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微弱,整个屋子是长条形的,一进里房很深,仿佛一截长长的幽暗的火车车厢,不仔细的话门口根本听不见里面的声响,赵平津贴近了门边,心猛地一跳,立刻推门走了进去。
他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黄西棠的哭声。
屋子前厅很黑,只有走廊里悬着一盏灯,幽深寂静,他压低了脚步往里面走,心底焦灼,一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经过了前厅和厨房,进了一个小小的天井,两株石榴树枝叶茂盛,后院里有两间房,其中一间房门打开着,从窗户看进去,看得到人影在舞动。
黄西棠的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她哭得很大声,很凄凉,很无助。
赵平津快步穿过院子,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慌。
西棠的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身前的女儿,声音因为愤怒而绝望:“我宁愿你死了!也不要再出去做丢人的事情!”
西棠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喉咙里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我错了。”
女人的声音尖锐又沙哑,还夹杂着嘶嘶的喘气声,赵平津在院子的另外一边听得不太真切:“我叫你不要再跟这样的人来往,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你当年是怎么回来的!你怎么回来的!在这个院子里躺了整整一年!路都走不起!这样的教训还不够你明白吗!我今天宁愿打死你,也好过你再那样地回来!”
西棠捂住脸尖叫了一声:“妈妈,对不起!”
赵平津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起脚步冲过那方小天井,他已经看清了房间里的场景——黄西棠跪在房间里的地上,她妈妈站在床头,用一柄黄色尺子,正狠狠地抽她。
赵平津那一瞬间只觉一股热血猛地冲进脑颅,脑中嗡的一声作响,一股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在心脏之间穿过。
他跨上台阶时脚下发软,身子狠狠地打晃了一下。
黄西棠的母亲披头散发,发了狂一般地斥叫:“我跟你说的什么你记住没?我今天宁愿打死你,也不愿你再出去!”
“妈妈!”西棠一张布满泪痕的脸交织着难过和羞愧,人跪在地上挪了两步,一把抱住了她妈妈的腰,尺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背上,她只呜呜地哭,肝肠寸断,人却一动不动,头埋在那位中年妇人的怀里,抱得更紧。
赵平津喉咙滚烫,却说不出话,咬了咬牙踉跄两步奔进去,手臂一横挡在了西棠的肩膀上。
那一尺子啪的一声抽在了他的手臂上。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挂着满脸的泪,同时抬眼望住了她。
西棠整个人有半个还心神碎裂,见到他只觉得害怕慌张:“你进来干什么?”
西棠妈妈望见他骤然闯了进来,反倒没有一丝诧异,眼底的泪水褪去,塌陷的眼眶忽然干涸,脸庞变成了一条结冰的河流。
她仿佛预料到,迟早有这一面。
赵平津声音在发抖:“阿姨,您别打她了。”
西棠妈妈放下了那柄尺子,抬手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慢慢地坐在在床沿,微微扬了扬头,神色高傲不可侵犯:“这是我家里的事情。”
赵平津赶紧道歉:“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我是西棠的朋友,您能不能——有话好好说?”
他慢慢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黄西棠的母亲正抬起头,缓慢地,缓慢地,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如一束手电似的,从他的额头,到眼角,到每一寸的肌肤,到身体,到手臂,到脚面——那束目光一寸一寸地仔仔细细地探照过他整个人,她母亲眼里的神色,那种刻骨的愤怒、心伤、哀怨、悲慨、激昂,那个面容娟秀却日渐枯老的妇人最终只是浑身颤抖着,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赵平津感觉到整个背,仿佛在滚水里烫过,又好像在冰霜里浸着,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地交替。
西棠妈妈却慢慢地平静下来,带着一丝认命的绝望,缓缓地开口说话:“既然你进来了,那我就说几句话——西棠虽然从小没有爸爸,可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她在我的手掌心上,也是一颗明珠。”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知道……”赵平津平日里在各种交际场合练出来的世事练达,此时却一点都派不上用场,他觉得有点慌乱,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话犹豫了几秒,立刻被她妈妈用眼神制止了。
