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心情松快了些,尽管并不知为何松快,但看着眼前映在白瓷釉面上的人影,听着耳边她研磨时衣袖轻轻拂过案角的声音,心里就不由自在轻快了不少。皇帝心境宽松,抬眼侧看向这少女,见她忙垂下眸子,握着墨锭的手攥得紧紧的。
昨夜灯下皇帝就注意到她手上有冻疮,这会儿在白日光照下清晰看去,见她手指肿得厉害,再做几天粗活,恐怕就要生水疱溃疡了。
皇帝就边执笔舔了舔墨,曳一笔花枝,边似漫不经心道:“花房劳作辛苦,你到孤身边来伺候,如何?”
这对做苦役的宫人来说,绝对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差事,可这少女却在低头沉默须臾后,摇了摇头。
皇帝当然不解。他这会儿的身份——永宁郡王,在宫人中是声名极好的,这少女为何宁可干繁重的苦差事,都不愿到善待下人的永宁郡王身边,做个奉茶添香的清闲侍女呢?
正疑惑时,皇帝忽然想到昨夜少女看他的眼神,当时他离开时,她那眼神真似是想与他此生再不相见。这少女胆子很小,是因胆怯而畏惧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所以昨夜盼着他离开,这时也不敢到永宁郡王身边日常伺候吗?
皇帝感觉有这可能,但看少女柔柔怯怯的模样,起了故意逗弄的心思,就微沉了嗓音,令她抬起头来,似是神色不豫道:“你竟心气这般高么!孤你都不愿伺候,那你要伺候谁?妃嫔?太后?圣上?!”
因心中存了要为皇兄复仇的念头,而要复仇就必须想方设法接近启朝天子,慕烟不由在“萧珏”说到“圣上”时,眸光微微一闪。
皇帝何等敏锐,尽管少女微颤的眸波一闪即逝,他还是迅疾捕捉在眼里。仿似心头有蜻蜓点水掠过,皇帝含诧看着少女,“你想到圣上身边伺候?”
慕烟又是暗在心内责怪自己隐忍功夫不够,又不禁想有无可能利用萧珏到启朝天子身边去,心绪一时纷乱如麻,在“萧珏”问她时,也没立即回话,只是紧紧抿咬着唇。
见少女竟不否认,皇帝心中兴味更浓。他本就只是想逗逗少女而已,并不想她被吓坏,这会儿见她神色不大对,就温和了嗓音道:“你若想做御前侍女,孤可设法为你举荐,但你要老实告诉孤,为何想到圣上身边伺候。”
若仅凭她自己,就从最低等的西苑花房宫女做起,想接近启帝并进行刺杀,不仅仅是困难重重,不知要耗费多少光阴,还极有可能虚掷一生,至死都无复仇机会。而此刻眼前,似乎就有一条捷径,可让她极快地接近启朝天子,拥有行刺复仇的可能。
是否是天意,天意让她昨夜在花房与萧珏重逢,天意让她今日在此与萧珏相见,都是为了此刻让她有可能拥有刺杀启帝的机会?!
慕烟心内一时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她暗在袖中攥紧一只手,迎看着“萧珏”的目光,现编着理由道:“我想到圣上身边伺候,是因为……因为我仰慕圣上。”
第5章
皇帝心头一跳,面上仍不动声色,就淡淡问道:“为何仰慕?”
慕烟抑制住内心对启帝的仇恨,真似仰慕天子的小宫女,神情恳切地说圣上登基四五载就将一统山河,乃是不世出的圣主明君,说她在花房劳作时,听了许多关于圣上的英明事迹,因而内心对圣上十分地仰慕,想到圣上身边伺候。
皇帝眸光沉凝在少女面上须臾,忽地一笑,“就只听说了些英明事迹,没听其他的吗?”
慕烟不知“萧珏”何意时,见他搁下手中画笔,向她近了半步,几乎贴在她身前,衣袖间清冽的瑞脑香也侵扑了过来。慕烟僵着身子未动,又见“萧珏”向她微低头倾身,于是那双幽沉的眸子也几乎就在她的眼前。
“萧珏”眸光幽幽地凝看着她,嗓音亦衔着几丝难测的幽冷,“你没听有传言说,太宗皇帝是他密谋杀害吗?这样的人,你也仰慕吗?”
