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武低头,见小晏然听得非常认真,好心指点道:“咱家做酒楼生意,老爷对饮食之道,颇有心得,我昨儿看你吃晚饭,就知道你是个小馋猫,可在吃上面,讲究可大了,你要多观察多体会。”
晏然憨憨一笑:“嗯嗯,我会努力学习的,若说学别的,我还担心自己愚笨学不会,可学吃,我一定能学会。”
刘武哈哈大笑,纠正道:“这饮食之道可不只是吃。”
晏然不明白此话含义,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她抬头,盯着刘武那两捋白须,赞道:“刘伯,您长的好像年画上的寿星公公,慈眉善目的。”
“你这孩子,真会说话。”
晏然忽闪着两行长长的睫毛,表示很认同刘武的评价。
一路上,所遇的丫鬟、婆子,见到刘武,无不立足让路,有年长的会说上几句客套的问候,年轻的则低头不敢作声。
刘武叫其中一个丫鬟去给王氏传话,告诉她二小姐早饭在寿芝堂,又叫一个妈妈去厨房通知,寿芝堂今日多一人用餐。
不肖片刻,刘武带晏然迤逦至后院一处大屋前。
此处不但有雕梁画栋,飞檐高扬的楼阁,还有万花争妍,招蜂引蝶的花圃。
晏然只觉眼前一亮,仰头望向天空,一块写着“寿芝堂”三个大字的牌匾悬于头顶。
牌匾后面,筑有一窝喜鹊,小喜鹊探头向下望,正迎上晏然向上看的目光,喜鹊叽叽喳喳,晏然舒心一笑。
晏庭海坐在正中间,右首的梨花圈椅上,晏晴正喝饭前茶。
“然儿来啦!正好,陪爷一起用膳!”
下人在饭桌前添了一张高腿的小孩椅,晏然爬上高腿椅,两条小腿悬在空中,得意地晃着。
晏庭海盯了一会她不安分的小腿,又看了眼她头上别扭松散的发鬏,蹙眉问道:“你娘给你安排了哪个丫头?”
晏然不明所以,只说昨晚有个叫夏景的姐姐送她回房,她现在住在……晏然转身用手指向门外,又扭头指向南边,然后摸摸头,憨憨笑道:“昨晚回房时,没看清方向。”
刘武笑着补充道:“二小姐现住西边外书房,应该时间紧,少奶奶还没安排使唤丫头,先由夏景姑娘照看着。”
晏庭海拈髯点头,叫跟着晏晴的丫鬟绮霜先去带晏然洗漱,重新梳头。
当晏然焕然一新回到寿芝堂,饭桌上已经摆好六盘三盏,有蜜腌的冬笋片,酒制的黄姑鱼,蒸笼蒸的鸡松肉,糖饼,碧粳粥,芙蓉豆腐等,但最吸引晏然的是盛放食物的器皿,实在是精美!
晏然看着这些细腻的,反射出玉一般光泽的盘盏出神。
虽然外祖父家也颇殷实,但吃饭用的碗盘都是一些普通的粗瓷或者陶器,摔碎了也不甚可惜,可眼前这些,随便拿一个出去,都能换回一个孩子。
晏庭海两手拍膝,“这些盘盏很漂亮是吧?”
晏然连忙点头,表示自己很喜爱。
“同样的食物,不同器皿盛放,用餐者体验是不同的,”晏庭海又道:“古语有云:美食不如美器,就是这个道理。”
晏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嘀咕:盘子虽好看,但也不能吃啊?
姜还是老的辣,小姑娘的心思,晏庭海哪能看不出,“你有想不明白的,就问。”
“既然是同样的食物,为何放在不同的器皿中,入口后感觉不同?这只是看着好看些罢了…..鱼还是那个鱼,肉还是那个肉……”
晏然声音怯怯,她怕这个问题太幼稚,或者太唐突,再或者什么原因,而让祖父嫌弃她愚蠢,可转念一想,长辈们不是都喜欢好学上进的孩子吗?于是,她用坚定的求知的眼神,盯着晏庭海,紧张地抿着小嘴。
“饮食,讲色香味,这个色,要让人赏心悦目,不只食物本身要赏心悦目,盛放的器皿也要赏心悦目,如果你看着舒服,吃到的饭菜自然会更香,这就好比,你穿旧衣服和穿新衣服,是不是心情也不一样?”
