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三皇子谢津坐镇安排,漳州并没有再继续出什么乱子,只等堤坝稳固好后, 再行修建之事便可。
赵在泽提议道:“殿下不若遣人挖沟渠入田间, 一则疏通分流,二则方便百姓灌溉良田。”
挖沟渠是个繁琐细致的活计,也不轻松简单,更需要上面人定夺。
谢津沉吟片刻, 允了。
八十万两赈灾银,足够了, 甚至仍有余钱,因为赵府出力不少,他正可以做些别的, 修建水渠倒还不错,是项政绩。
来都来了,索性一并办了。
赵在泽揣摩良田分布地图,沉声道:“如今正是水患, 此图恐有所变,微臣愿实地走一趟,测绘水渠方向。”
谢津:“此事便麻烦赵大人了。”
赵在泽躬身行礼告退, 他要亲自去看一看此图是否为真。
这日,常青安继续于街上查看情况, 以免意外发生, 她先查验了存粮, 有了京城运来的赈灾银和粮草,撑过一段时日是可以的,粮食已经不必再担忧。
她又去往居民的帐篷处,瞧见有人正烧着黄纸,她顿了顿,凡是天灾人祸,出现死亡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逝者如何安置?”
春兰答道:“让亲人自寻葬地,就地堆坟。”
“棺材等物呢?”
“寿安堂的掌柜一手包办了,夫人放心,他并未坐地起价,也允许百姓们赊账。”
常青安:“如此,我记下了。”
看来还是有人仍然秉持底线,如果这种事也要贪上几两银子,那可真是丧良心。她脚步一转,便去往寿安堂。
这铺子冷冷清清,装修平平,更有一种莫名的阴冷,渗人得紧,阴气逼人,常青安扣了扣开着的门扉,以此提示屋内人。
春兰扬声问道:“掌柜可在?”
“在。”
有一中年人于内而来,他面目冷肃,眉头皱的很紧,经年累月下来,眉心便有了几道折痕,看着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原来是夫人,草民叩见夫人。”
“无需多礼。”
春兰扶起他,常青安说明了来意:“不知店中赊账多少,我愿先行付清,如此关头,当由能者担之。”
出乎意料的是掌柜摇了摇头,有些局促:“同大人们所做的比起来,我做的事何能入眼?况且都是乡里乡亲的,往上数个两三代,许是一家哩。”
他虽然看起来凶恶,实际说着一口方言,心地不坏,倒是意外的和善。
“《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是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常青安含笑道:“皆自明也。”[1]
“我有意扬此明德。”
“这……”
他搓了搓衣服,很是迟疑。
一个平头百姓,做的微末之事,没想到竟入了大人物眼,这让他感到欣喜的同时又很忐忑,明德,他也可以以此自称吗?
“德无深浅,亦不论贵贱。”
常青安略行一礼:“非是挟恩图报,而是经此世,渡此德。”
掌柜的连忙上前,有些手足无措地行了个礼。
“便依夫人言。”
春兰奉上鼓鼓囊囊的荷包,他当场打开,清算账目,嘴中念叨着:“多了多了。”
他从柜中取出铜钱,又拿出多的银子,还给春兰。
“这等钱可拿不得,拿了夜半会有债主找上门,断不能收。”
凡人生死,当敬鬼神。
“多的银两便算作我替这百姓们预付了,若此事结束,仍有余银,可来寻我。”
他犹豫片刻,将多的钱又塞入荷包中,同铺子的钱分开放置。
“那草民先收下了。”
“可。”
见他收下了,常青安这才走出这棺材铺。
倒是她没想到还有这等忌讳,水患事后再另寻法子嘉奖便是,能做出这等事的人,心中自有一套处事原则,说不好听点便是古板固执,太受规矩,若是遇见难事,也会守着规矩去寻解决之法,艰难不少。
常青安先行垫付,也是为了若有意外,他手上有钱,当可轻松些许。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2]
“咳咳。”
夹杂着病气的虚弱声音响起,一人广袖单衣来到她面前,弯着腰行下一礼。
“草民拜见夫人。”
“敢问夫人,可是想除旧革新,动此天下民?”
