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灼邺手持记录案册,又翻上几页,眸光陡然一凝。
“葭月十五这日,姜小姐去了何处?”
跪在地上的暗侍略思忖了一刻,道:“回禀殿下,姜小姐乘马车去了青龙街上的回香茗茶楼,她在里面呆了半个时辰,随后返回姜宅。”
又是回香茗茶楼...
同一个日子,同一个地点,莫非那日与萧时晏幽会的女子,就是姜小姐?
那今日冯侍郎提起此事,萧时晏为何要矢口否认呢?
姜小姐此前一直待在江陵老宅养伤,她又是从何认识的萧时晏?
诸多看似无关的巧合像乱麻线缠绕在一起,让人看不清线头的一端在何处。
詹灼邺浓眉微皱,他侧头凝视地上损坏的水晶翠竹笔架,脑中灵光一闪,仿若抓到了杂乱线头的一端,玄玉般的双眸忽而亮得惊人。
“姜家小姐名甚?”
暗侍如实回答:“禀殿下,姜小姐名玉竹,姜玉竹。”
“玉竹,瑶君...”
詹灼邺缓缓眯起狭长凤眸,薄唇微启,低声重复着两个名字:
“玉竹,瑶君...玉竹,瑶君...瑶为美玉,竹为君子...真是个好名字啊!”
詹灼邺放下案册,仰身往椅背上一靠,长指撑着深邃眉骨,侧过头,突然轻笑了一声。
男子笑声轻短,薄唇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一旁的余管事看到后,内心惊讶极了。
要知自打姜少傅死后,太子整个人变得异常阴郁。
男子本就清冷的俊容,变得愈发阴沉和寡淡,仿若一具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没有了的灵魂。
他活着,仅仅以一具冰冷无情的空壳活着。
暖阁里,男子一袭绛紫色暗纹锦袍,墨发金冠,气质矜贵无双,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他深邃的轮廓上,为那略显憔悴的俊容镀上一层温暖的色彩。
可若仔细去看,他那双含笑的眼底却是一点温度都寻不到。
詹灼邺敛去唇角笑意,对跪在地上的暗侍道:
“你拿着姜小姐的画像,去越州沉船附近的渔村逐一排查,每一户人家都不许放过,若是有见过画像上女子的人,直接带回来。”
暗侍迟疑了一下,追问道:“殿下,可卑职并没有见过姜小姐的真容啊...”
詹灼邺放下搭在额间的手,眸光转冷,语气隐有一丝不悦:“那便绘一幅姜少傅女子模样的画像。”
暗侍统领只觉得太子这话阴晦难懂,可方才太子发出的那声冷笑太过骇人,他不敢再去细问,只好在退出屋后向余管事讨教。
平日里精明能干的余管事,此时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足足唤了三声才如梦初醒地眨眨眼。
“哎,这你还不明白,就是画出姜少傅的五官和脸型,头发换成女子普通的发髻,衣裳再...”
余管事讲完,转头看了眼紧阖的雕花木门,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太子殿下的这个想法未免太荒诞了...
可若真是的呢?
那小少傅的胆子,未免太胆大包天了!
―――
姜玉竹放下画笔,扭了扭酸涩的手腕。
深闺的日子平淡且踏实,除了读书下棋,便是绣工插花这几样,翻来倒去,乏味无趣。
几日前,江陵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暴雪将姜家老宅的几间屋子压塌了,恐怕休要修葺上一阵子。
如此以来,他们一家人只得继续留在京城等候消息。
昨日,父亲再一次差人去太子寻要骨灰瓮,结果仍是无功而返。
当听说太子要将那瓶骨灰瓮放进太庙供奉的消息时,姜玉竹惊得呛上一口茶。
要知那瓶瓮里装的骨灰,可是犯了谋逆重罪的死囚,若真放进皇室宗庙供奉,那大燕历代皇帝的魂魄岂不是要排着队给耀灵帝托梦。
游神间,苓英端来一盅红花汁血燕羹。
“又是血燕羹...”