晏然好像明白了,使劲地点着头。
“当然,食器的选择,适中就好,不必过分华丽,免得落了俗套。你看眼前这些小菜......”
晏庭海伸手,指着远处白瓷莲花高足盘,耐心介绍道:“如果放在那样的盘子里,就不如放在你眼前这种汝窑青瓷盏上,大抵上,物贵者器宜大,物贱者器宜小。”晏庭海拈髯笑道:“这里的学问多着哩!”
晏晴伸手将远处的白瓷莲花高足盘递到晏然眼前,补充说:“你看,这个放‘玉兰片’就不好看。”
晏然正津津有味听祖父说食器,晏晴略显张扬的插话,让她心中不悦,可见晏晴指着冬笋片,称其为“玉兰片”,又瞬间长了精神,“这是冬笋片,不是玉兰片,”晏然得意,这玩意谷兰庄的山上很多,我还能不认识?
晏晴闻听,双眸笑成弯月,细声道:“妹妹不知,这虽是冬笋片,但因外形色泽有如玉兰之花,故这道菜的名字玉兰片,还有这个黄姑鱼叫小金鱼,这鸡松肉叫富贵花。”
“哦,”晏然夹起一块“富贵花”塞进嘴里,内心说开心也不开心,说服气也不服气。
晏晴今日穿了一件粉蓝色的百褶绣花镶珠拖地裙,阳光下,亮晶晶的,晏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蓝布小衫和长裤,用小手拽了拽衣襟,抻了抻衣角,然后挺直自己的小身板,微含下颌,照猫画虎地学着晏晴的坐姿。
这一切,晏庭海都看在眼里,拈髯不语。
“老爷,二位孙小姐,”刘武笑道:“今日的早餐是改成‘耳餐目食’了吗?都快快动筷吧,二位孙小姐好学,以后慢慢学,”说罢,他特意面向晏然说:“然小姐,老爷肚子里不单有这些学问,还有一肚子故事呢!以后他都会慢慢讲给你听。”
晏然咧着小嘴,忍不住笑,她又觉得晏家没有想象那么糟糕。
自打鼎香楼交给儿媳负责后,晏庭海现在心思都在培养下一代上。
儿子没教育好,他要在孙女身上找到希望,可一想到孙女培养的再好,日后也要嫁出去,他这份家业终将没人继承,晏庭海的心就一揪一揪的疼。
晏然见晏庭海不动筷,贴心地夹了一条“小金鱼”放在晏庭海碗里,这个鱼碟在晏庭海最近处,本不需要别人布菜,可晏然觉得正因为放在最近处的,一定是祖父最爱吃的。
“不用夹来夹去,一起吃吧,吃完去找你母亲,做几件像样的衣服!”晏庭海沉声说道。
晏然茫然无措望了一眼晏晴。晏晴笑道:“爷不喜欢吃饭时,别人给他布菜,又不是皇上,也不是外人,那些虚情假意的动作,都省了吧!”
