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在洹:“醒了。”
声音嘶哑无比,难听非常,只是说话便已觉得喉间作痛,更带着股痒劲,他忍不住又咳嗽起来,眼角都咳出点泪意。
胡明玉翻身下床,给他倒了杯水,撑在床上喂他喝,赵在洹不大好意思地喝着,而后他眨眨眼,不自在地说:“多谢。”
“行了,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
胡明玉不以为意地探出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烧了。”
赵在洹睁着眼看她,就要撑着身子坐起来,胡明玉按住他,不赞同地说:“伤都没好,要换药和布,不要乱动。”
赵在洹露出个笑来:“不必,我已好了,这便告辞,昨日实在麻烦姑娘,这恩情我来日再报。”
他坚持要坐起身,且一意孤行地要走,眉间带着些焦急,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
胡明玉沉着脸看他,毫不留情地一巴掌重重打在他肩上,那伤口登时渗出大片血迹,赵在洹狠狠皱眉,却没痛呼出声。
“好了没?”
胡明玉反问他。
赵在洹识相地闭了嘴,她是半点不留情啊,这样想着,只觉得脸又疼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破相了。
胡明玉打了水来,又取出柜子里备下的药草,扯断布匹,坐于床边,她拍拍床沿,不容置疑地说:“过来。”
赵在洹垂下眼,面上发红,他伸手去拿药草。
“我可以自己上药。”
“过来。”
她重复道,语气沉沉,山雨欲来。
赵在洹抬眼看看她,正对上她锐利的眼神,他顿了顿,迟疑着推开被子,一只手放在本就破烂的衣服上。
他握住衣襟,艰难道:“还是我……”
“过来吧你!”
胡明玉一把扯过他,左右他现在还没恢复好,身上还虚着,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拽到近前,利落地解开他的衣襟,露出他单薄而伤痕累累的身体。
胡明玉目不斜视地解开布条,又以湿帕子擦干净,她仔细看了眼伤口,并未恶化,这才取出新的药草,捣碎了敷上,而后绑好。
期间赵在洹一语不发,低着头垂着眼,偶尔悄悄看两眼胡明玉的脸色。
胡明玉:“……”
她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看我干嘛?我可没受伤,也没病。”
赵在洹:“……”
“转过去。”
他默默转过身去,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换完了上边,而后是腿脚,胡明玉目光移到他腿上,赵在洹死命地拽住被子,说什么都不肯松开,他脸色通红,胡明玉同他缠斗片刻,顾念着他是病人,这才罢休。
她转过身走开:“昨天就看了,今天倒是贞洁起来了。”
她打开柜子,取出一套衣裳兜头丢给他。
赵在洹咬紧后槽牙,又憋屈又郁闷。
胡明玉在门外留意着里头的动静,估摸着他换完了这才推门走了进去,赵在洹系紧衣襟,这衣裳有些旧,也有些宽大,长度也不大够,只是普通的褐色粗布衣衫。
擦干净脸后,胡明玉才发现他其实长得够俊,眉眼带着凛冽的锐气,带着少年人的英气,但眼神中又带着些成熟稳重,仿若端方君子,她一时迷惑,不禁出口问道:“你加冠了吗?”
赵在洹摇摇头:“尚未。”
纵然穿着最平凡老旧的衣物,他的气度也无法掩藏,无一不昭示着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也不是为了谋生或自愿或被迫入军的士卒。
他到底因着什么事才流落至此,险些丧命,胡明玉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桩大麻烦。
“救命之恩,定有厚报。”
他拱了拱手,认真向她道谢。
胡明玉静默片刻:“随你。”
“咳咳。”
这严肃的氛围并未持续多久,他便又咳嗽起来,胸膛起伏,胡明玉认命地走上前去,给他递水,又轻拍他后背顺着气。
“最起码得三日,好好将养。”
赵在洹看她,眼神明亮,眼角微红,湿润而又真诚,笑意温和:“无妨。”
“嘶嘶——”
屋外乌骏走动,赵在洹看向窗外,惊喜道:“乌骏!”
“嘶嘶——”
他执意起身,一步步慢慢走着,胡明玉拉不住他,眼看着他走到门口,亲昵地摸着那匹马的鬃毛,笑容明朗,脸上未有丝毫阴霾。
她忽然有些不解,明明他拼了命也要做些什么,偏偏此时又能如此开怀地笑着,那些执着恨意,消失于他眉眼间。
他牵过马,在门外向她摆摆手。
“嘭——!”
胡明玉盯着他,捡起一物,又麻利地收拾了点行李,重重地摔上了门,追赶着赵在洹。
她咬牙切齿道:“你忘了一物。”
她伸出手,手上正握着一把猩红的剑,鲜血早已干涸,看着骇人无比。
赵在洹眼神一凝,接过剑来。
“多谢。”
“长甲村,胡明玉,我记下了。”
他牵着马慢腾腾地走着,胡明玉跟在他后头,他忍不住回头:“不必如此。”
“就你这幅风一吹就倒的身子,你还想去哪?”
