺痛着他的心。
从皇城司出来后,萧时晏舍弃了祖训,舍弃了年少轻狂时的抱负,同时舍弃了....他和那个少年的约定。
萧时晏被大皇子安插进大燕使团中,一面与金乌大王子暗中勾结,阻挠互市进程,一面将大皇子的党羽安插进两国设立的榷场中。
他自以为做得缜密,却还是被太子发现了。
不过,这一切都是他的抉择,攀登权势的山路陡且险,一旦迈出第一步,便没有后退的机会。
萧时晏再次行了一礼,他垂下眼帘,掩去隐忍,平静道:
“臣撰写完公文后,会先呈给太子过目。”
言下之意,便是臣不会举报太子与金乌小王子私下交易马屁之事,而太子亦不必追究臣在榷场上安插的人。
二人各退一步,谁都别揪着谁的小辫子,免得互相扯秃了头皮难看。
只不过在这场退让中,他还是丢失了最珍贵的东西。
萧时晏盯着手中发皱的棋谱,眸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
半个时辰后,姜玉竹终于把七公主拿来了几副残棋谱全都破解。
乔黎狐眉开眼笑,她托着下巴,眼睛眯起来像一只明艳的小狐狸,欢声道:“姜少傅帮我解决了困扰多年的难题,我该如何答谢你呢?”
姜玉竹整理好棋谱,展颜一笑:“姜某还真一事,需要委托公主帮忙。”
乔黎狐双眼一亮,放下托腮的手,好奇追问是何事?
姜玉竹环视四周,她见亭外无人,于是对朝七公主探身,凑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出她的需求。
平常的时候,姜玉竹因存着男女有别的戒备,对自己的言行举止会十分注意,与男子交谈时,她会保持着疏离却不躲避的姿态,倒是从未让人起过疑心,只觉是她性子腼腆,不太喜欢和人接触。
不过每当和女子在一起时,姜玉竹往往会降低这种戒备,不知不觉间做出过界的举动。
譬如现在她单手撑着石案,俯下身在七公主耳畔悄声低语。为了不让他人听到二人的谈话内容,她凑得近了些,乍一眼看去,倒像是她展臂环在七公主肩侧,将佳人半拥在怀里。
倘若是其他男子这般举止轻佻,恐怕早就被脾气火爆的乔黎狐拔刀砍断手臂。
可眼前的少年郎面容如玉,眉目清朗,近身靠来时,身上淡淡的墨香清雅好闻,嗅得人如痴如醉。
乔黎狐双颊浮上一抹红晕,一时间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姜玉竹只好又说了一遍。
乔黎狐听清楚后,目光愕然,面露不解之色:“少傅为何需要那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姜玉竹坦然一笑:“金乌男子普遍壮硕,姜某身形瘦弱,怕真到了同北沃棋手对弈那日,被他们发现我并非是金乌人。”
“好吧,你要的东西,我明日就差人给你送来。”
“今晚,姜某今晚就需要。”
乔黎狐没追问姜玉竹为何这般着急要那东西,临行前,她望向送别的少年,眼波微闪,脸上透出一股羞赧之色:
“我觉得姜少傅这样清秀的身姿也很好,我就...很喜欢。”
说完,她便红着脸跑走了。
姜玉竹一时哑然,不过她还来不及琢磨七公主话中的意思,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看来少傅是准备留在金乌做驸马爷。”
这声音清冷又寡淡,与昨夜抵在耳畔低沉又炽热的音色截然相反。
却明明都是一个人。
姜玉竹转身看向太子,板起脸肃然道:“殿下慎言,此话对七公主声誉有损。”
詹灼邺双肘抱胸,姿态慵懒背靠亭柱,目光落在小少傅故作老成的小脸上。
“少傅与七公主挨肩搭背,耳鬓厮磨的时候,可有替对方想过声誉。”
姜玉竹蹙起眉心:“殿下误会了,七公主方才只是在教臣金乌语,以免臣同北沃棋手对弈时漏了馅。”
这个理由略显牵强,不过太子却并未揪着此事追问,而是朝她伸出手,黑涔涔的目光碾压在她身上,语气微沉:
“过来。”
男子的手掌宽大,食指上佩戴的墨玉扳指在日光下折射出一道幽光。
昨日也正是这只手,牢牢扣住的她的肩胛骨,让她无处可遁,力道之大,甚至在她肌肤上落下了一块殷红的扳指印。
墨玉冰凉,可男子的掌心却比温池水还要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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