这样的传言,慕烟在启宫中的三个多月里自然听过。其实她心内是觉这传言可能不虚的,因为在她心目中,启帝虽在征战上确实有一定能力,但实是个虚伪歹毒之人。
去年父皇死后,她与皇兄都知燕朝覆灭就在数月之间。清河公主是个早已死去的人,无人追查在意,可燕太子是众矢之的,她担心皇兄的安危,皇兄说燕朝灭亡已是定局,再打下去也是徒增燕兵伤亡,皇兄不想再看生灵涂炭,说他有意率残兵降于启朝,请启帝善待放下兵器的燕兵与天下黎民百姓。
历来新朝多不会对主动称臣的前朝皇室赶尽杀绝,启帝在征战时又打着仁义之师的名号,纵只是为声名,也不应该杀害主动率兵投降的皇兄,她遂以为自己应能在宣城等到皇兄,然而最终却等到了皇兄被启帝逼死江中的噩耗。
慕烟心内对启帝恨之入骨,对其人品深恶痛绝,遂觉本性虚伪歹毒的启帝,是极有可能为谋得皇位做下弑兄之事的。
她想萧珏这时问她这样的话,定是心里也怀疑其父启朝太宗是为启帝所杀,只是她为了有机会接近启帝,已将仰慕启帝的话说出去了,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慕烟就按捺下心中乱绪,在“萧珏”幽深难测的目光注视下,坚定地说道:“奴婢听过那样的传言,但奴婢不信。”
明明总是怯怯弱弱、眸光也常闪闪躲躲的,可这时说这话时,她双眸却定定直视着她,言辞间似有一股坚凛之气。皇帝无声地望了会儿眼前的少女,问道:“为什么不信?”
慕烟道:“因为奴婢相信至亲间的真情。若是奴婢有兄长,从小就被兄长呵护包容长大,无论因为何种缘故,奴婢都不会有暗害兄长之心。”
因在言语间想到了皇兄,慕烟原为圆谎的这句话,道来十分地诚恳坚定,似真就完全发自内心所说,没有半点矫饰,清澈的眸光亦明澄如镜,“奴婢相信,圣上也是这样。”
她为了之前仰慕圣上的那句话,只能这样说,但在心内怀疑生父为叔叔所杀的萧珏,应是不喜她这样的回答的。慕烟话音落下后,见“萧珏”一言不发地深看着她,目光幽微意味不明。
慕烟暗暗忐忑时,又见“萧珏”移开了目光,重新拿起画笔,容色淡然,语调漫不经心,“御前宫人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孤在举荐你前,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御前宫规严格,你若没能力却冒冒失失地去了,早晚要受责罚。”
原以为在不得不说相信圣上后,萧珏会烦厌她这个不明是非的宫女,她接近启帝的机会要泡汤,但此刻听他话中意思,却似还有可能。慕烟不明萧珏心中所想,只是自己内心又浮起希望时,听他问道:“你从前贴身伺候过人吗?”
慕烟自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而她眼下的假身份姜烟雨,也未曾贴身伺候过人。姜烟雨并非虚构,是曾真实存在的燕宫花房宫人,因病身死时,被皇兄掩盖了其不在人世的消息。
听萧珏口气,她想当御前宫人的话,这会儿应回说“伺候过”才好,可是御前宫人选拔严格,纵有永宁郡王举荐,定也会严查身份,为防穿帮,她不该违背姜烟雨原本的人生。
慕烟就只能说道:“未曾。”
“萧珏”边画茶花边问她:“那你除了侍弄花草,还会做些什么?”
由于姜烟雨是因家境寒苦而幼入燕宫做了宫女,慕烟想她应该不认字,就没说自己识文断字可侍奉文墨,只是恭谨回复道:“奴婢还会女红。”
“萧珏”将压着画纸的白玉镇尺移开,将勾勒点染着一枝红山茶的画纸拿起,吹了吹墨,就递与她道:“照着这画,回去绣方茶花帕子,明日申正拿到这里来,予孤看看你的针线活够不够格到御前伺候。”
那抱茶花的花房小宫女是在申时进的书斋,在书斋内待了快一个时辰方才退出。直等到小宫女身影远不可见了,藏身在书斋西偏房内的四五名御前近侍,才都走了出来。因为先前圣上有令,他们这几人在小宫女来时都避在暗处,纵是地位高如御前总管周守恩,也得为一花房小宫女藏匿行迹。
这还是圣上头一回这般行事。周守恩思索着走出偏房,打起书斋门帘进内伺候,见圣上正负手在画案前,目光望着身前高几上的红色山茶花。
其时已近黄昏,正月里天还冷,这书斋地下未设地龙,丝丝暮时寒意如潮水渗了进来,悄无声息地侵入人体。为圣上龙体着想是御前总管的职责,周守恩就近前恭劝道:“陛下,天不早了,可要回清晏殿?”
