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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春昼——阮阮阮烟罗【完结】

时间:2024-03-11 17:21:25  作者:阮阮阮烟罗【完结】
  圣上却似奇异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御前宫人的用房,不一直是现成的,如何要提前几日收拾布置。”
  周守恩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陛下要她做御前宫女?”见圣上仍似奇异不解地看他,眸中似在问你周守恩是不是老糊涂了,连这等事也听不明白,周守恩也就不敢再问什么了,恭敬说老奴这就去准备新添宫人的相关事宜,躬身退出了清晏殿。
  不敢再问说什么,但退出清晏殿的周守恩,心里的琢磨仍停不下来。他从圣上还是个孩子时,就伺候在圣上身边,这么些年下来,此前从未见圣上对一女子,如对姜烟雨这般特别上心过。他虽是个阉人,但在人世浮沉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感觉圣上这般特别对待姜烟雨,应是多少衔着一点男子对女子的喜欢的。
  圣上是天子,若是喜欢,明明直接纳入后宫就好了,为何要令其做甚御前宫女?是圣上行事另有用意、另有深意,还是……还是大启朝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根本不晓男女之情,自己也不知自己对这女子,有着男子对女子的特别心意?
第8章
  为了姜烟雨能镇定心神、安心养病,皇帝这两日一直没出现在她面前,只是在上早朝、批折子、见大臣的间隙时间,时不时就问周守恩一句,姜烟雨的病怎么样了。
  因着圣上一天能问七八回,周守恩早令弟子进忠侍在西偏殿外,随时向他通传姜烟雨的消息。这会儿几桩朝事议毕,奉命征讨幽州的镇国大将军庞钦,亦向圣上辞行退下后,周守恩见一时得了会儿空闲的圣上,果然又看向他问道:“她今日如何?”
  周守恩早从弟子那儿得了消息,立刻就回道:“姜姑娘今早烧退了,只是身子还不大舒坦,人没什么精神,也不怎么说话,药也只喝了一半。”
  皇帝边拿起案上一道折子,边问道:“为何只喝一半?是药放冷了吗?”
  “凝秋等尽心照顾着姑娘,绝不敢如此怠慢的”,周守恩说道,“可能是姜姑娘年纪小,怕喝苦药吧。”
  皇帝执朱笔的手顿了顿,“那就让季远再拟个不苦的方子,让药好入口些。”
  周守恩心道药哪有不苦的,但也不敢说,就答应下来,又听圣上吩咐道:“还有,让膳房送几碟香糖果子过去。”
  周守恩又应下道“是”时,见圣上边在折子上写了几个字,边轻轻嘀咕了一声“小姑娘”,唇际似有笑意。
  几碟香糖果子送至西偏殿后,宫女凝秋忙告诉姜姑娘,这是圣上吩咐下的恩典。她将新煎的一碗热药捧送到姜姑娘面前,含笑劝道:“姑娘快趁热把药喝了吧,早些病好,也可早些去向陛下谢恩,早些到陛下身边伺候。”
  “谢恩”二字,仿佛是根牛毛细针,隐秘地扎在慕烟心头。她眸光寂然微闪,见凝秋捧来的那只碧瓷碗里,黑幽幽的药汁浓酽如墨,隐约的人影映在其中,仿佛是沉在不见天光的深渊里。
  在从昏迷中醒来后,慕烟从宫人凝秋口中知道了自己的处境,知自己现身在清晏殿旁,知自己已有了御前宫女的名分,知自己病好后就要到启帝身边伺候。刚醒不久时,松雪书斋前那一幕犹在她心头如噩梦回闪,但现在两日过去,她已渐渐理智冷静下来。
  黑漆漆的一碗药汁,仿佛喝下会苦浸四肢百骸,但这世间再苦的药,也抵不过她失去至亲的痛苦与那背后的恨意。慕烟从凝秋手里接过药碗,垂着眼缓缓将药饮尽。
  凝秋暗松了口气,再将香糖果子端来,含笑说道:“姑娘吃点甜果子润润吧,这样嘴里就不苦了。”却见姜姑娘轻轻摇了摇头。
  凝秋微感疑惑地放下香糖果子,见姜姑娘喝完药后,并没有卧榻休息,而是静静地坐在榻边,就一边打量她的脸色,一边温和问道:“姑娘觉着精神怎么样?若是好,我给姑娘讲些御前伺候的规矩,好不好
  ?”