西棠妈妈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声调,神态却显得越来越冷淡:“从小到大她喜欢做的事情,我都支持她,但我对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一个女孩子,若不自尊自爱,不清不白,那只会毁了她的前程,如果她走错了路,那我就得管她。这是我们家里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插手,您请出去吧。”
黄西棠一句话也不敢说,仍然跪在地上,深埋着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地往下落。
人却没有任何声音。
赵平津的脸色本来就不太好,此刻更是一分一分地苍白下去。
黄西棠垂手放在膝盖上的掌心,被打到红肿,殷红的血丝丝丝缕缕地蔓延。
清晨的汽车站。
西棠背着包,手里拎着两个盒子,慢慢着随着人群往外挪。
长途客运汽车站的门前,她的母亲站在人群中,穿一件黑底暗花的绸布衫,个头矮小,头顶的发,已经现了一些白。
妈妈一早起来给她做了早餐,切好了卤味放进了食盒,又送她到了车站。临别时西棠又要哭,妈妈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眼底的暗黄特别明显,那双温柔慈爱的眼睛望着西棠。女儿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看她,这个女儿出落得那样的美,脾气却是如此的像她,她出声叫了女儿:“妹妹。”
西棠立刻回头奔着妈妈而去,她听到妈妈轻声地道:“对不起,妈妈只是要你明白,这样的道路,绝对不能走,我受过这样的苦,所以绝不会让我的女儿再犯傻。”
这是她脾气强硬的母亲,忍了一辈子,第一次跟她说起这个家庭的往事,如此含蓄温和,却如此的伤痛刻骨。
西棠含着眼泪点点头。
妈妈看她的眼神,是一种绝望到了尽处的温柔:“这样的苦,会毁了你一辈子的。”
西棠在车站紧紧地抱住了她。
去城里的小巴士走走停停,一路揽客,在镇子的分叉路口又停了下来,一个人上车来。
是个高个子的英俊瘦削男人,穿黑色衬衣深蓝牛仔裤,从车门处艰难地往车厢里的人群里挤,售票员递给他一个小凳子,大声地吆喝:“往后走,往后走。”
是赵平津。
他脸色有点不正常的苍白,车上已经没有位置,他挤在过道里,那样有着严重洁癖的人,跟十几个乘客坐在拥挤的过道里,车厢里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味道,半路开始有人呕吐,有人脱鞋,臭气熏天。
赵平津上车时,只默默地确认了一眼坐在后排的西棠,没有再说话,只沉默着坐了下去。
客车在杭州的客运车站停了下来,赵平津上去拿她的背包,她摇摇头。
赵平津看了一眼她的手,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我来拿。”
西棠只好给了他。
他低头看了看她,回家几天她的下巴更尖了,眼睛还是红肿的,一张脸没有化妆,无精打采的,他默默地站在西棠的身侧,手臂略微横了一下隔空放在她的后背,替她挡住了人潮。
西棠悄悄地望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事吧,脸色那么差。”声音闷闷的。
赵平津温和地说了一句:“没事。”
回上海的动车是商务车厢,灯光舒适,环境整洁,四周一片安静,赵平津起身去了十多分钟的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衬衣的袖子都沾了点点的水渍,大概是反复洗了好几遍手,他放下了座椅旁的桌板,打开了工作的手机,戴上他常用的那副黑框眼镜,然后问了西棠一句:“那个小结巴的宾馆,叫什么名字来着?”
西棠纳闷地道:“你问这干什么?”
赵平津蹙眉头:“说。”
西棠说:“福缘酒楼。”
赵平津不再说话。
一排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赵平津叫人给她送了热牛奶和面包咖啡,自己却什么也没碰过,一坐下就打开电脑开会。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赵平津事务繁忙,临时空出了两天来她老家,他没空再停留上海,需要直接返京。
西棠随他去机场。
贵宾候机厅,赵平津不愿说话,昨夜一个晚上的胸闷和心悸,他这两天也吃不好,方才胃也不太舒服。
西棠也不多话,只静静地坐着,很快广播里传来登机提示。
赵平津收起自己的外套,撑住椅子站起来:“走了,一会儿司机送你。”
“赵平津。”西棠在他身边,忽然低声叫了他名字。
赵平津低头看她。
西棠低垂眉眼,声音很轻很轻:“十三爷说,如果我不跟你,我就不用在公司拍戏了,是真的吗?”
赵平津想了想,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觉得呢?”
声音不轻不重,不带任何情绪却令人不寒而栗,西棠很明白他这种语气的意思了。
西棠咬着唇,勇敢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结了婚之后,我们就不要见面了。”
赵平津怔住了几秒,然后慢慢地答了一句:“如果我不愿意呢?”
西棠又低了头,声音依旧很轻:“我妈会把我打死。”
赵平津的眉头一直微微皱着:“你妈妈常常打你?”
西棠说:“没有。”
赵平津犹豫了一下说:“她的精神状态……”
西棠立刻截住了他的话,低声细语地说:“不关她的事情,是我做错了事。”
她又低着头,长睫毛微微发抖,眼泪滴在裙子上面,晕出一个一个圆形的印迹。
赵平津默默地看着她伶仃的身影,心里一直泛着隐隐钝重的疼痛,很久之前她还小,他跟她在一起两年多,她明明很爱笑,除了跟他吵架,平时从来不哭。
机场的地勤人员走过来,站在不远处恭敬地躬身:“赵先生,您可以登机了,请走贵宾通道。”
赵平津起身往通道走,西棠偷偷擦了擦眼泪,陪着他站了起来。
赵平津一路沉默着走到门口,登机闸口就在眼前,他回了头:“我答应你。”
西棠恍恍惚惚地抬起头:“什么?”
