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手突然遮住眼睛,李畅嘴里犹如含了核桃,“子珏,我们都对不住你。”
本来摸着她脸颊的手指停了一下,周淳润转头看他,声音淡淡。
“都过去了。”
无人注意到,安睡的陆修容在听到这两句对话后,颤了颤眼睫。
——
不过两三日,言官弹劾的折子就雪花般飞进皇宫,桩桩件件控诉的都是当今丞相陆志隽。
他虽疲于招架,但万幸皇帝的态度尚且模糊不定,又加之他这些年来经营的门生故吏。是以看似风浪大,却都没有动到他的实处。
好似度过了一场波涛,是以恰逢陆志隽寿辰之日,丞相府便大张旗鼓的操办起来。
这些消息,都是李畅与周淳润闲聊时告诉她的。
陆修容捧着小碗吃剥好的核桃,香脆可口,“这是哪的核桃?”
“霁州一对老夫妇带过来的,好吃吗?”周淳润坐在她身边,用小锤轻敲着核桃。
点点头,陆修容又往嘴里扒了两颗。
周淳润好像天生有种让她变懒散的能力,刚来的时候还琢磨着想讨几张宫廷酿酒的方子,等以后回了西北还能继续张罗她的酒肆。可念叨了这几日,也什么都没做成,就只想与他赖在一块。
李畅一进来,就看见他们俩这没有干劲的样子,瞬间气得火冒三丈。“你们两个,真把本宫这当家了?”
“太子殿下。”陆修容福礼,“一起尝尝这核桃?”
扫了眼周淳润手边的核桃皮,他抽动了一下嘴角,坐下去拿。
周淳润就明目张胆把果仁放进陆修容的碗里,又笑着把小锤递给他。
没好气的拿过来,李畅自己去敲却不得其法,险些砸到了手,果仁也稀碎了。还是陆修容看不过去,将碗中的分给他。
抽空对她笑了笑,李畅吃了两口就没了兴趣,拍拍手问:“人都安顿好了?”
“嗯。”周淳润垂眸应了一嗓子。
正想说什么,眼尾一挑,李畅又看向陆修容,“险些忘了,外面有人找你。”
陆修容从善如流的起身,“那我先去看看,殿下慢聊。”
等他依依不舍的目光收回来,李畅才戏谑的问:“都准备好了?”
“是,有殿下在,其实也无需准备太多。等生辰宴上,我的人自会对陆志隽发难。”周淳润回道。
“我不是在问这个,我是问你自己,准备好了吗?”
霁州的核桃真的很好,皮薄,敲开个口子就能顺着打开。周淳润听到手指下清脆的咔吧一声响,恍惚之际,好似听见腐朽的枯骨动了一下关节。
被公公带着走到殿外,陆修容看清楚站立的人,由不住怔了一瞬。
她原本以为李畅所说的有人等她,不过是请她回避的托词,却没想真的有人。
“修容。”
那人动了几下才喊出她的名字,面容还是干净的,却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潦倒。正是苏时鹤,他如同渴望已久的看着她,又不敢走近。
静观己身,陆修容才发觉已是一派平静,她甚至和气的笑了笑,“庆王殿下,有事吗?”
“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没料到她还能冲自己笑,苏时鹤眼中添了些神采,他急急往前了两步。
本能的反应还在,陆修容立刻往后退了两步。
苏时鹤便自嘲的笑着站住,托公公将东西给了她。
接过手中低头一看,陆修容才发现是个十分眼熟的泥人娃娃。约莫是刚定亲的时候,她心底藏着欣喜又不敢表现,就夜间带着清葵去游玩,碰巧遇见捏泥人的。她看到一对,想起他们年幼时,便买了下来。
送给他的男娃娃早不知到什么时候丢了,她的虽带着,后也压了箱底,自己都忘了。
别扭的动着手指,苏时鹤用不太熟悉的腔调道:“今日偶然翻出来的,想着终归是你的东西,就给你送来。”
没有去揣测他的意图到底是什么,陆修容有些心疼的摸摸娃娃的笑脸,轻哦了一声。
随后就朝旁边松手,娃娃砸下去瞬间碎成了好几瓣。
不被珍视的东西,破坏起来最容易了。
双目不敢相信的瞪大,苏时鹤立即蹲下身去将一片片都捡了起来,而后稳住声线,“一时没拿稳吗,没关系。”
转动眼眸,陆修容看了他几瞬,“王爷没事,我就回了。”
她连再多的一句话都没有。
“等等。”抱着满怀的碎片,苏时鹤牵动着嘴角笑,“修容,天气渐暖了,可我找不到春衫。”
陆修容不为所动,“那便让下人去找。”
“下人也找不到。”
他不管不顾的反驳,又道,“你随我去找出来就好。”
神色讥诮,陆修容理理袖子,“苏时鹤,我才发现你说的皆是真心,你还真把我当作服侍你起居的奴仆?找不到就别找了,堂堂庆王府,怎么也不至于让你裸着身子。”
目光再次划过他抱着的东西,陆修容禁不住更为犀利。
“东西完好的时候弃之如敝履,如今破碎不可看了又视之为珍宝,苏时鹤,你是天生的贱骨吗?”