  见姜姑娘轻轻点头,凝秋就坐在榻前的一只圆鼓凳上,认真给她讲述御前伺候的种种规矩。因见姜姑娘始终低头不语,好似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不知有没有专心在听,凝秋想着御前伺候容不得半点马虎,就有点想似从前教导其他新来的御前宫人时,言辞态度严厉一些。
  然刚这么想,凝秋就又悄悄在心里压下了这念头。因为圣上对这个新来的御前宫女不一般,也因周总管特意吩咐过她,要对这名叫做姜烟雨的宫女上心些,凝秋心里始终含着小心。
  虽然身形瘦弱、气血脸色不好,身上只穿着简朴的宫人衣裳,人也默默低着头不说话,可就这般斜倚榻几、低头不语的身影,尽管看不见具体容貌,却也似美人描画般,有种风露清愁的轻袅之美。凝秋边心叹着姜姑娘似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别样气质,边暗暗想道:这姜烟雨,应是个将来有造化的呢。
  虽天下将一统,无需再亲自征战,但治理并不易于攻战,守江山更难于打江山,皇帝每日朝事不少,今日更是到夜里亥时才将折子批完,才能盥洗后上榻安歇。
  只是上榻后的皇帝,却辗转几回也没能睡着。他想心中并无朝事牵挂,正觉有些奇怪,对着殿中幽色心绪漫漫时,忽想起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名少女,那少女胆小畏黑,不知此刻能否在黑暗中睡着。
  既胆小畏黑,那她就寝时应是会留一盏灯火的。皇帝这样想时,忽又想到为防走水,御前对烛火规定极其严格,这少女既胆怯,可能不敢逾越宫规、在夜里私自留灯,只会强行忍受夜晚的黑暗。
  那夜西苑花房里,暗色中少女伏地瑟瑟发抖的情形,仿佛又浮现在皇帝眼前,皇帝更加睡意薄淡,再翻来覆去几次依然难眠后,就趿鞋下榻,披着件大氅走出了殿门。
  清晏殿外值夜的宫人见圣上突然出来,俱吓了一跳并忙行礼,询问圣上有何吩咐,然而圣上摆手令他们皆退,自在无边夜色中,走过廊檐下宫灯摇曳的晕黄光影,走向了暗色沉沉的西偏殿。
  西偏殿深处,慕烟正默然躺在黑暗中。她畏惧黑暗的怪疾通常只会发作在身边陡然陷入黑暗时,其他时候,如夜晚到来、熄灯就寝,因早有心理预兆,绝大部分情况下,并不会刺激发作。
  只是身体上的怪疾虽没发作,她的心伤却无一刻能够缓解,这深夜时候,她因思念与仇恨无法入睡,想着离她不远、此刻就歇睡在清晏殿的启朝皇帝,想她与他的两次见面,想他自称是“永宁郡王”的行事因由,想自己目下的处境以及未来当如何行事,越想越是毫无睡意,心中的迷茫与恨意,如未熄的火烬在黑暗里默默燃烧。
  不知在暗色中静躺多久后,慕烟忽然听到有轻轻的推门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像一只水鸟轻轻飞掠过芦苇塘。慕烟起先以为是凝秋来看看她,也未在意,但随着那轻轻的步声愈发近了,慕烟心头浮起迷惑与紧张,这不是凝秋的脚步声,是谁?
  她一只手已按上身侧床褥,就要坐起身时,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瑞脑香气,清冽甘苦,如一丝凛冬的寒气,悄无声息地侵入幽殿深处。慕烟突然明白来人是谁,心中一震,夜色中僵住身体。
  前几日在松雪书斋时,她就有闻到所谓“永宁郡王”衣袖间的瑞脑香气,想来那夜在西苑花房,他衣间应也有此种味道,只是花房花木繁多、花香复杂浓郁,盖住了他衣裳熏染的瑞脑香。
  是启帝,是他,可他来做什么?为何这时要来?慕烟心中对此满是惊茫不解,一如她丝毫不知启帝为何要扮作“永宁郡王”,为何让她在清晏殿旁养病,为何要她做御前宫女等等。对于启帝萧恒容的行事,她完全无法揣度,常理在此似是行不通的,她想不明白他行事的因由。
  无法揣测,就只能静观其行事。慕烟就强抑心中惊疑与恨意,阖上双眼,似是早已沉沉睡去。而那厢,皇帝已走得近了。
  因殿外廊檐下悬着宫灯,渗了些许微光入殿,本就眼力极好的皇帝,更能在夜色中大体看清殿内陈设轮廓,一路绕走无误地来到榻前,见榻上锦被呈堆皱形状,裹着一道纤弱的人影。
  此刻当静忍才是,慕烟心里清楚,她白日里就已想明白,不管启帝是为何缘故扮作“永宁郡王”,为何让她做御前宫女,她都定要把握住这机会,假意侍奉在启帝身边,伺机为皇兄报仇。因而她此刻不能有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以毁了她成为御前宫女的可能。
  可是再清醒的理智,也无法消减她心中的恨意。一想到杀兄仇人离她这样近,慕烟心中仇恨便如狂澜席卷。然而必须忍耐、必须等待,她不会武,此刻身边又无利器毒|药,绝无可能杀了启帝,贸然由着心中恨火行事,只会葬送自己未来的刺杀机会。
  无法抑制的仇恨与必须抑制的思量,在慕烟心中如交战般两相撕扯。她到底年少,隐忍功夫尚不够,无法在明知仇人就在黑暗中凝视她的情形下,还能呼吸平稳地装睡,恨意如火星燃灼流淌在她血液中,她身体终是难禁地轻轻颤抖。
  寂静的夜色中,皇帝能察觉到榻上的人正在发抖,他进殿时见殿内没半点灯火就已想到这少女或许会怕黑得睡不着,会像几日前在西苑花房那夜蜷成一团瑟瑟发抖,此刻看来,果然如此。
  皇帝默然凝视片刻,走到垂帘外的连枝灯架旁,将架上其中一盏莲灯点燃。这一点明火虽然无法逼退幽漆长夜,但驱散了少女周边的黑暗,皇帝在光下看向帘内榻上,见少女并未迎接光明,而是将锦被裹缠得更紧了,面朝榻内,整个人几乎埋在被子里。
  前两日在松雪书斋前,她就应已看到了他的身份,这会儿她能听出脚步声是他吗?依她胆怯心情,见着当朝天子应会畏惧,依她仰慕心意,见着当朝天子应会欢喜,这会儿她若正式参见他,心内会是畏惧多些还是欢喜多些呢?她此刻面朝榻内,是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害羞呢?