圣上未置可否,只看着花吩咐他道:“找太医院拿些治冻疮的好药膏,给那姜烟雨送去。”
周守恩忙就应下,见圣上仍是看着眼前的红山茶。金色暮光下那殷红的茶花色落在圣上眼中,若是明焰轻灼,圣上无言地看着看着,伸出一手轻轻触碰了下红艳柔软的花瓣,而后不知想到什么,眸中荡漾开温软笑意。
周守恩看得一怔。圣上并非冷面天子,登上帝位后仍是常有笑意的,只是笑意总像浮在眸中而未深到心底,不似眼前这般明净纯粹,比今日在永寿宫中太后郡王面前,在宣政殿内文武大臣面前,都要真切。周守恩已许久许久未见圣上如此笑过,惊怔恍惚间,竟似在暮光中看见了从前的二公子。
圣上笑,是为那花房宫女姜烟雨吗?单就特意令她送花到松雪书斋,和此刻吩咐送药膏的事来说,圣上对这少女就不寻常。圣上素来不耽于女色,此前可从未对女子有过特别之举。
那姜烟雨模样底子是很好的,周守恩避在西偏房时偷偷看过,就不由心想,圣上是否有将这宫女纳入后宫的意思。然而圣上是天子,有这想法昨夜直接纳了就是,何必今日又让送花又送药膏,周守恩不明圣意,遂也不敢乱提建议,就只依圣上吩咐,在离开松雪书斋时,将这盆红山茶,抱回了清晏殿。
慕烟回到西苑花房不久,就有人送来涂手治冻疮的药膏,和一方雪白丝帕以及绣绷绣线等刺绣用物。慕烟自然以为这是永宁郡王萧珏派人送来,就在晚间对着那张山茶画,专注在帕上绣青叶茶花。
被秘密幽禁的那些年里,慕烟为使自己不至在漫长孤独的囚禁里神智失常,每日尽力找事予自己做,不仅学会了自己与自己下棋等,还将自己曾经并不擅长的刺绣等事,渐渐习得纯熟。小时候她动动绣针就会扎破指头,而现在,绣枝山茶花对她来说是件易事。
手下茶花渐渐成形时,慕烟执针的手,却滞了滞。这方帕子,明日是要予萧珏的,曾经她第一次动绣针就是为萧珏,小时候的她,读到书上的“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之句,就想给她将来的驸马绣个香囊,然而年幼的她绣工薄弱,那香囊上的绿萼梅绣得歪歪扭扭,仿佛被风吹折得东倒西歪。
她小时候被父皇宠娇了,做事也没耐性,未想着磨练绣工真心绣好一只香囊再给萧珏,就将那只歪扭的香囊送他,说这是她与他之间的信物,要萧珏好生保管,不能污损遗失。
清秀的男孩双手接过香囊,郑重点头答应,说会珍藏一生。他那样说,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她也知她绣得难看,就忸怩着问他为何这样认真,年幼的萧珏看着她道:“因为这绿萼香囊的一针一线,都是公主殿下的心意。”
那时香囊上歪歪扭扭的绿萼梅,一针一线绣的都是心意,而现在,绣帕上渐渐成形的山茶针法细腻、色彩明秀,却一针一线都是利用萧珏的心机。
父皇说为她挑了个驸马时,年幼的她并不开心,还和父皇赌气使了好几天小性子,可当那个男孩从魏博地界来到燕宫时,她见他面色雪白,双眸墨浓如漆,洁净而柔和,仿佛是她昨夜在雪地里堆的雪人活了过来,心里一下子欢喜起来,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看她宫中的梅花。
她对萧珏有着小女孩的喜欢,她爱拉着他在燕宫里到处玩,与那时的萧珏在一起时,她的心总仿佛沉浸在澄澈温静的春水中,不会似今日,当他朝她倾身低首,幽声问她是否信那传言时,仿佛有可怖的阴影沉沉笼罩在她身上。