姜玉竹看着色泽亮丽如红宝石的药羹,无奈地蹙起眉心。
上一次她在灵堂昏倒,着实把殷氏吓坏了,变着法子让小厨房烹做补血的药膳,每日雷打不动送过来。
可姜玉竹总觉得这血燕羹有一股子腥气,就算兑上牛乳和蜂蜜亦去除不掉。
无奈母亲盯得紧,若是她寻借口不喝,殷氏便拿着针线,帕子,绣架到她房里一坐,一边针绣一边念叨起她打小身体不好,每逢冬日惹上风寒都要比常人好的慢些,有一次五岁染上肺症,差点一命呜呼丢了小命儿....
姜玉竹不能出门,为了免遭母亲的“慈悲咒”折磨双耳,只好每日按时喝下药汤。
拧着眉心喝下一碗后,姜玉竹咦了一声:“今日这盅血燕好似与以往不同,没了腥气,味道倒是好上许多。”
“小姐竟一下就尝出不同,看来太子府送来的血燕就是名贵。”
姜玉竹闻得苓英的话,惊讶抬起了头,细眉微挑:“你说这血燕...是太子府送来的?”
苓英点点头,解释道:“老爷和夫人原本不想收下,可少爷打开锦盒一看,说是太子府送来的血燕乃是珍品中的极品,就连宫里的娘娘们都喝不到,最适宜给小姐你补血养身,夫人和老爷这才留了下来。”
“同血燕送过来的,还有数十种名贵药材,奴婢亲眼瞧见了,那人参体态玲珑,根形挺直,感觉距离化成精,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姜玉竹被苓英活灵活现的描述逗得笑起来,她笑了一会,眉梢渐渐落下,拢上了淡淡的落寞。
她真正的身份与太子并无交集,太子之所以会送来这些名贵的药材,不过因她是“姜少傅”的妹妹。
闲暇的日子里,姜玉竹有时会胡思乱想,太子究竟喜欢“姜少傅”什么呢?
是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气,胆敢站上桌,指着三位尊贵皇子的鼻子骂个痛快?
还是少年奋不顾身的忠诚,孤身闯入密林深处,偷摸放暗箭相助。
又或是少年一根筋的执着,就算天下之人都相信他是祸国殃民的天煞孤星,仍会选择护在他身前,揭露出阴谋诡计下的真相。
这样的“少年”,莫说是太子,就连她也喜欢。
可她终究不是他。
真正的姜玉竹不能参加科考,不会出现在朝堂之上,更不会出现在太子面前。
她的身份一旦暴露,继而牵连出她冒名顶替兄长参加科考之事,那她的父母和兄长皆会因此入狱,甚至是丢掉性命。
不仅如此,太子同样会遭受到她的牵连。
当朝储君的少傅居然是一介女子,此事传出去,当真要让世人惊掉了下巴,亦是让大燕皇室的脸面蒙羞。
真到那时候,都不需要大皇子在背后煽风点火,太子这个储君之位就保不住了。
想到这个结果,姜玉竹感到无比庆幸,还好她及时脱身离。
“咦,小姐,你画的是什么花?奴婢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苓英收起瓷盅,低头看到小姐画到一半的画作,好奇问了一嘴。
姜玉竹垂眸看向自己刚刚随手所绘的画,眸光一凝,神情有些许错愕。
她皱了皱眉,喃喃道:“这是...夜澜花。”
苓英没有察觉到女子脸上的异色,笑着道:“现在外面梅花开得正好,小姐倒是与常人不同,画起这种罕见的花,对了,小姐是在哪看到这种花的?”
姜玉竹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着笔下的夜阑花出神。
她...真的及时脱身了吗?