“为什么?”
从她方才开口时,苏时鹤就一直低着头,如今扬起眸子,彰显其中的阴鸷。“我都已经学着他们说的,对你折腰顺从了,你为何还不动容,你的心是石头吗?”
看清他眼底神色,陆修容竟觉得这才应该是他的本色,没了虚与委蛇的兴趣,她转身就要走。
“陆修容!”苏时鹤却大喊一声,公公上前来拦住了他,他便也没有再往前,只是对着她背影道,“你以为你如今攀上的是个什么人?我去西北查了,可连他丝毫身世都没有发现。”
“再看看你们如今,竟能随太子住在东宫里,你以为他真的只是个普通人?陆修容,他必定是对你有所图谋,劝你早些回头,莫要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陆修容回头,冷眉冷眼的问:“庆王殿下,你又图我什么?”
“笑话,你能有什么,论家室阿玉便高于你,论姿色你也不过尔尔,才情更是没听说过,还……”下意识拧着眉说了几句,苏时鹤反应过来,阴晦的望向她。
陆修容笑着摇头,一语不发的转身而去。
苏时鹤还想纠缠,“陆修容!”
公公便恰好站了出来,冲他客气弯腰,“王爷,请回吧。”
眼神晦暗不定,苏时鹤用力一甩袖,终是先走了。
等她回去,听到那两人已照常在玩笑了,陆修容站在一棵树下,遥遥看向周淳润。
周淳润却像是对人的目光极为敏锐,在一瞬间望了过来,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寒冷锋芒。认清是她后,眼睫一眨便晕开笑意,“榕榕,你回来了。”
下意识笑开走向他们,陆修容心虚的点头。
没人在意她刚才是否在偷听,又偷听了多少。
瞥见她手上有尘土,周淳润拉着她的手用帕子去擦,突然抬起头来问:
“榕榕,三日后丞相府设宴,想去看吗?”
喉咙发涩,陆修容蜷缩手指,“好。”
第35章
三日之后,站到丞相府门前,陆修容被拦下来的时候,有种理应如此的淡漠。
“孽障,你还敢进门来?”陆志隽刚迎了一位同僚进去,转头看到她前来,当即就蹙起了眉头呵斥。
按礼数来说,她就算想来,也应该是递拜帖给嫡母,从后门进。
可凭什么呢,陆修容今天就想从正门进一次,她尽力维持着礼数,“爹爹,今日是你生辰,女儿带着夫婿来贺你也不好吗?”
陆志隽闻言,才看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面容半遮。
周淳润见他看了过来,拱手欠腰。“草民拜见陆丞相。”
虽对这个女儿不甚在意,可终究是发生在京城中的事情,陆志隽或多或少有所听闻。按他原本的打算,只要苏时鹤那边声称了休妻,他就立马昭告与此女断绝关系。可谁能想到,偏那苏时鹤不发一言,让他如今反显凉薄。
哼了一声,陆志隽不去理他,“什么人,也敢来攀我陆家的门楣。”
而后盯着陆修容,道:“你不尊父母,离经叛道,我不会承认你所说的什么婚事,现在你老老实实进去反省,我就还能容你。”
与自己预料之中的斥骂没有多少区别,陆修容扬起头,反问道:“父亲要我如何老老实实的反省,像幼时一样,再被你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小院子里吗?”
