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好心寒!
“我还以为是这孩子皮,闯了什么祸,送回来也好,回去告诉父亲,知女莫若父,我这几日也在琢磨把晏然接回来之事,还没成行,他却先我一步,咱父亲真是个神算子。”王氏嘴角上勾,扯出一丝假笑。
敛起笑容后,王氏吃了一口茶,孩子的事情,大家都不想再提了,饭桌上又恢复大快朵颐的场面,盘中金黄的螃蟹,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四溢的香气,引得堂前站着的小丫鬟直咽口水。
眼下正是秋老虎发威的季节,凝晖堂内,空气凝滞,一丝凉风都没有。
女人们很快吃得大汗淋漓,衣领也松了,头发也乱了,金妈叫人拿来三把团扇站在奶奶和姨奶奶们身后扇,王蓁和王芷忙说,快让她们下去吧,吃饭时候这么多人看着,很不自在,王蔓笑妹妹太村,不会享受富贵日子,打发拿扇子的丫头到堂外游廊的阴凉处等候指示。
不知是不是到了新环境,人会变得笨嘴笨舌,亦或是天热让人头脑不清,平日说话颇有分寸的王芷突然问起王氏生平最厌恶的问题。
“晏老爷还催你生儿子不?这次回来,父亲还让我劝你,能生还是要生的,这是女人的本份,要多为晏家考虑。”
王芷本不想问这话,可这是临走时,王老翁千叮咛万嘱咐的,若是换个头脑圆滑的孩子,自然就把这话埋在心里,回家后随便应付一下,可王芷是个实诚姑娘,吃饭时又有些头脑不灵活,便一股脑把父亲让问的话全秃噜出来。
众人齐抬头凝注王氏,这是在座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王氏笑而不语,从容放下手中的蟹钳,接过金妈递过来的湿手帕,将手擦净,她迎着众人焦切的目光,冷冷一笑,“生什么生,咱娘生了这么多孩子,结果那么早就死了,你们不想咱娘吗?”王氏扫视两个妹妹的表情,二人都怔了一瞬,哪有孩子不想娘的。
这世上,最刻薄女人的就是女人,王氏瞧不起这种没活明白的女人,哪怕是她的妹妹,可她也不指望妹妹们能理解她,她用最简洁的话,声明自己的态度,“人活一世,下辈子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呢,我可不想这么稀里糊涂的拼命生孩子,把自己生没了。”
“可……就算姐夫同意,你公公也同意?”王蓁拿起手边帕子在嘴上一抹,油渍随着帕子扯到腮帮上。
王氏笑着指点她的嘴角,道:“他同不同意,又能怎样,这孩子我又不是没生,是他自己没孙子命,我有什么办法?就算再生,估计也是女孩,你看咱妈,生了多少丫头片子,我估计我这点像咱妈。”
身后站着的金妈狠狠清了清喉咙,在座人都明其意,不再出声。晏然暗自思忖:母亲比外祖母要活的明白些,而且母亲也比外祖母厉害,居然可以说不生就不生,看来凡事都事在人为,不是一概而定的,她不由有些佩服母亲。
王蓁仔细回味王氏的话后,亦觉得颇有道理,向长姐投以钦佩的目光。
王氏见众人惊愕又不敢反驳,不由心爽气舒,这种恣意行事,有悖常俗,你们又拿我没办法的快乐,是败家子晏承恩的快乐,如今,王氏也体会到了。
她继续柔声道:“这些年晏然多亏你们养着,我知道养孩子不易,吃喝拉撒,四季衣服换洗,哪样都不省心,如今见着孩子全须全尾的,我就知道大家是尽了心养的,我给妹妹们添麻烦了,一会走时,这螃蟹也拿回去一些,回去给大家伙都尝尝,另外还有一些衣服首饰,走时都带上。”