赵平津声音很平静,带了点沙哑:“你刚刚说的,我答应你。别难过了。”
赵平津在飞机上发起了高烧,他闭着眼睛蜷缩在座位上,恍惚之间仿佛又听到那间屋子里传来的声音,黄西棠细弱的哭声一直在他耳边萦绕,他听得心一阵一阵地绞痛。乘务长将毯子裹在他的身上,飞机升上天空,他身体更加的难受,刚刚在洗手间里吐了一回,却什么也吐出来,胆汁在嘴里发苦,胃也一阵一阵地抽搐着疼,他只能默不作声地忍着,晕眩得眼前都是一片模糊。
倪凯伦这一天刚好飞北京出公差,飞机平稳之后她起身去机舱前面洗手,回来时顺带要了一杯红酒,回来看到对面过道的一个座位不远处,一个年轻的空乘一动不动地守着,她好奇地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了隔壁的舱位,宽敞的座椅已经被放平,上面有一个躺着的黑色人影,背影看起来有点熟悉。
倪凯伦端了酒,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那个年轻的空乘被吩咐守着他,小姑娘固定飞这一趟航班,赵平津是头等舱的常客,她们整个乘务组的空姐都常常见到他,只是除了乘务长才能看到的那一份贵宾名单,谁也不知道客人什么身份背景,只是估摸着是一位英俊得堪比广告模特的商业精英,常常往返京沪两地,人也不难服务,除了吃东西有些挑剔并且常常不吃空餐,但从不会为难空乘。若是当天在机上能看到他,整个机组的姑娘们都会高兴上一整天,却没想到却是第一次见着他生病,乘务长嘱咐她不能走近打扰,小姑娘只能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眼看都心疼得都要哭了。
倪凯伦看了半天,却直接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喂,赵平津?”
赵平津模模糊糊地抬起头来,一张脸惨白得跟机舱顶上的灯光一样。
倪凯伦一看:“哟,赵少爷,这是病了啊。”
赵平津难受得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倪凯伦笑得分外愉快:“赵少爷,坏事做多了,来报应了吧,您金贵着呢,可得当心点啊。”
她端着酒杯转身要走。
“倪凯伦——”赵平津出声叫住她。
倪凯伦闻声回头。
赵平津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人有些昏昏沉沉的,说出来的话都在飘:“她当年回老家时,发生了什么事儿?”
倪凯伦笑了笑:“能有什么事,把你甩了回家了呗。”
赵平津知道从她这儿问不到什么,勉强地思考着:“下一部戏,安排她来北京拍。”
倪凯伦精明的脑中立刻转了八圈:“那不成,合同上写着呢,不去北京。”
赵平津头痛欲裂,虚弱地喘息着说:“我让沈敏重新跟你谈。”
倪凯伦看他的样子,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还是躺会儿吧,高空发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赵平津再也说不出话来,点点头重新躺了下去,乘务长重新过来,蹲在他的椅子旁边,轻声细语:“赵先生,要不要联络地勤,通知您的医生?”
赵平津摇摇头。
乘务长又说:“那给沈秘书打个电话?”
赵平津知道自己身体大约撑不住,勉强地点了点头,再也坚持不住,意识抽离,人慢慢昏睡了过去。
西棠回到上海,去公司试衣服。公司的造型总监Argon ee推出两排满满的架子,西棠试长裙、短裙、牛仔裤、毛衣,又要配帽子、项链、饰品,发型师过来不断地将她的头发绑起马尾,放下,绑辫子,打散。西棠喜欢挑素净的颜色,一件圆领白衬衣,搭配一件浅蓝牛仔裤,用眼神示意Argon说:“这件过关?”
Argon坐在试衣间外一个猩红沙发上,跷着腿,端着咖啡摇摇头。
西棠只好拿来一顶帽子,又配了一件姜黄色风衣,叉着腰转过身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Argon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又一个小时过去之后,西棠人生中第一次觉得穿新衣服是件痛苦的事情,强烈抗议要求收工,Argon同意了,示意助理将搭好的衣服打包。公司化妆师欣妮在镜子前帮西棠画眉毛:“西爷,全公司都说,你要大红了。”
西棠笑了:“你也信?”
Argon站起来,一捏兰花指:“有人捧、有人气、有绯闻,齐活儿了。”
女明星若是出街穿私服,个个看起来像随手一抓就出门的天真率性,鬼知道是不是像她一样事先在镜子前试过了八百遍。
西棠气喘吁吁地背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回到倪凯伦的住所,行程表已经排满,次日就开始了繁忙的工作。首先是参加最近参演的两部剧的宣传活动,这两部剧她都不是主演,但是一露脸,还是引起媒体的高度关注,抓着她不断追问跟郑攸同的事儿,她还开始有了粉丝,在场内稀稀落落地叫了几声她的名字,还送礼物找她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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