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少女闻言绝望地瞪大了双眼,原坚定的死志被陡然从天而降的重压碾得破碎,无尽的痛苦与愤恨在她眸中如海水将她淹没,皇帝心头却没有半分快意,那痛楚绝望的海水仿佛也流着剧毒,深深地淹没了他,刺痛的毒素流浸在他的血液里,淌遍他四肢百骸,令他的心浸满了毒汁。
他将她身上残留的衣物扯去,就似在撕扯她的面具,从上元夜相遇以来一直戴在她脸上的面具,她用来欺骗他、编织了一场虚假梦境的美丽面具。他们终于都赤诚相见时,却是那样的丑陋,没有一丝柔情蜜意,只有互相的憎恨,欲置对方于死地而不能的绝望与折磨。她叫他如何锥心刺骨的疼痛,他就通通施还给她,一分都不少。
近丑初时,夜静到了极处,屏风前暴烈的狰狞与绝望渐渐沉入了渊下,阴冷的死寂中,唯能听得殿角偶尔的铜漏滴水声,皇帝冷眼看着落凝在凌乱褥毯上的刺眼红痕,嘲讽地道:“怎么,你是没来得及向燕太子献身,还是纵自荐枕席,燕太子也不屑幸你一个小小宫女,你所谓的忠贞,全是你一厢情愿?”
犹被束绑在身后的双腕,在狂风暴雨般的折磨下,痛得似乎摧折,然这痛楚与身下相比却是轻微,那仿佛将身体撕裂成两半的剧痛,那来回无止尽的磋磨,才真如人间炼狱,不仅令她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也将她的尊严一分分磋磨成齑粉。身体每一寸都似遭过凌迟,使不上半点力气,慕烟虚弱到嗓音几乎轻不可闻,但言辞犹似利刃狠狠刺向对方,“一厢情愿,是在说你自己吗?”
皇帝却是大笑起来。清晏殿外,周守恩已在夜色中忐忑侍等许久,听到殿内突然传来圣上的笑声,愈发心惊难安时,忽听圣上传他入内,连忙推门躬身快步入殿。
见屏风小榻前的地上散落着女子亵衣等,近前的周守恩连忙将眼垂低。他眼角余光处,见圣上边从榻上起身,边慢慢披穿着寝衣,圣上身后的小榻上,少女伏着的身形一动不动,漆黑长发凌乱如水草披散在她的肩背上,使她像是从水里捞出的溺水之人,奄奄一息。
周守恩不由疑心姜烟雨是否已经死去时,转念又想,姜烟雨如这会儿已经死亡,对她自己倒是解脱,若还活着,依圣上怒火,令她受十大酷刑恐也难泄心中之恨,她必是生不如死。
周守恩边暗暗想着,边近前恭声询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圣上缓系着衣带,瞥看榻上少女的眸光,轻蔑如看路边的野草,“这种卑贱女子,如何能留在这里,脏了朕的御殿。”
周守恩“是”一声,又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周守恩以为少女有九成将要承受千刀万剐之类的酷刑,剩下那一成是圣上若破天荒地宽宏些,也要将她绞死或是毒杀,然而却听圣上冷嗤道:“将她扔到后宫去,卑贱之人,到死都只配做个采女。”
第28章
因皇帝下令封锁消息,宫女姜烟雨行刺一事,知者仅周守恩、季远等寥寥数人,于是在帝宫之外的人看来,就只是一夜过后,圣上后宫多了名采女罢了。
一宫女承幸受封采女,在历朝历代的后宫都只是件芝麻小事,但在启朝后宫,却是有些不寻常,因圣上后宫全是登基选秀时的“老人”,从那之后几年下来,圣上后宫再未新进过女子,犹如一潭死水,这名为姜烟雨的宫女,实是圣上这几年的第一个“新人”,纵她出身卑微,只似是枚砂砾,落在死水般的后宫里,也惹起了一阵涟漪。
不过这涟漪很快也就平静下来了,因后宫妃嫔们暗中关注多日后,见圣上不仅仅是不宠爱这名新人,在封其为采女后就再未召幸过,还甚至似乎是有些厌恶这新人,将其扔到后宫最偏僻冷清的幽兰轩,责令闭门思过。
圣上对姜烟雨就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而这姜烟雨也未能抓住往上爬的机会,刚承幸就惹得圣上不快,这一生大抵要老死在采女的位份上,无福再伺候圣上了。后宫妃嫔们如此心想时,皆认为弘福殿失火那夜的事也不必再多想深想,都在心中看轻姜采女。
采女之事如是微风,在后宫略掀涟漪就被众人搁在脑后,转眼时间过去七八日,时节也已是晚春近夏,白日里骄阳越发炽热,漾着花香的空气镇日浮着燥意,各宫冰盘风轮等物都已用了起来。
这日永寿宫中,内官摇转风轮,宫女轻轻打扇,太后在习习凉风中边用着一碗冰蜜拌甜瓜,边问皇帝道:“那姜采女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怎么到今日还在闭门思过。”
太后凤座下首,萧珏持匙的手悄停在碗畔,他微抬眸看向对面的皇叔,见皇叔神色淡淡地回答道:“她打碎了儿臣的琉璃樽。”
太后闻言笑道:“哀家还当是为什么厉害的事,原来就只是为这个,一个琉璃樽有何要紧,大启如今已广富四海,皇帝难道还缺几个琉璃器物使吗?!”
