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次她上药的动作重了些,赵在洹连连吸气,到底没吭声。胡明玉处理好后这才擦着自己鞋上血迹,她再没说一个字。
“对不起。”
他低低地说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胡明玉没作声,只随手扔掉带血的布块。
赵在洹伸手拉拉她衣角,又重复道:“明玉,对不起。”
“不是对不起,是做错了。”
“我错了。”
胡明玉深呼吸两次,看他:“事不过三,你若再这样,我便真不管你了。”
“好。”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好像笑了笑,然后头一歪,倒了下来。
胡明玉连忙上前接住他,她低头看着赵在洹,伸手戳戳他的脸:“死犟着做什么。”
她再次背起赵在洹,走地更远了些,直到实在走不动了,她才放下赵在洹,寻了个隐蔽山洞,又扯下垂落的藤蔓,将木板捆在藤蔓上,挡住洞口。
而后她在里头生了堆火,抱住赵在洹,照旧拿那条被子盖住两人,她长叹一声,看着这人俊朗的脸,尽力让自己不去想白天那一幕,不去想那血流成河,不去想那扑鼻的血腥味。
只是一闭上眼,就好像又隐隐嗅到那血气。
过了一会,她拍拍赵在洹的脸颊。
“醒着吗?”
“唔。”赵在洹迷迷糊糊地应道:“醒着。”
她点点头,摸摸他头发:“睡吧。”
胡明玉一手伸到他胸膛处,确认着从那处传来的搏动。她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山壁发了一夜的呆。
天蒙蒙亮的时候,隐隐有交谈声传来。
“都死了。”
“小子够狠,只看你还能活几时。”
“……”
“不死也残。”
“……”
胡明玉放下赵在洹,悄然出了山洞,远处乌骏正卧于丛间,她屏住呼吸,蹲在灌木中,看着走来的两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布。
胡明玉伸手探向腰间,那里别着她的箭筒。
她睁大眼,抖着手摸到箭矢,而后她拉开弓,拉弓搭弦,眼看着那两人越来越近,一箭射出,擦着黑衣人身边穿过。
“什么人!”
那两人大喝一声,看向胡明玉。
她一身紧身猎装,腰间尚有猎物皮毛,粗鄙不堪,手上握着弓弦。
“区区贱民,竟妄想射杀我等!”
他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蔑视,甚至没把她放在眼里,向她大步走来:“贱民就是贱民,不知天高地厚。”
山洞里赵在洹动了动,睁开眸子,他提起力气爬起身,一把提起剑,他正要出去,却见胡明玉再次拉弓,一箭射出。
那人随意躲过,哈哈大笑,只是刚刚这笑声戛然而止,便轰然倒地,他咽喉正有一箭刺入,不是一箭,而是两箭。
“你!”
剩下的一人来不及救援,看着同僚倒下,他沉下脸色,拔出剑来,更有箭矢朝他射来,他挥剑砍下,向前逼近。
赵在洹瞳孔紧缩,走出山洞,于旁悄然接近。
胡明玉退远了些,一箭又一箭,毫不停歇,角度刁钻,黑衣人身中数箭,而后她一股脑将全部箭矢兜头发出,趁这空隙,她不退反进,猛地矮身躲过一击,而后一刀刺入心口。
她盯着黑衣人不敢置信的眼神,一字一顿道:“我可是猎户之女,我爹是山里最厉害的猎户。”
胡明玉拔出匕首,鲜血喷溅,她咬紧牙关,脸上带着未褪的狠劲。
“少瞧不起人。”
尸体倒下,露出举剑欲劈的赵在洹。
两人大眼对小眼,皆是如出一辙的愣怔。
“你怎么醒了?!”
“你……”
两人同时出口,而后又立刻闭上了嘴。
胡明玉把匕首背于身后,手腕颤抖,她紧紧绷着脸,不露异状。
半晌后,赵在洹放下剑。
“你到底怕不怕?”