晏然有些沮丧,埋头吃饭,不再言语。
绮霜站在晏晴身后,她是家生子,晏然的事情,她从母亲那听说过,那年,所有人都说王氏这一胎是儿子,下人们都盼望小少爷诞生,可以多拿一份红包,结果希望落空,暗地里人人都在抱怨,心里憎恨这个让她们没拿到红包的小丫头,她们相信术士说的,是晏然抢先投胎,赶走了本应该投胎到晏家的公子哥。
今天是绮霜第一次见晏然,她好奇地盯着晏然,先是想都是晏家小姐,可穿戴、气质差距这么大,不免对晏然多了两分同情,转眼又想自己一个卖身丫鬟,居然对主子发起善心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正胡乱捉摸着,晏然冲她做了一个鬼脸,绮霜被唬了一跳,连忙低头掩嘴偷笑。
第21章 21姐妹
绮霜今年十岁,算起来,她应该跟金妈叫外祖母,没有血缘关系那种。
绮霜的母亲也是可怜人,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很小就被金妈收养,金妈当年生不出儿子,从养济院抱回一女孩,给她起名叫金招娣,后来金妈生了儿子,便对女孩不再照顾。
晏庭海见女孩可怜,便安排她在晏宅做一些针头线脑的活计,那年金招娣也是十岁,再后来,她嫁给晏府跛腿园丁高小川,生了绮霜,现在大家都叫她绮霜娘。
绮霜娘很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她不喜欢别人叫她招娣,金妈能否生儿子,与她不关,招娣这个名字就像庙里和尚敲的木鱼,一个念经祈祷的工具。
绮霜娘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她每天都在重复昨天的日子,起床、做饭、缝缝补补、再做饭、陪高小川睡觉......再起床,再睡觉,直到女儿诞生,她有了新名字,也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晏府西院有一趟厢房,家里下人们都居住于此。
绮霜娘和高小川在这排厢房里,有自己独立的一间屋,此刻,她正盘腿坐在炕沿上,手里忙活着针线,眼瞅过了八月,就是白露,她受命缝制一批新棉被、棉衣,这是她份内工作,但是晏宅里没娶妻的小厮,死了婆娘的鳏夫也常把破衣烂裳扔给她补, 绮霜娘对这些份外的活,来者不拒,因为可以多赚些银子。
眼看这些活儿摞成山,她伸腰捶背,望着窗外旖旎秋光,长叹一口气,忽听门铃铛响,一个身穿绿罗裙的姑娘掀帘露出半个身子。
姑娘手捧一摞旧衣裳,倚着门框,要进不进,她眯眼觑睇炕上妇人,一身夏布蓝裙,外套平机青褂,一块蓝布帕子窝着一头蓬松发,不到三十的年纪,却穿戴像个老媪。
“夏姑娘,快坐。”绮霜娘欠身让了让位置,并没放下手中针线。
夏静笑着走到绮霜娘身后,“姐姐一双巧手,也不说给自己做件好衣裳,年纪轻轻,为何这般想不开?”她把手中那摞衣裳放到炕角。
绮霜娘低头微笑不语,只是又欠了欠身,给夏景留出更大的座位。
夏景并没直接坐下,仍是站在她身后,看着手指所过之处,留下一排整齐划一的针脚,啧啧赞叹:“姐姐这手可真巧,我也要跟姐姐学学这手艺,日后也多一技防身。”
绮霜娘见让了两次,她也不坐,瞥眼瞅了眼对面新隆起的“衣丘”,知道是找她说事的,便欲起身给夏景倒水,夏景说就聊两句,一会就走,绮霜娘便也不再客气,复又坐回炕上,盘着腿,揶揄道:“妹妹这话可是奉承过头了,要说手巧,谁不称道你夏景姑娘,会梳头,近身伺候的都是富贵的奶奶们,不光是穿戴体面,赏钱也多,”她终于停下手中活,抬头看夏景,羡慕道:“你看你多好,东家不爱干,还可以干西家,不像我们生死都是晏家人,整日窝在这小屋里,跟这针头线脑较劲。”
夏景笑道: “姐姐也不需要羡慕我,你家姑娘现在跟着大小姐,日后是要享大福的,姐姐再忍耐个五、七年,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顶天不过就是陪着大小姐嫁出去,不是通房就是贱妾,能有多好。”绮霜娘又把头低下,继续做活,细长的眉眼让人摸不清她的想法。