他已然上了年级,须发皆白,老而不衰,自有一股意气,双目有神,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和通透,令人心惊。
常青安亲自扶起这位老者,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不过一妇人,何以安天下?”
“咳咳。”
老者笑道:“虽为妇人,敢安天下,此乃你意。”
“学而在德,扬此明德,又曰君子必诚其意[3],不知夫人意可真?”
常青安心下了然,那夜讲学她并未掩藏,更未避开耳目,是故挨得近的人都能听到,这位老者便是其中一人,看他精神面貌不错,言辞也并不粗鄙,应当是有些学识之人。
她并未觉得冒犯,反倒觉得有趣,若是寻常迂腐的文人,应当对她嗤之以鼻,纵然面上守礼,内心也是大有意见的,但是这位老者,眼神如一。
“我所思所行,皆为真。”
“敢问天下何在?”她抬头看着天,而后目光移下,放眼远方,周围四方囊括于她眼内,而她立足于此地,放眼更遥远的地方:“天下在于天地之间,更在这凡俗之中。”
“天下万民,又于国安此万家。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4]
“君子修身,修身在正其心,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5]。”
她正视老者,问道:“一人正可使一家正,若不正人齐家,何以治国安天下?”
“嗬嗬。”
老者忽而大笑两声:“立于微末,谋此后世,此计深远。”
“夫人远虑,老朽叹服。”
“浅薄之见,不敢当此言。”
常青安这才问道:“敢问老人家名姓?”
“老朽姓李,名唤风。在下不才,明熙年间堪堪一进士。”
常青安讶然,明熙年间便是先帝时期,距今至少三十年。
她看向老者,再行一礼。
“我尚有一事相求,还望答允。”
“可。”
常青安讶然,她正要开口,却听老者道:“夫人所求,可是一夫子?夫人志向高远,老朽愿略尽绵薄之力。”
她长叹一声:“青安拜谢。”
“听闻今朝状元乃夫人长子,如今散尽家财者为次子,更有小姐以千金之躯行善,老朽以为,教其家而能教人者,当有之。”
“实不敢当。”
又一夜,烛火再燃,常青安目视这许多孩子,他们年岁不一,但尚算乖巧懂事,虽然衣着简陋,却并不邋遢,他们只是尽力做了。
最起码,他们的脸都洗地干干净净,露出稚嫩纯然的脸庞。
这次,赵渝也跪坐于常青安身侧,另有老者李唤风于旁端坐。
“哐当。”
常青安盖上茶盏,于昏黄烛光下抬眸,眸色分明,如月色皎洁清浅。
“请先写德之一字。”
“是,夫人。”
孩子们握着树枝,回忆着那日所学,一笔一划慢慢地写着,李唤风起身默默查看,微微颔首:“仿其形,还算端正。”
但是他们仍然忐忑,数双眼睛悄悄地看着常青安,令人难以忽视。
“学而时习,言而有信,可。”
孩子们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们看着地上由自己亲笔写出的大字,心中涌现一股欣喜与自豪,他们也能写字了!
“昔曰学,今曰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学而时习之[6],学而时思之,思而省之,思学识省己身。”
“……”
帐篷内安静非常,常青安慢条斯理地讲着,一段话她掰开了揉碎了反反复复地说,而后她提着树枝,于地上写下“省”一字。
经过上次的讲学,孩子们快速反应过来,也抓着树枝跟着写,看一眼写一笔,无人糊弄,毕竟这样的机会很是珍贵,外头想学的大有人在,只是挤不进来,又怕惹恼了夫人。
老者李唤风轻抚胡须,低声道:“夫人讲学大有不同。”
“何出此言?”
赵渝疑惑,她其实也没有上过学堂,不知道外面的夫子是怎样的。
“寻常夫子多是陈述圣贤所言,旁征博引,从古至今,如此方知学识之浩瀚,效仿先贤,而夫人讲学,多是推己及人,多为自省而思,自明而学。”
老者李唤风顿了顿:“如同审讯。”
步步紧逼,直击人心,字字珠玑,振聋发聩,每每让人羞愧不已。
赵渝思索片刻,从大哥那日起,母亲确实是下手毫不手软,她其实也未以责相逼,寻常时也总是含笑相对,如沐春风,但无端令人心惊。
“我想问您,您洗去心上尘埃了吗?”