王氏笑脸盈盈,一边说一边分解手中的螃蟹,她用蟹钳把蟹肉夹出,放在姜醋碟中,然后递到晏然面前,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优雅且娴熟。
嫁入晏家后,这些年的历练,王氏已经把少奶奶的气质拿捏妥妥的,而且什么东西好吃,什么珠宝讲究,什么衣裳金贵,全都如数家珍,女人在学习这些事情上面,如有神助。
王蓁和王芷拆解螃蟹时,平日灵巧的纤纤玉手此刻笨拙如象,只好偷偷地瞄着大姐蔓娘,照猫画虎的学着,心说道:“都是乡下长大的,这没几年,你是哪吒再生,脱胎换骨了?”不由眼馋心羡,心里酸酸。女人心里酸酸时,就会说一些让人搞不清楚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话。
“这也晌午了,怎么没见姐夫还有晏晴呢?”王蓁问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王芷瞪着王蓁,似说明知故问,家里人谁不知道这个大姐夫是个浪荡子,整日不着家,虽然不去烟花柳巷,但玩心忒大,蹴鞠,游船,骑马,射壶这都是小儿科,大姐夫最爱的就是逛花鸟鱼虫市场,对猫、狗、孔雀、鹤这些带毛的活物情有独钟。
人都道他是地主家傻儿子,俗话说: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晏承恩每年在这些宠物上,烂漫散钱,不计其数。
王氏到不介意这个问题,从容回道:“你姐夫去朋友家混酒吃去了,他这人啊,喜欢热闹,我公公带着晏晴去f里街听戏去了,今天有个京城来的名角,叫什么......我也不懂那些,估计也要在外面用饭,一般他们爷孙俩出去,申时之后才会回府。”
王蓁道:“那岂不是天天就你一人在家,早知这样我过来陪长姐住几天,也解解闷。”
“哪里还需要解闷?晏府大小事务哪个不需要我来操心,鼎香楼进账、出账、雇工、开人,样样事都马虎不得,每天这银子流水似的进,又流水似的出,我年轻,之前在娘家,见父亲管理那几个佃户,就以为是多了不起的大事了,谁知经营酒楼,管理一个家,比与佃户打交道难多了,现在我每日都胆战心惊,生怕做错事,让人笑话。”
“……”
期间,不断有小丫鬟上来传话,说鼎香楼新菜式定下来了,问奶奶意见,王氏打发她下去,说迟点再来报。
又有丫鬟上来问酥酪什么时候上?王氏询了妹妹们的意见,酥酪上桌的时候,又端上来四盘精巧的茶果。
王芷和王蓁大呼吃太撑了,这富贵日子一时半刻还适应不了。小晏然对螃蟹不敢兴趣,嫌吃的麻烦,拆解半天,不过一小汤匙的肉,最后上的酥酪,她多要一碗吃了。
三姐妹盥手、漱口,喝茶,又闲聊一阵,申时初刻,王蓁和王芷赶在晏老爷回家之前,起身告辞。
王氏让人拿出一个包袱塞到两个妹妹手里,说:“这里是我平时用不上的衣裳首饰,你们拿回去分了,还有文具及几本书,你们拿回去给弟弟兆生,”然后她又趁金妈不注意,从钱袋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王芷,让她交给父亲,最后吩咐厨房送来一竹笼螃蟹,一竹笼花笋干,一竹笼虎丘茶,叫了一辆翠盖绸帷的双套马车,将两个妹妹送走。
看着四姨母和五姨母乘着马车哒哒离去,晏然知道她的新生活开始了!
可怎么有一种“前途未卜,自求多福”的感觉呢?