胡明玉没好气地说,为什么这人就这么倔,本就没痊愈,还带着一身的伤,弱不禁风的,路上有个什么好歹就会当场丧命,白忙活一场。
因着几日未曾进食,赵在洹于林中找寻着猎物,只是还不待他出手,便见胡明玉一箭射出,先他一步射中。
胡明玉自顾自地走上前去,提着兔子走到河边,快速地处理干净,取了根树枝串好,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生火,烤了起来。
“过来。”
她又喊道。
赵在洹在她对面坐下,火苗跳跃,热气升腾,刺眼而灼热,胡明玉把肉一分为二,分给他一半:“吃。”
赵在洹接过,慢慢吃着。
胡明玉又打开腰间水筒,递给他:“喝。”
于是他又接过来喝着,小心地让嘴唇没有碰上竹筒。
胡明玉暗暗翻了个白眼,她索性不看赵在洹,省得被气死。
讲究个什么劲。
“我只是不想你穿着我阿爹的衣裳丧命。”
吃完后她扔下这句话,兀自跑去了马旁边等他。
赵在洹低头看看这衣裳,若有所思。
在这等待间隙,胡明玉取出腰间弓箭,一点点取下原本的箭簇,而后换上从赵在洹身上取出的箭尖,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这箭,耐心地接续,偶尔改动一下。
赵在洹看了两眼,拿起剩下的箭矢帮着她更换。
等她换完,地上又散落一堆旧箭尖,她一个不落地捡起来放入皮囊中,胡明玉拍拍手:“走吧。”
赵在洹:“别跟着我了,很危险,连你也会死。”
“我若死了,就由你给我办丧。”
“若我穿着这衣裳也丧命了呢?”
胡明玉:“那就到地底下再同你清算。”
她混不吝地说着,没有丝毫忌讳和畏惧,眼神如昔,赵在洹看不出半分动摇,他分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他皱眉拉住她:“别跟着了。”
胡明玉拉拉弓箭,偏头看他:“你以为我是谁?”
“我拉不住你,你也拉不住我。”
赵在洹无法,两人一马,在这山中穿梭。胡明玉偶尔猎下几只活物,绑起来挂在乌骏身上,时不时摘些野果草药,又捡了一大捆柴火,更拿他那把剑劈了些薄木板。
乌骏身上背着大大的行李布包,挂着猎物,又带着草药杂物,如今更载着许多柴火,不似战马,反倒成了拉货的牛车般。
她记着时辰,每过两个时辰便拉住赵在洹换药,又给他吃像毒药般的草药。赵在洹一路专捡小路,哪里偏僻往哪钻,有意避开大路,更是躲避着人影。
他早已洗干净那把剑,悬于马匹上,时刻警惕着,胡明玉看在眼里,没有多问。
走了半日,两人下了山,走在荒僻无人的小道上,眼见又要入夜,胡明玉四下张望,牵着乌骏来到山崖下的一处空洞,取出木板,以绳索捆起,围了一圈。
赵在洹已然知道她想做什么,他叹了口气,搭建火堆,杀干净了猎物,自觉地烤着,胡明玉解开帕子,几颗野果滚落,她拿起一颗凑到他嘴边,赵在洹低头吃了,野果清脆,喀嚓喀嚓的声音响起。
两人没有说话,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简单地吃完后,胡明玉打开行李,里头放着那条被子,她钻入空洞中,蜷起双腿,伸手招了招:“过来。”
赵在洹看着那狭小的空洞,眼神复杂。
“我抱着你。”
听得这话,他更无言。
他略坐了坐,还是起身钻了进去,沉默地揽过胡明玉,圈在身前,胡明玉抖开被子,劈头盖脸地蒙住人。
“原来你比我高些,我确实抱不住。”
良久之后,赵在洹瓮声瓮气地说:“喘不过气了。”
“哦。”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后,她拉开了一条细缝,新鲜的空气才得以进来。
作者有话说:
上个月我就想好了,但是这个剧情太后面了,现在终于写到了,搓手手;
现在整个人就平和下来了,已经没有世俗的欲望了(安详)。
第54章
◎猎户之女◎
凑合一夜后, 胡明玉爬出来,她动了动身子,骨节响动, 僵硬无比,她凝眉锻炼起来,在原地蹦蹦跳跳, 拉伸着胳膊。
赵在洹收拾好行李, 把简陋的木栅栏原样捆好,费了些功夫清扫痕迹,乌骏再次背上东西,他看向胡明玉:“你实在不必跟着我这般。”
夜风露宿, 没个安稳。
胡明玉头也没回:“收起你那点心思,我比你经验丰富多了。”
确实, 一路上都是她在操持,还有抽空关心他的伤势。
正想着,胡明玉抬了抬下巴:“把衣裳解开看看伤。”
刀剑之伤好得没那么快, 她又换了药包扎好,顺手给他把衣裳系上了,拍拍他肩膀:“走吧。”
眼见着越走越远,直到将要把儋州抛之于后, 胡明玉才问道:“你到底要去哪?”