萧珏正犹豫是否要附和皇祖母的话,为姜烟雨美言几句,请皇叔宽恕她时,就听皇叔再说道:“是儿臣素日使惯最为钟爱的,纵工匠能再做出一模一样的,也不是原先那个了。”说话时神色虽淡,眉宇却似微拢冷霜。
太后仍是笑道:“再怎么钟爱,也就只是件器物,比不上人,皇帝你该在意的不是什么琉璃樽,而是子嗣。姜采女既是你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想必你心里对她是有几分喜爱的,既如此,就当给她几分恩宠,好让她早些为你诞下子嗣。”
皇帝持着银匙,慢搅得碗中碎冰浮沉,唇际微衔笑意,“她出身卑贱,不配为皇家诞育子嗣。”
薄瓷碗壁的缠枝蔓草纹,仿佛隐秘地生长缠结在他心底,萧珏垂眼看着碗中渐渐融化的碎冰,耳边仿佛是那日群芳林中,她坚定地说要至死侍奉陛下,又仿佛是清晏殿里,皇叔说要与她赌书泼茶。既是两心相悦,为何皇叔要如此轻贱她,被禁足在幽兰轩中的她,依然对皇叔至死不渝吗?
融化的碎冰和着碗中蜂蜜稠重地似乎淌不动,萧珏暗自心境沉郁复杂,听皇祖母和蔼地对皇叔道:“你嫌姜采女出身卑贱,不配做皇子公主的母亲,可后宫多的是高门出身的妃嫔,也不见你经常召幸。你今年二十三了,寻常子弟在你这年纪早当爹了,你是天子,一言一行天下人都看着,在子嗣事上更该上心些。”
皇帝颔首道“是”,“是儿臣从前为朝事疏忽了,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儿臣定在子嗣事上多上心,好让母后早日含饴弄孙。”
就从此日起,淡待后宫数年的圣上,似对众妃嫔多了几分热切。从前那几年,妃嫔们自在后宫相伴度日,圣上总独来独往的,而从今年春夏之交起,圣上开始时不时召妃嫔伴驾,且是雨露均沾,今日召此妃陪膳,明日召彼嫔游园,好似轮转下来,后宫无论位份高低,人人都能得到这份恩典,只除了那个被幽禁在幽兰轩的姜采女。
这一日,正是敏妃陪侍圣上用膳。夜幕降临后,她亲自布菜,万般温柔体贴地陪伴圣上用着晚膳时,听到殿外滚响了几声雷鸣后,就有风雨声呼啸而起,不由心中窃喜。
宫人将用完的御膳撤下后,圣上拿起了一卷书,坐到了屏风前的小榻上。敏妃守等了片时,仍等不到圣上开口留她过夜,只能依依走至圣上身边,娇声主动求请道:“陛下,臣妾今晚留在这儿陪您好不好?外头风雨这样大,臣妾若是冒雨回宫,或会着凉的。”
圣上掀了一页书,虽未抬眼看她,但语气还算温和,“坐轿回去就是,若还怕着凉,披件披风。”
敏妃虽因出身独孤氏、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在初入宫时就位居三妃,可却是个空架子,坐了几年妃位,仍如守活寡般,难得圣上近来对后宫热切不少,她也跟着沾光能常至御前,如若不抓住这机会快些邀得圣宠、怀有龙种,谁知道下一次圣上亲近后宫是什么时候,又或者仪妃、纯妃等人先抓住这机会、怀孕生下皇子,到时候就是太后娘娘偏袒她,她一无所出之人,想坐上皇后的宝座,也是困难重重。
心中的忧虑与焦躁压过了敏妃素日对圣上的畏怯,她屈身坐在小榻脚踏处,一手柔柔地牵着圣上衣角,美目盈盈地仰看向圣上,双颊浮起羞涩的红晕,“臣妾……臣妾欺君了,臣妾其实不是怕着凉,臣妾就只是想留在这里,陪伴陛下、伺候陛下。”
圣上目光从书卷移到她面上,问:“为何?”
敏妃双颊羞红更浓,“自是因为……因为臣妾爱慕圣上。”她微微一顿,眸光越发含情脉脉,“臣妾早就爱慕圣上,从还在魏博时就是,臣妾尚是不知事的小女孩时,就在心里喜欢圣上,喜欢……表兄……”
敏妃是为能给自己争取怀有龙种的机会,而将心一横,大胆唤圣上为“表兄”,然心中实是忐忑。但她在忐忑唤了这一声“表兄”后,见圣上非但没有嫌她娇缠或是越矩,眸中薄淡的笑意在灯火映漾下还似竟渐深浓。
敏妃见状,如何不心中欢喜,就越发大胆起来,柔软的身躯几乎要靠在圣上身上,声亦娇柔得似能滴出水来,“表兄,就让臣妾伺候您吧。”
初夏的第一场雷雨来得迅猛,幽兰轩地方狭小偏僻,雨下急了庭院来不及排水,阶下白茫茫一片积水越来越高,几有要淹至室内的风险。然而幽兰轩的掌事太监郑吉,这会儿也无暇去管积水,他在雷电交加的夜色里候守在房门前,见宫女茉枝出来,立即问道:“主子怎么样了?”