他四处张望,词不成句:“人……和猎物……那个……”
人和猎物是不一样的。
匕首悄然落地,胡明玉忍住眼泪,有些哽咽:“怕的。”
第55章
◎在还再还◎
赵在洹走上前, 伸出手虚虚环住她,试探着伸手拍拍她后背,声音低沉:“没事的, 人是我杀的,你什么也没做。”
胡明玉哇的一声哭出来,死死抱住他:“我娘死了, 我爹也死了。”
她抖着手揪住他脖颈后的衣领, 断断续续地说着。
“不能再死了,至少你绝对不能死。”
“我怎么交代啊——”
“我怎么办啊。”
赵在洹抱紧她,摸摸她身上粗糙的皮毛衣裳:“我不会死,也没人会死了。”
“不是你的错, 明玉。”
“不是你的错。”
“……”
半晌后,她松开手, 退后开来,低着头擦擦眼泪,有些别扭地说:“不许说出去。”
“好。”
“你什么也没看见。”
赵在洹闭上眼, 笑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胡明玉看着他合上的眼睫,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只捡起那把染血的匕首, 她不讲究地在黑衣人身上擦了擦,而后收起匕首。
“快走吧。”
“好。”
两人没有多留,趁着夜色急急走了, 只是夜路难走,视线不清, 草木茂盛, 胡明玉在前带路, 她牵着乌骏的缰绳,赵在洹跟在她背后。
一路无言。
直到走下这最后一座山,两人从林中钻出,面前是一条平坦大路,赵在洹停住脚,胡明玉紧了紧缰绳:“到了。”
赵在洹沉默片刻,走上前来从身后环抱住她,他将头搁在她肩头,呼吸轻微,他眼睑轻动,带着些许痒意,又似躁动:“胡明玉。”
胡明玉咬咬唇,像是嗔道:“你又要做什么?”
片刻后,赵在洹直起身,拉过缰绳,他纵身上马,只留下一句:“再会了。”
哒哒——
马蹄声响起,胡明玉看着他消失于夜色中,她赌气般自语着:“我不会记着你的。”
只是她仍未离去,固执地站在原地,眼神空茫地看着一无所有的前方。
呼呼——
夜风吹来,她现在才察觉到这凉意,她缩起身子,抱臂转过身去,向着来路走去。
“我不会记着你的。”
哒哒——
“嘶嘶——”
骏马长鸣,马蹄声由远及近,她豁然回头看去,正见依稀月光下他苍白面容,赵在洹猛地拉住缰绳,马蹄扬起,他跃下马来,一手托起她侧脸,落下一吻。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
他眸色认真,一连串地说着:“此事凶险,我亦无完全把握,生死难料,本不想把你卷进来,可是我不甘心。”
胡明玉愣愣地看着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赵在洹于她腰间箭筒处抽出一支箭来,用力折断,他将带有箭簇的那截递给她,自己握紧另外半截木枝。
“以此为信物,待我归来,再还此恩情。”
胡明玉伸手接过这半截箭矢,她紧紧攥住这断箭,咬牙道:“你答应过我的,绝对不会死。”
“我不会死。”
他再次翻身上马,消失不见,这次他没有回来。
徐州。
这几日蔚以风派遣人手于徐州边缘探寻,更有人潜入儋州,只是都没能找到赵在洹踪迹,匈奴人那边也没有任何音信,京城这事越演越烈,赵在洹迟迟未现,更有甚者,妄图安个叛国大罪。
赵府已然关了禁闭,谢淮自请出征平战,朝堂议论纷纷,圣上暂未定下主意,只是援军已在集结中,再派八千兵马,势要彻底击退匈奴。
赵在洹一路急行,守夜的士卒拦下他。
“何人来此?!”
他拉下面巾,露出真容:“嘉平将军麾下之人,求见长陵将军。”
守卫一见他的脸便收起来剑,将他拉至一旁,低声道:“原来是赵公子,将军早有吩咐,若见公子,即刻通传,请随我来。”
赵在洹将信将疑地跟着他入了城,没有惊动旁人,直入帅营,一人正立于桌旁看着布防图,眉眼熟悉,正是长陵将军。
蔚以风仔细瞧了瞧他,这才放下心来,他长叹一口气:“难为你了。”
他简略地说了说儋州和京城情势,又详细问他当日情况,赵在洹从头到尾说了个清楚明白,而后又说道:“我有一事请求将军。”
“你只管说来。”
“西夷借兵,无暇顾及徐州,反倒儋州,被两族虎视眈眈,陈士振狼子野心,贺将军一人恐难守住,还请将军借我兵马,驰援儋州,洗刷罪名。”
因他一人之故,如今牵连家中,实在叫他愧疚,此心难安,当务之急便是守住儋州,而后立即归京洗刷冤屈,他放于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神色焦急。
借兵一事不可轻率,尤其是赵在洹并非儋州主帅,而今更是“戴罪之身”,若是两族并未大举进犯,那么他私自借兵一事,将累及蔚以风,徐州更是徒增危险。
蔚以风:“如此,我便借你三千兵马。”
油灯下他神色如昔,带着气定神闲的从容,仿佛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自信能守住徐州。
蔚以风看着赵在洹,这孩子一身伤,脸色苍白,却神色清明,遭逢此难也未莽撞行事,行事颇有章法,自有打算,也不怯懦,一身清正难掩。