―――
冬日的刑部大牢不见天光,是最阴冷刺骨的地方。
方嫂自以为她陪着夫君在冬日的江面上凿冰捕鱼,身子比寻常渔民还要强健,但进了牢房才两日,她就快遭不住了。
牢房的阴冷远胜风雪,冷气从石壁缝隙里源源不绝渗进来,冻得人浑身发僵。
比阴冷的牢房更让她心惊胆颤,是隔壁审讯室传来鬼哭狼嚎的凄厉声响。
听说隔壁关押的牢犯是衢州走私石炭的官员,昔日手眼通天的官老爷们在受刑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拉出栅栏宰杀的牲口没什么不同。
想到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渔妇,那落在她身上的铁烙会不会更大更烫?
还有,她家那位傻汉子不知被关在了何处,他可是什么都不清楚,若是一不留神说错了话,会不会被火钳拔了舌头?
天爷啊,要知贪图姜小姐美色的大官人这般得罪不起,当初她就该安安心心嗑画本子里的才子佳人,莫要逞强当牵线月老。
神仙钦点的姻缘,那里是她这等凡人配插手管的。
方嫂胡思乱想间,牢门突然打开,一名狱卒走进来道:
“我家大人要见你。”
审讯室内光线昏暗,四面冷冰冰的墙壁只有一扇小小的通风窗,一线天光透过窗棂斜打在男子玄色阔绣蟒袍绣纹上,勾勒出华丽精致的银织花纹。
男子背靠椅背,长指慢悠悠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夔龙纹扳指,他的神情笼罩在阴影下,长睫低垂,将那双凤目里的情绪全都遮掩。
刑部侍郎卑躬屈膝立在一旁,满脸堆笑斟上一盏云雾茶。
“像这种没见过世面乡野村妇,交由卑职审问就好,殿下何必亲自来牢狱里一趟。”
“你退下罢,今日之事,不可对外人道。”
男子语调平缓,却噙满了掌权者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生出违逆之心。
刑部侍郎忙不迭用力点点头:“卑职晓得,此事定然烂在卑职的肚子里。”
方嫂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悄悄抬眼看向隐于黑暗中的男子,脑中顿时想到佛经里非神非魔的阿修罗佛。
俊美又阴郁。
如恶煞般令人生畏,又如鬼魅般难以捉摸。
就在刑部侍郎离去后,男子身畔立着的侍卫忽然走到她面前,厉声问道:
“三个月前,曾有人见到一名女子出现在你家中,当时你对邻里说女子是从邻县前来投奔于你的外甥女。可据我所查,你兄长一家早在五年前死于水匪之手,并未留下子女,你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外甥女,究竟是何人?”
方嫂肩头一哆嗦,暗暗用手指掐住掌心,故作镇定答道:
“官爷怕是误会了,几个月前,民妇和丈夫出江打渔,在江面上救回来一位从水匪老窝里逃出来的姑娘,这位姑娘苏醒后,在民妇家中待了半个月,便被她的亲人接走了。”
她抬头觑了眼高高在上的矜贵男子,见男子面色笼罩在黑暗中,静默不语,让人琢磨不透,继而道:
“民妇想到这位姑娘好不易从那群天杀的水匪手里逃出来,顾及女儿家的声誉,便对外声称她是前来投奔我的远房亲戚。”
男子放下搭在白玉扳指上的长指,反手轻扣桌案。
周鹏见状,当即展开一张画像,指着画中女子问道:“你救下的姑娘,可是画像上的女子?”
方嫂只匆匆瞟了一看画像,就果断地摇了摇头:“民妇所救的姑娘姿色寻常,远不及画中这位官家小姐美。”
“你怎知她是官家小姐?”
黑暗中的男子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宛若一柄冰冷匕首悄然抵在喉间。
方嫂面色骤然一白,唇角扯出僵硬的笑容,喉头发紧:“民妇...民妇是瞎猜的,这...这画里的小娘子模样跟天仙似的,一眼瞧着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她的确不是寻常的姑娘...”