第18章 18母女见面(下)
小孩子易犯困,送走四、五姨母,晏然被金妈抱到一个房间,呼呼大睡起来。
再睁开眼,窗外已经灯笼高挂,晏然被金妈摇醒,恍恍惚惚间,就听她说:“二小姐,起身了,老爷们在前厅等你用晚膳,第一天回来,哪有让长辈等你吃饭的道理,你这一睡,两个多时辰过去了,晚上走了困,岂不是要闹人。”
小晏然揉揉眼,在金妈唠叨声中,渐渐缓过神来,随即意识到三个事情:
一、我已经回晏家了。
二、她和这个胖媪彼此都不喜欢。
三、这个胖媪比王家的贾婆子难搞。
在金妈帮她穿衣服的功夫,晏然睁大眼睛,四处观察,这间屋子要比谷兰庄任何一间房屋都精致阔气,房间四周的落地烛台,把室内照得通亮,这些烛台在寻常百姓家不常见,它们个个有着奇特造型,有凤凰纹、也有寿星公,有大象模样的,也有花朵状的。
晏然好奇,手腕粗的蜡烛,居然烧得整整齐齐,没有缺口。
金妈顺着她视线瞟了一眼蜡烛,用一种城里人对乡下人惯用的语气道:“嚼一些藕渣滓,补在蜡烛缺口上,就不漏蜡油了。”
晏然长长地“哦”了一声,又将眼神瞄向别处。
实木地板上铺着棕色茵毯
地毯
,毯子很大,一直延申到窗下,里屋与外屋之间,以一道水晶珠帘墙相隔,珠子个个如石榴籽大,晶莹剔透,眼前的绡金帐子上点缀着若干珍珠,房间内充溢着异域香草的味道,晏然使劲抽动鼻子嗅了嗅,这味道和母亲身上味道一致,甜甜的。
展眼再眺向更远处的多宝阁,那有……晏然还没辨清有什么,就被金妈从床上抱下来,金妈身体肥胖,刚刚的动作,让她喘了两口大气,热气呼在晏然小脸上,她伸出铁钳一样的大手,将小晏然拖拽到门外。
从玉烟阁到金英堂,全程都走在抄手游廊里,这样即使刮风下雨天,王氏也可以直达金英堂,接见客人,处理家务。
路上,金妈开启唐僧模式:“快点,别让老爷们等急了,这晏家可不同你在谷兰庄,咱们这是大户人家,行走坐卧都要有闺门小姐的样子,首要一点,就是不能让长辈等,不能迟到。”
金妈喋喋不休,听得晏然头皮一阵阵发麻,恨不得掏出怀里弹弓,朝她的肥臀来一下。
“你怕迟,不早点来叫醒我?你怕迟,你可以抱我走啊。”晏然并不惧怕她,直接回怼过去,以往的生活经验告诉她,人与人相处,就像训狗,如果一开始你就示弱,那你就做不了狗的主人。
晏然的反应,让金妈出乎意料,她想当然认为小孩子到陌生环境,应该是胆怯的、听话的,即使她是主子,也应该对资历深的老仆,天然产生七分敬畏,但眼前的小毛孩子,不但眼神中没有畏惧,还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金妈鄙夷地翘起肥厚的嘴唇,心道:果然乡下养大的孩子,欠缺教养。
小晏然被拖行五、六百步的距离,毕竟身矮腿短,她走得有些吃力,小手关节被大手拽出红白分明的印记,心情不愉快,路程就显得遥远,过了好大一会,一老一小,终于趱至金英堂――晏家会客聚餐之所。
早上谷兰庄三姐妹相见,就在金英堂旁的花厅,看到熟悉的地方,晏然松了口气,她捋捋头发,又拽拽衣角,以饱满的精神状态,等待见亲人。
堂上灯火通明,青釉瓷砖,一尘不染,油亮的砖面映着人影,晏然踩着影子,像一只伺机而动的小狐狸,直到站在堂中央,她才从金妈硕大的身体后面,探出头。
大堂正中的红木椅上,坐在一个身材瘦小,目光炯炯的老者,晏然猜测,这一定是祖父晏庭海,传说中重男轻女,没少给母亲脸色的老家伙。
她想起外祖父曾说,祖父是精明厉害的商人,特别会赚钱,而村里秀才又常说无奸不商,晏然嘟着小嘴,不太敢直视“奸诈”的晏庭海。
晏庭海右手边站着一个年纪与其相仿的老仆,头发花白,宽脸细目,浑身上下透露着忠厚老实的劲头,晏然判定,这应该和王家的王管院一样,是祖父最信赖的伙计,她向老伙计抿嘴笑了笑。
晏庭海左下首坐着一个年纪二十多岁,身穿黛绿撒花锦缎长袍,相貌英俊、身材魁梧的男子,男子旁边是衣冠华丽的王氏。