“情形很不好,主子烧得越发厉害了,浑身滚烫,似都没知觉了”,茉枝忧虑地看着郑吉道,“郑公公,主子身子本就孱弱,是熬不住的,这样下去,若不请太医来用药,恐怕……”
话未说完,茉枝就不由默默咽声。姜采女本就只是宫女出身,又不知因何事惹怒了圣上,一直被关在这里,说是主子,处境却比他们这些人好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他们这些奴婢行动自由,在后宫既是草芥般的存在,又因惹怒圣上尚是被幽禁的戴罪之身,如何能请得来太医。
可若由着姜采女这般病重、甚至病死,茉枝又于心不忍。她原是敏妃娘娘宫中的粗使宫女,一次在擦洗花瓶时,不小心将几滴水点子洒在了敏妃娘娘的罗裙上,被掌嘴赶出了延熹宫,来幽兰轩这等偏僻之地做洒扫宫女,在姜采女被分住到这里后,就成了姜采女的侍女。
幽兰轩通共就四名宫人,除掌事太监郑吉与她外,就只两个粗使小太监。也许在旁人看来,敏妃娘娘的延熹宫是好去处,做姜采女的侍女是坏差事,但真要茉枝来选,她宁可留在幽兰轩。敏妃娘娘御下严苛、责罚也重,她在延熹宫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做错事被惩戒,而姜采女莫说责罚她,就对她没有任何吩咐。
姜采女就不说话,也摇首拒绝她近身伺候。从来到幽兰轩的第一天起,姜采女就没有主动说过半个字,以至茉枝起先都不由在心中猜想姜采女是不是不会说话,直到有天夜里姜采女似从噩梦中惊醒、哀凄尖叫了一声,茉枝才知姜采女不是哑巴,就只是平日静默到一个字也不愿说而已。
因为这静默到极点的性情,茉枝与郑公公起先都没看出姜采女是抱病在身,只以为她是身子孱弱而已,只是见她镇日倚窗独坐,从朝至暮,好似在看窗外那狭窄的一方天,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眼里空无一物,见她一日日地消瘦下去,脸色越发苍白,似是还未绽放就要凋零的花骨朵儿,了无生气。
直到今日黄昏姜采女虚弱到昏倒在地,终于能近身伺候的茉枝忙上前将其扶起时,才知姜采女浑身发烫、病得有多厉害。简单的清水擦洗如何能使姜采女退烧,可除了这个,她还能做什么呢。
茉枝虽是怯弱但心地善良,终究还是忍不住对郑公公道:“奴婢去太医院求他们来看看主子吧,主子……主子虽然只是采女,但好歹也是陛下的女人,太医……太医们总不能真就袖手不管……”茉枝这般说着,自己却也十分底气不足,一咬牙就要走时,却听郑公公在后拦道:“等等。”
郑吉心里也是为难。不同于进忠等御前内官是总管周守恩明面上的徒弟,郑吉其实也是周守恩的弟子之一,只是未落在明面上,也未在御前伺候,而是在司宫台内织染局衙门里担着实差。十几日前,师傅悄悄传他到跟前,说会寻个办事不力的由头将他撵下现在的职位,令他被“贬”到幽兰轩做掌事太监。
原本有师傅在暗地里照应着,他努力在内织染局做事晋升,是颇有前途的,突然就被贬到幽兰轩来,要跟着姜采女这毫无前途的主子,无异是摔在了烂泥坑里。郑吉完全想不通师傅为何如此行事,但也不敢问,就遵命道是,说自己会尽心伺候姜采女。
却见师傅当场冷了脸色,似是十分厌恶姜采女其人,说不必尽心伺候,只密切关注她一言一行就是,若有异动,及时回报。好似令他为幽兰轩掌事太监,就是为监视姜采女。
然而姜采女镇日不语不动,是“一言”“一行”也没有,遂这十几日来,郑吉从未向师父禀报过什么。现下姜采女病得昏躺榻上,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异动”,可如果她真病出了什么事,而他未及时禀报师傅,好像也是不妥。
另一方面,虽不知姜采女是为何事触怒圣上而被禁足、师傅又与姜采女有何过节,但听师傅那日语气,是颇为厌憎姜采女的,可能倒会希望姜采女病重甚至病死。如若师傅真如此想而他却贸然请太医来为姜采女诊治,岂不是忤逆师意?!
郑吉左右思量,总觉得不管为何缘故,这事都要先禀报师傅,由师傅裁夺是否要为姜采女请太医。他在心内拿定主意,就将茉枝拦下,令她留在屋内照料姜采女,打开一把油纸伞,冒着滂沱大雨,匆匆往圣上的紫宸宫去了。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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