世事苍茫,曾经的雪人已被漆墨侵染了,她自己也是。
第6章
深夜孤寒,与窗边绣帕宫女相伴的,唯有她脚边的幽影和天上的冷月。同一片寒凉月色下,皇城重明宫濯缨馆中,萧珏正倚栏而坐,栏外池里有未拔去的残荷,夜风过时,月影粼然幽映在枯叶残枝相交的泠泠波纹里,如褶皱的暗花纱,寂然淹沉在冷冽的寒塘深处。
去岁秋时,此间红蕖袅袅、翠叶如盖,而今眼前一池残枝寂寞,宛是岁月凋零后一支无言的挽歌。萧珏默然凝望良久,垂目看向手中的一只绿萼香囊,这物事他已尘封匣中良久,许是因近来心绪繁沉,今夜又不由启匣将之拿出。
多年前他在燕宫中时,身份不仅明面上是燕帝为清河公主择选的驸马,是燕太子的伴读,暗地里其实还算是魏博来的质子。不过年幼的清河公主被父亲与兄长娇宠着长大,并不懂得这些,就只当他是她的未婚夫,日日视他如小夫君。
她幼不知事,无忧无虑,每日里只是同他玩闹,而他自然难如她那般。远离亲人故土,只身来到燕宫的他,面对表面宽仁实则多疑寡恩的燕帝,自知真实处境如何,心境如履薄冰,也在起先,并未将那驸马之说放在心上,仅是视她为公主而已。
可天长日久的相处中,她渐渐融化了他心头的封冰。他生母在他记事前就已去世,她告诉他,她也是这样,还在襁褓中时母亲就已不在人世,她为她和他的母亲抄佛母经、放河灯,说他们的母亲在天上可彼此作伴,似寻常贵妇交游闲话,并不孤单。
她心思轻灵,常有许多古灵精怪的念头,一次忽发奇想,说要按志怪古书里记载的法子饲养金翅雀,这样金翅雀就会长成传说中的金翅鸟,她就可乘骑着飞出宫城。
年幼的女孩不谙世事,不知燕朝早就积重难返,天下并不太平,不知燕宫虽拘束了她,却也好好地保护着她,他对她道:“你一个人要飞去哪里呢,外面有许多的危险。”
他这话没能扰了她的奇思,反使她瞪大了眼睛瞧他。“怎会是一个人呢”,她望他的神色惊奇不解,娇甜的嗓音如莺啭呖呖,“你要陪我一起啊,书上说做夫妻的人,应该要比翼双飞。”
女孩瞳仁清亮,一双能望进人心底的眸子似带着灼人的温度,疼训裙每日更新亖而二尔吴九乙4奇令他心砰然一跳,耳根在春风中暗暗发烫。那一日,他仿佛真能看到比翼双飞的雀鸟,一同飞过高耸的禁宫红墙,而荏苒经年,当他站在她坟墓前时,唯能见秋草衰残,孤雁南飞。
燕朝在去年深秋,随着燕太子蹈江而死彻底灭亡,他在那之后去了燕京皇陵,见到了她的坟冢。多年前匆匆逃出燕京时,他万想不到那一走就是永别,于坟前为她祭扫时,他曾想将这香囊放入燃着的火盆纸钱中,送还与早在九泉之下的她,然终究是不舍。
指腹轻轻抚过绿萼梅丝绣的触感,仿佛是抚过这些年来的年轮脉络,指下一拂间,岁月即如流水逝去。萧珏暗自思沉时,有人影趋步走近他身边,重明宫的管事太监陈恭向他行礼并恭劝道:“殿下,夜里寒凉,还是快回寝殿歇息吧,若您冻伤了身子,太后娘娘不知多心疼呢。”
萧珏将香囊收入袖中,走入濯缨馆正堂,迎面便见收放在紫檀剑架上的承光宝剑。大太监陈恭见他注视那宝剑,就陪着笑道:“有太后娘娘的疼爱,又有太祖皇帝在天之灵庇护,殿下在幽州战场上定能以一敌百、名扬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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