晏庭海右下首,坐着一个女孩,女孩年纪与她差不多,但打扮的就像一个“首饰盒”,从金耳到八珍璎珞,从金手镯、绣金的荷包,再到玉石坠子,晏然从未见过一个小孩子的身上如此华丽,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亲姐姐。
对于父母,晏然是有些模模糊糊印象的,或者说很有印象,这是一个玄学,至亲之间,只要见过一次,就能记住一辈子。
至于姐姐和祖父,晏然则完全没有印象。
晏然站在堂中,傻愣愣地看着至亲,至亲也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有面无表情的,有高兴好奇的,也有担心关切的。
“这傻孩子,估计是还没睡醒,”王氏伸手揽过晏然,掸了掸她身上的浮灰,看她一脸懵懵懂懂,她越发认定这孩子不太机灵。
王氏认为,一般五、六岁孩子进了这豪门大院,都会兴奋得又跑又跳,抓东摸西,可晏然却冷静得像一块木头,再或者,有些机灵懂事的孩子,见这场面,早就施礼请安,用小甜嘴哄众人开心了,可这孩子嘴巴抿成一条线,这么想着,王氏心里便多了一份对晏然的嫌弃。
“快来拜见你祖父和父亲!”王氏重新推搡晏然至堂中,好似展示一个物件。
晏然再次环视堂上众人,她的确如王氏所想,不是那种到了某地,就兴奋淘气的孩子,处于陌生场合,她喜欢先观察四周,确定她和周遭人物关系,除此,王氏还有一点想错了,晏然长了一张极甜的小嘴。
“然儿给爷爷请安,然儿见过爹娘。” 伴随奶声奶气的问候,晏然扑腾一声,双膝跪地,咣咣咣,朝着众人,各磕了四个响头
四拜大礼,四拜的礼仪到了明代是最尊敬的礼仪,表示对父母师长尊敬的礼仪。
。
门口站着的小丫头们捂嘴咯咯笑,有一个穿蓝裙子的,飞马似的跑过来,在她膝盖下铺上大红的拜毡。
“这孩子,行这等大礼,使这大劲,不疼吗?”晏承恩笑着起身,欲扶晏然起来时,余光瞥见堂上其他人都没反应,他拿不准父亲对这孩子的态度,迟疑了一瞬,将脸上笑容重新敛起,刚刚抬起一半的屁股又重新坐下。
晏然起身揉揉膝盖,冲着晏承恩嘿嘿傻笑,“不疼,”然后又跪在拜毡上,想重新磕头,被王氏阻止了。
磕头不成,她又转头看身后的姐姐,女孩眉清目秀,两眉之间有一颗朱砂痣,通身的奢华首饰,让她浑身上下散发一种不合时宜的美。
晏然思绪乱飞,女孩冲她莞尔一笑,“我叫晏晴。”
“然儿拜见长姐,”晏然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她想跪下磕头,可觉着礼数不对,只好轻轻屈膝,把两手重叠放置腰下,这是她今日见小丫鬟向姨母施礼时,偷偷学会的。
晏晴向她回了一礼,腰间拴着玉佩的金色流苏穗子随着身体摆动,就像洒满银色月光的湖水,随波荡漾,她轻盈的体态宛若仙子下凡,晏然看傻了,在谷兰庄,没有一个姑娘有这般气度。
瞬间,她有些不知所措,刚刚回怼金妈的气焰,不见了,她瞅了瞅自己身上的粗布小衫,感觉与“至亲们”格格不入。
晏庭海招手让她走近些说话,他仔细打量晏然,小姑娘长得像个糯米团子,两双眼睛格外有神,整个五官最亮眼的要属她的樱桃小嘴,嘴角弯弯上翘。
晏庭海看着欢喜,这孩子长了一张笑脸。
“都长这么大了,让爷好好看看,什么时候到家的?你外爷可都好?”
晏然一五一十回答都好,小舅舅在上学堂,四姨母许了金陵城杜教谕家,五姨母招赘了谷兰庄的赵家三叔,不日即将大婚,外祖父身体硬朗等等。
晏庭海微点下颌,“倒是个口齿伶俐的孩子,这点像你母亲,”他把眼神落到王氏脸上,郑重道:“回来也好,毕竟是晏家子孙,以后和晴儿做个伴。”
晏然听祖父如此说,心喜,她凝睇眼前老者,并不像众人说的那般行峻言厉,不可亲近。
晏庭海被小姑娘看愣了,既而摸着她胖嘟嘟的脸颊,问道:“你可知为何这五年,你住在外祖父家而非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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