夏景嘿嘿干笑两声,侧身坐在炕沿上,道:“咱俩这话题扯远了,我过来是想告诉你,晏家二小姐不是回来了嘛,”她用手指着炕角,“少奶奶让我告诉你,把大小姐之前穿小了的,还有不穿的衣裳,你给按照二小姐的身材尺寸,改改。”
绮霜娘抬头凝睇夏景,愣了好一会,好像不太相信刚刚听到的话,“这真有意思,这晏府又不是没钱,二小姐送到乡下这些年,好不容易回来,也不说买上几块好料子,上外面做几件新衣裳,少奶奶何时这么会过日子了?让我这个针线婆子改衣裳,省了的那些裁剪、打版的银子可会算给我?”她还以为那摞衣裳是不要的,没想到是要修改的。
绮霜娘抱怨着,伸手给夏景指向她身后。
夏景看那摞成山的破衫,笑道:“姐姐不要抱怨,少奶奶在二小姐身上省一些,也是好事。”
绮霜娘鼻子里呲了一声,“好不好的,省下来的不进你我口袋。”
夏景见绮霜娘这个表情,便觉无趣,起身告辞要走,绮霜娘连忙拽住她的衣袖,转身从炕柜里拿出一件浅藕色的纱裙,露出求人办事的笑脸,“好妹妹,等下,一会你去后院,帮我把这个捎给霜儿,夜晚凉,孩子小,盖不住被,穿上这个就不怕着凉了。”
夏景接过纱裙,两手一抖,一件做工精美的小寝衣展现在眼前,她轻轻触摸着裙身料子,嘴里啧啧赞叹做工精巧,俄而笑道:“还是你这个亲妈疼闺女,能想这般细致,我昨晚抱二小姐回房,二小姐头一天住府里,少奶奶都没说安排一个人陪着,那小身板也就比那架子床高一点,我看着都心疼,你这还担心绮霜在冬青阁那神仙殿里睡是否着凉?真是同一个府里,不同的娘。”
绮霜娘慌了,她自小孤苦,没有父母兄弟倚仗,唯一的亲人,是收养她的金妈,可金妈又抛弃了她,是以她不信任人,打心眼里不愿与人亲近,更不敢得罪任何人,在这个世上,绮霜和高小川是她活下去的唯二动力。
她没有文化,但她知道祸从口出,听夏静拿她和少奶奶比,她并不清楚这种比较有何不妥,她只是敏感地认为这样比较不好,故她像蚂蚱一样跳起来,捂住夏景的嘴,“你可别胡说,你是可以甩挑子不干的正经百姓,我是要在晏府里做到死的粗婢,你这话要是被爱嚼舌根的听到了,我可没好日子过了。”
夏景笑她骨子里就有奴性,可还是配合她,用手捂住嘴。
晏晴的童年富裕又快乐,又有来自祖父的偏爱,让她宛如生在温室里的小花,她知书识礼,心地善良,可以见哭兴悲,但同理心不足,她永远也体会不到从小被父母送走的孩子,心情是什么样的……
晏然和晏晴从寿芝堂出来时,晏然被头顶上叽叽喳喳的喜鹊叫声吸引,想找棵树爬上去看看喜鹊窝,可寿芝堂前的院子并无大树,滑溜溜的廊柱,又不能攀爬,晏然瞬间怀念起谷兰庄的日子,低头郁郁地“哎”了一声。
“妹妹,怎么了?”晏晴歪头问道。
“没什么,姐姐一会做什么?”晏然反问。
“我要去练琴,祖父为我请了南乐坊的乐师,下午要来查我的功课,妹妹,要不要去我房间坐坐,听说你琴弹的也很好。”她想起两年前王氏在渚荷轩同她说的话。
晏然一怔,手摸鼻尖,心里泛起嘀咕:“我都没摸过琴,何来弹得好?这是母亲跟她说的吗?去姐姐房间,她要是发现我不会弹琴,岂不是很面子?况且,这大好的天气,不正适合逛园子吗?”
晏然对这个“烛光宝气”的姐姐,并没有兴趣,就像百姓看见皇帝,也无话可说一样,她眼珠一转,搪塞道:“既然下午有乐师来查功课,我就不耽误姐姐练琴了,我们姐妹俩日后相处的日子多着呢!”她抬头望着晏晴,明媚一笑。
“不妨……”
晏然握着晏晴的手,煞有介事道:“姐姐尽管去练琴,这练琴就跟吃饭一样,每多吃一口,肚子感觉都不一样,一会去我去院子里转转,我还没逛过呢。”
晏晴憋着小嘴,还想再次发出邀请,就在这功夫,夏景夹着一件浅藕色衣裳迤逦过来,“果然都在这啊,这是绮霜娘让我给绮霜捎的衣裳。”说罢,她把衣裳递到绮霜手中,又重复了一遍她娘的嘱咐。
绮霜高兴地把衣服抱在怀里。
晏然无比羡慕地看着她。
“夏姐姐来得正好,我要去练琴,你若没事,陪我妹妹在园子里逛逛吧。”晏晴吩咐道。
夏景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新任务,虽然她只是一个梳头丫鬟,但是她很愿意与晏家这个最得宠的大小姐,多些私下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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