他是儋州兵卒,坚持不去儋州,却是打算去哪呢?
若是干脆当了逃兵, 后果只会更不堪设想,也逃不脱的。
赵在洹凝望远方:“徐州。”
“徐州?”
胡明玉疑惑, 那里也是边疆, 战事不休, 如今也在交战呢,她看看赵在洹,到底没有多问。
又过两日,这是最后一座大山了,翻过这座山,就快离开儋州地界了,赵在洹立于山头,看着底下零星经过的人,来往人马稀少。
“明玉,回去吧。”
他看着胡明玉,认真地说道,且不断地推搡着她。
胡明玉被他推地连连后退:“你一路就在说这话,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回去。”
他难得如此毫不留情面,没有丝毫解释与转圜余地,甚至解下了件件行李,一人一马,果决地一拉缰绳,彻底地把人甩下,冲了出去。
胡明玉气得大喊,只是将要出口之时,她倏尔闭上了嘴,没有把他的名字喊出来,这口气闷在心里,梗在喉间,她一脚踢上树干,树叶哗啦啦地震颤不已。
她重重地踹了好几脚,恨恨地捡起行李背上,往回走着。
“我才不管你了。”
“要不是……要不是心疼我阿爹衣裳……”
说到这里,她才猛然想起赵在洹还没有把衣裳还给她。
“那是我阿爹的衣裳,你还没有还给我。”
马蹄飞快,跃入徐州地界,打眼便是群山,连绵山脉静悄悄地,赵在洹握紧缰绳,停下了马,林间崎岖,不便骑马,他翻身下马,一手抽出剑来,于林中等待。
陈士振出卖了他,不见尸首,定会相寻,且不止一方人在找寻他,而这儋州边界,定然有人设伏,要取他性命,无法避开,不若杀之,只要他进入徐州,便可无恙,何惧宵小。
“噌——”
隐有脚步声响起,又急又快,更有金戈之声夹杂其中,赵在洹眼神暗沉,率先提剑杀去,剑光湛然,毫不留情地划出一道血线,草叶上血迹点点。
没想到他竟敢主动出击,猝不及防之下两方打了个照面,蒙着脸的一队人马心下大骇,在这交锋瞬间便有三人丧命,而赵在洹还毫不迟疑地继续杀来。
“铛铛——”
刀光错落,十数人团团包围,一齐杀来,皆蒙着黑布,不敢露出真容,身手干练,毫不留情,他陷入中央,一剑重重扫去,挡下数把刀剑。
身后更有冷锋袭来,他错身躲开,腰间仍被划开一道血口,伤口崩裂,褐衣更显暗沉,他已然没有退路,这些人也不会给他留活路,赵在洹攥紧剑,下手愈发狠辣,身姿矫健,剑法迅疾,顷刻间又斩杀数人,余下几人倍感压力,不自觉聚拢起来,更进一步缩进了包围圈。
“铛铛铛——”
长剑疾风骤雨地砍下,他攻势一改,不计生死般迎来,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大开大合,纵然挨了数剑,旧伤未愈,又增新伤,一身狼狈血迹,可那眼睛一如从前,锐气十足,剑锋带着浓重的杀意,连杀四人。
地上东倒西歪地躺着数具尸体,死状各不相同,成片的鲜血淌下,遍地鲜红,赵在洹脱力地倒下,他靠坐着树干,眼前发昏。
“噌——”
长剑陷入地面,他牢牢地握住剑柄,支撑着身体,大口喘气,呼吸间都是窒息的血腥气,令人作呕,他晃晃头,用力地眨眨眼,维持清醒。
“赵在洹!”
他抬头,看向胡明玉捂着鼻子,皱着脸喊他。
赵在洹狠狠皱眉,声音嘶哑:“回去!”
胡明玉一脚踩下,靴子染上血迹,她走过这血色,半蹲着看他。
“衣裳。”
赵在洹愣了愣,这衣裳已经全是血,没法还了。
胡明玉叹了口气,夺过他手里的剑,连同行李一起挂在乌骏身上,她活动活动筋骨,熟门熟路地蹲下,去抓他胳膊,又拍拍他小腿:“我背你。”
赵在洹挣扎,扭过头去:“不用。”
“少来,你最好闭上嘴,否则我不介意打晕你。”
胡明玉怒喝道,一把扯过他胳膊,站起身,又拉过他腿。
“……”
胡明玉背着他走出,脚步沉重。
“一回生二回熟。”
赵在洹:“……”
胡明玉又说:“还是不许睡。”
赵在洹把滴着血的手拿开了些,嗯了声。
直到闻不到那浓浓的血腥味了,她才把赵在洹放下,取出药草分门别类放在地上,伸手解他带血的衣襟,赵在洹低着头看她,她神色平静,并没有很大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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