老者李唤风愣住,他看着赵渝,赵渝不带丝毫恶意,她只是单纯地有此一问,却如利刃直剖心意,和她母亲如出一辙,他怔然片刻,悄然叹道。
“我非完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7]
赵渝认真道:“人非完人,人非圣贤,有此思当有此省,有此省当有此言,自省自明,问己身,于己自学。”
“这真是……”
老祖李唤风惊诧不已,竟然被她圆回去了。
她年岁也不大,瞧着也是个孩子模样,却能有此言。
他不由地失笑道:“你同你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渝抿唇,内心雀跃不已,她眼睛亮晶晶的,却仍然绷着脸强自按捺。
“不敢当。”
老者李唤风越发感到惊奇,他看着常青安和赵渝,内心竟久违地激荡起来,如擂鼓齐鸣,方知此志未平。
敢动天下民乎?
作者有话说:
[1] 《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是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俊德。”皆自明也。——出自《大学》
[2]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出自《大学》
[3] 君子必诚其意——出自《大学》
[4]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出自《大学》
[5] 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出自《大学》
[6]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学而时习之。——出自《论语》
[7]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出自《左传》感谢在2022-12-25 19:12:52~2022-12-28 19:3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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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何以报怨◎
等到常青安再次例行巡查时, 她明显感觉到百姓们热情许多,会用灼热的眼神默默看着她,但又不敢擅自上前。
小孩子们经过她时也是慢下脚步, 称一声:“夫人。”
常青安面不改色,神情镇静。
赵在凌于旁汇报着近日情况及消耗。
“堤坝即将修固完毕,府衙内尚有余粮若石, 银两则不知, 我已命粮队收工,改为招收木匠工人,预备修筑房屋。”
“三弟此时仍在堤坝处,待三殿下和六殿下处理完此事后便护卫两位殿下归京。”
常青安颔首:“是该去瞧瞧他了。”
“恐怕您认不出他来。”
常青安心念一转便明了, 做这等活计哪里还能保持仪容整洁?
“无妨。”
几人正说着,却见一壮汉走上前来, 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夫人。”
他脸上有一道刀疤,瞧着不大像个好人,身上一股子匪气, 他径直走来,说:“听闻夫人晚间教授学问,小儿体弱,不知能否请夫人去我那处给我小儿讲学?”
私下讲学并不罕见, 多是高门大户请了夫子到府中来单独教导,但常青安晚间能抽出一些时间便已是不易,且不说这事妥不妥当, 单听他言下之意,分明是想让常青安开小灶。
常青安蹙眉:“可将地点稍挪近些, 悉心照料。”
“夫人原谅则个, 我那处实在挪动不便。”
“可由兄弟姐妹传之。”
他忽然沉下脸来, 恶声恶气道:“夫人莫非不能多多体谅,此事又岂是难事?”
常青安眼神一冷,他不是有为难之处,而是心生贪婪。
只因她是一张好牌。
赵在凌当即上前就要同他说个分明,但常青安拉住了他。
她冷冷地看着刀疤汉子:“我只一人,若单为你,却叫旁人怎么办?”
“不是说夫人心地善良,处事仁善吗,我一人难道非是行善?”
人心不一,恶念丛生。
李唤风抚了抚胡须,他倒是想看看夫人如何处置。
天下万民,难难难。
常青安:“你以何为评判?”
刀疤汉子一愣,他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地就要拉着常青安走。
“放肆!”
春兰重重拍下他粗粝的手:“安敢在夫人面前动粗!”
“善恶是非,可依先贤圣人。”
“若不通前言,无先人意志,世间黑白,由此心而论。”
“若我所行为善,那你所行当为何?”
常青安神色淡漠,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真正的圣人。
她罚得下人,杀得了奸人,更挡得了小人。
“你!”
见她仍然气定神闲,从容镇定,又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刀疤汉子面色通红,已是怒极了,他大喝一声,向着常青安冲来。
“跟我回寨子里去!”
“母亲!”
“夫人!”
一时间众人皆惊,春兰沉下眼神,一把接下迎面而来的拳头,而后她重重一脚踹在他腿弯处,打得他半跪而下,足下发力,死死压住不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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