实在太像他外祖父。
便是不因嘉平将军之故,也当相信他的为人。
赵在洹抱拳,郑重道谢:“多谢将军信重。”
“你伤势未愈,且先休养一日。”
“是。”
等安顿好赵在洹后,蔚以风提笔写信,言明赵在洹安然归来,而后他迟疑片刻,另起一封信,他皱着眉,凝神思索半晌,这才动笔。
“常夫人亲启。”
“令公子平安归来,不日将归京。”
“所受皆为外伤,刀剑无眼,在所难免。”
“心有成算,孝心拳拳。”
“……”
“嘉平将军旧部,长陵敬上。”
写完后他仔细看了又看,确认措辞得当,并无冒犯后这才归入信封内,一封由信鸽送往将军府,一封由镖局送往赵府。
日前他曾收到两封信,一封由常戎安所书,请求关照一二,一封正是事发后由赵府送来,由常青安亲笔所书,托他找寻,并交代了若见赵在洹,切记相劝。
后日,徐州三千兵马悄然出动。
蔚以风立于城墙上,看着远处西夷人,他眼神微动,细细思量着。
蛮夷素来不合,颇有龃龉,缘何这次竟然借兵助威,匈奴如此舍得下血本做交易,定然是自信能按下儋州,致使西夷也转移了目标,着重于儋州,结合此事来看,儋州城中必有奸细。
只是不知,陈士振背后主谋是谁,如此不计代价,联合外敌。
儋州城。
贺昀焦急不已,他看着底下集结的匈奴人,其中不乏西夷人混杂其中,不由地怒道:“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陈士振:“将军莫急。”
“如今折损过甚,儋州兵力不足四万,而匈奴人尚有六万,此战艰难,陈将军有何妙计?如若不然,只怕要让陈将军出城迎战,搏杀一番了。”
陈士振眼神一变,贺昀这是再也容忍不了了,倘若再一味逼迫,他便要鱼死网破,先杀自己祭旗了。
“蛮夷虽多,然两族心不合,不比我大卫万众一心,将军稍安勿躁,此城可守,只消紧闭城门,匈奴人可是杀不进来的。”
他语气坚定,颇有信心。
贺昀阴沉地看他两眼:“我等将同此城共存亡。”
幸好昨夜他已然悄悄遣散城中百姓。
陈士振心下一凛:“是。”
“铛铛——”
号角声响起,万军齐发,沉重的马蹄声震动大地,铁甲洪流向着高耸的城墙涌来,金戈不止,喊声震天,城墙上守卫严阵以待,热油滚水皆备足。
匈奴弓手于后方远远射出箭来,利箭钉入墙内,扎入盾牌中,如疾风骤雨,暴雨倾盆,哐哐声不绝于耳,盾牌上满是箭矢,再不能阻挡。
不停有人倒下,尸身跌落城墙,而后马蹄踩踏而过,骑兵向着城门冲杀而至。
“咚——”
巨大的木桩撞击着城门,一下又一下,城门震动,其后士卒大喝出声,涨红了脸,卯足了力气抵挡。
“咚——”
响声沉重,贺昀看得眉头直跳,亲卫于旁同翻上墙的匈奴搏杀,他心下不安极了,撞击声不停,更有箭矢自他身旁刺过。
“咚——”
热血喷溅,那扇高大的城门晃地愈发厉害,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会被冲垮,匈奴那便更是提起了劲,一齐攻来。
“随我杀出城去——!”
贺昀举剑大喝道,疾步迈下城墙,一拉缰绳便上了马。
“轰——”
只是还未等儋州士卒杀出去,这城门便不堪重负地轰然倒塌,城门大开,露出凶恶的匈奴人。
“杀——”
陈士振心惊肉跳,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底下于城门口缠斗的两方人马,而后他看向远处高高坐于马上的匈奴单于呼延厉。
怎么会?
怎么会!
越来越多的匈奴人向着城门赶来,在狭小的道中交战,尸首越发多了,堵住了去路,贺昀为首,儋州士兵紧随其后,刀锋交错,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鲜血四溅,围困于这城门下。
“哒哒哒——”
此时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赵在洹瞧见浑身浴血的贺昀,他心下微沉,毫不迟疑地调转马头直冲呼延厉。
“噌——”
他拔出长剑,三千骑兵突然杀出,直奔中心。
呼延厉心口一跳,他没想到儋州更有援军,眼看着就要闯入儋州城内,却有这奇兵袭来,如今人手都在儋州城下,他身边并未多少兵马。
“大王快撤开——!”
护卫齐声呐喊,纵马赶来,他扯住缰绳急急退开。
刀锋如雪,徐州兵马下手利落,身手矫健,在这匆忙间斩杀数十人,追着呼延厉绞杀而去,眼见呼延厉陷入危急中,大部人马开始回援,缓解了贺昀这边的压力,贺昀眼中陡然迸发出光临来,越发英勇。
“随我杀出城去——!”
“斩杀呼延厉——!”
儋州城内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将闯入的匈奴斩杀殆尽,而后率兵冲出城,同赵在洹交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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