寻常的姑娘,可没有她那等撑破天的胆子。
胆子大到敢去参加科考,堂而皇之当上状元郎,在他面前伪装得天衣无缝,几次三番蒙骗过去,明晃晃骗走他的心后,又施施然转身将他抛弃。
冷漠寡言的男子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提到画中的女子,他冰凉的语气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暖流,平添了几分人性的温度。
方嫂不由好奇男子与画中女子的关系。
詹灼邺从椅背上直起身,清隽面容渐渐浮现在一线天光下。
郎君剑眉入鬓,鼻梁挺直,轮廓分明的侧脸在光影下愈发深邃俊美,那双i丽凤眸似拨云见月,缱绻之光立现。
他淡淡道:“画中姑娘,是我离家出走多日的妹妹。”
方嫂先是被男子惊为天人的容貌恍得愣神,又见郎君道出画中女子乃是他妹妹,更是惊讶得险些站不稳。
詹灼邺指了指角落里的扶手椅,周鹏心领神会,他当即收起脸上厉色,为方嫂搬来一张扶手椅,奉上香茶。
方嫂被周鹏搀扶起身,她神魂恍惚落坐,手捧着极品云雾茶,恍然觉得自己并非身在阴暗的牢狱,而是在四海环绕的须弥山。
毕竟阿修罗在堕魔之前,亦曾是一位慈眉善目的神佛。
立于光线下的男子容貌清隽,五官疏朗且锐气,声音温煦:
“舍妹年纪小,心思又单纯,因平日喜欢下棋,家父为她聘来一位围棋先生,可这位先生心怀不轨,用花言巧语哄骗舍妹同他一起私奔。我派人追踪二人踪迹,得知他们先是乘船离开京城,途径越州时遇到水匪,此后下落不明。”
方嫂本以为等待她的会是一场酷刑,未曾想到遇上了自称是姜小姐兄长的男子,对方还对她以礼相待。
恰如姜玉竹所言,太子若是愿意收起一身戾气,男子清隽的容貌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储君气质,言谈举止优雅,很容忍让人心生信服。
方嫂一时不知姜小姐和这位郎君的话谁才是真,心中迟疑不定。
毕竟她印象中的萧公子容貌清俊,气质儒雅,横竖看上去都非像是拐骗良家女子的孟浪狂徒。
可眼前的郎君同样是气宇不凡,谈到踪迹不明的姜小姐时,眉宇间透出几分失落,不似在做假。
就连刑部里最大的官员都要对男子卑躬屈膝,他的身份显然不可小觑,若想知道姜小姐的下落,大可对她严刑逼供,犯不上如此大费周章。
倘若男子的话属实,那她岂不成了拐骗良家女子的帮凶。
方嫂内心的秤杆摇摆不定,迟疑着不知往那一边落下,就在此时,男子一句话加重了秤砣。
“舍妹后肩上有一处胎记,形似竹叶,你若为她更换衣裳,应当瞧见过。”
方嫂神色为之一震,对方说的话不假,姜小姐身上的这处胎记隐秘,唯有最亲近的亲人才会知晓。
她不再有疑,懊悔道:“怎会这样,姜小姐...她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詹灼邺拾起茶盏浅啜一口,指尖轻轻摩挲过光滑细腻的杯壁,不动声色问道:
“哦,她是如何说的?”
毫无戒备的方嫂一股脑儿全道了出来:“姜小姐说自己是个小官吏的女儿,曾在宴席上撞见一位大官,这位大官人垂涎她的美色,想要纳她为妾,可姜小姐早就心有所属,便是那位与她一起出逃的萧郎君。”
“民妇瞧见姜小姐与萧郎君私下相处时,两个人浓情蜜意,姜小姐还亲自给萧郎君煎药,喂药...萧郎君同样待姜小姐极好,就算二人是私奔,也应是真的情投意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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