“如此小事,你竟敢心存怨怼记恨这么多年!”陆志隽眉毛倒竖,愈发冷斥。
所有人都说她心胸狭小只知记仇,陆修容歇下了同他说话的念头,手往后一伸便去拉周淳润的手一起入内。
见自己的话都被当做了耳旁风,陆志隽恼极竟直接去拦她,一旁的家丁们看到后也簇拥过来。
“父亲,是想我再一次毁了你的宴会吗?”陆修容一手拉着周淳润,上前迎了半步道。
面色比黑铁还沉,陆志隽往旁边一看,就见宾客们都三三两两成团往这边瞧热闹,脸色不觉更挂不住。
陆修容继续道:“我是做过这种事的,父亲可还记得?今日我们当真只是想来为父亲贺寿,进去之后也绝不会添乱。”
陆志隽手下的力气不觉就松了一些。
轻易就挣开他,陆修容拉着周淳润入内,不顾身后刻意为之的长叹。
“陆丞相,那是?”
“老家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轻飘飘的话语中,充斥着不屑一顾的冷漠。
陆修容舒出胸中的一口浊气,眼下宴会还没开,她也不想再去凑那容不进的场子,便拉周淳润往她小时候住的院子走。
直到了一面高耸的院墙前,陆修容收敛四散的情绪,一扭头才发觉周淳润一直安静的望着自己。
“方才让你也难堪了。”
眼尾被手指点了点,陆修容就听到他说:
“榕榕,你有家的。”
听出他潜藏的安慰,陆修容一笑,“当然,我在西北有房子有酒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下次我们不让他进门!”
心情往上扬了扬,陆修容拉他往前看,“诺,这就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我带你进去看看?”
四周瞧了半天也没见到门,周淳润正在思索怎么进去,就见陆修容到墙边扒开了一垛草,冲他笑着。
“你说你小时候擅长爬墙,那我今天带你钻洞。”
话音刚一落下,她就猫腰窜了进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陆修容知道他也跟着进来了,没有回头看,只是怔怔的望着前面。
一瞧就没有人打理过这里,野草疯狂生长,足足到了人的膝盖处,遮住了路。庭中的那棵榕树还是郁郁葱葱,好似树干都更粗壮了一些,树冠上不断有鸟飞进飞出。
小的时候觉得,这院子大的能困住她,如今再看,其实方圆不过二十丈,走不了几步就是尽头。
“我在十三岁之前,就一直生活在这里。”陆修容语气里是难以言说的怀念,她一度厌恶这个地方,后来才发现这里或许是偌大的京城里唯一容得下她的地方。
“最开始的时候这里也有正经的门,但是据说怀着我的时候,娘亲逃过一次,所以就连门都封了,只有个小口里送些饭菜。”
走过了最高的杂草,眼前的路走算好走了一些,没人回应她的话,陆修容扭头去瞧,便诧异的看到他眼底没有收回的心疼。
周淳润想象着,她是如何从牙牙学语的幼儿,长到了十三岁的少女,心就忍不住的抽痛。
轻轻牵起他的指头,陆修容等他眼眸里认认真真盛满自己了,才故意俏皮的笑,“在想什么,我可怜?”
“在想,榕榕真厉害。”
委实没想到能是这样的回答,陆修容不免好奇的歪头。
她今日恰好穿了件绯红衣裙,满目的嫩绿中,她鲜艳生动。
周淳润轻声开口,“榕榕一个人在这里长大,没有心生怨恨,仍旧待人良善,真的很厉害。”
“可我亲生父亲才刚说了我心存怨怼。”
“不是的,只是从没有人回应过榕榕渴望的亲情。”
他字字句句说的简单,陆修容好似看到有一阵风吹起,缓缓拂过了幼时在院子里看天的她。
再往里走,就发现一堆烧焦的断壁颓垣,旁边还有个小坟包。
陆修容拽着他往那边走,“其实我也不完全是一个人,有位嬷嬷一直陪着我,直到她年老病死。”
明明她也有怀念的家人,却因为放不下可怜的陆修容,直到死了都被留在这里。陆修容用手清理着石头搭的供案。
当年她身量小,力气也不大,垒的坟茔都被风吹矮了许多。
周淳润就捧着一抔抔土,满满推上去。
这才是她最想带他来见的长辈,陆修容安静看着他忙完,带他一同跪下。“嬷嬷,我长大了。”
一张口,便是忍不住的哽咽。
“嬷嬷,我叫周淳润。”
好在身侧的周淳润接过她的话,又开始倒豆子一般介绍自己,将私塾里的学生都念叨了一遍,生生把陆修容都念叨笑了。
擦擦眼角的泪意,陆修容同他一起拜了三拜才起身。
最后一起坐在榕树前歇脚,周淳润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的问她,“榕榕,还记得我们初见吗?”
陆修容点头,“当然记得,白云观的榕树下,你弄丢了红绫。”
她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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