  罢了,她心胆气虚,病又没好全,不管是胆怯还是害羞,都不宜心神激荡。皇帝就再看了少女背影一眼后,转身离开了这里,回到了自己寝殿榻上。
  许是夜里走动的缘故,又许是因为其它,这一次,皇帝沾榻没一会儿就已安然睡去,一夜无梦。
第9章
  永寿宫中,错金福寿大鼎焚着上好的安神香,丝丝缕缕淡白的轻烟,缭绕殿内如是仙境,只是殿中之人纵有着天下间至尊至贵的身份,却都还坠在尘网之中,字字句句皆是名利浮生。
  “……这样好的机会,既可助你名声大振,又可助你在军中立威,从此有名目参与军事、握有兵权,你为何要推拒不去?!祖母在前朝为你谋了许久,连皇帝都已说下随你决定的金口玉言,你只要点头就是,前路都已铺得稳稳当当,为何你不肯去走?!”
  为着永宁郡王主动请辞征讨幽州之事,太后已叹息良久,她再三向孙儿剖析此事利害,惋惜孙儿所做出的糊涂决定,孙儿并不反驳她的话,却也不向她认错,只是垂着眸子静静地坐在那里,将手里捧着的茶渐渐啜至半盏。
  太后渐渐无声,于心中重重叹了口气后,转而斥责宫人道:“郡王的茶都凉了,不知为郡王沏新茶吗?!”
  因太后御下严厉,永寿宫宫人急忙告罪,并要将郡王手中的残茶赶快撤走、另奉新茶。但萧珏却拦住了宫人的动作,自将残茶轻轻搁在几上,站起对太后道:“已经叨扰皇祖母许久,孙儿该走了。有几日没入宫来,今日既进宫也当向皇叔问安。”
  太后听萧珏如此说,心中更是郁气难平,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然而她望着眼前清秀如竹的少年,想他幼时失母、几年前又失了父亲,身世孤苦,在这世间唯她一个亲祖母可倚靠,心又不觉软了几分。
  眼下也不宜与皇帝关系疏远,太后就无奈地道:“好,你去吧。”
  萧珏向太后拱手告退,已走出十来步远时,忽又回头看向金漆凤座上的太后,问道:“皇祖母喜欢孙儿送来的绿梅吗?”
  几日前知道萧珏婉拒了征讨之事后,太后就急召萧珏入宫。然而萧珏接连几日总是不来,直到今日方才入宫,且来时也不主动提幽州之事,只是抱着一捧绿梅进殿,说他因见书室外的绿萼梅开得极好,亲自折来送与皇祖母观赏。
  太后哪里有心思赏梅,自是从萧珏入殿起,就一直在与他说幽州之事,此时听萧珏提到绿梅,欲抬眼看看梅花时,却也不知绿梅现插在何处,还是在永寿宫掌事女官沉碧的眼色示意下,才看到屏风前花觚里插着的梅花,勉强打起精神,说了一句,“韫玉送的,皇祖母自然喜欢。”
  萧珏微微一笑,再一拱手后,转身离去。侍随他离开的小太监怀里,犹抱着一觚冰清玉洁的绿萼梅,那自是永宁郡王将要献给圣上的。
  待萧珏身影在殿外日光中渐渐远不可见,太后终是难抑心中忧郁,深深地叹了口气。沉碧边将刚沏的贡眉茶奉与太后,边体贴劝道:“太后娘娘别忧心,郡王殿下年纪小,行事未免会有差错,来日方长,只要殿下心和您在一处,就不打紧。”
  “韫玉纯孝,心自然是会和哀家在一处的,只是……”太后接过沉碧捧来的茶碗,轻拨开碗盖,心中愁绪随氤氲腾起的茶雾飘在眉眼间,“只是这孩子的心,太静了。”
  沉碧也叹道:“郡王殿下从小就是这般性子,凡事不争不抢的,一时也难改。”
  “这世间之事,就没有他执著想要的吗?”太后叹着抿了一口热茶,素日喜欢的清爽甘甜,这时喝在嘴里,也因心境沉郁没甚滋味。
  沉碧从太后还是独孤氏未出嫁的嫡小姐时,就侍奉在太后身边,这些年既陪着主子一步步走到如今,也看着永宁郡王出生长大,既知主子为何明明已是太后之尊,却还要如此殚精竭虑、忧思重重,也知郡王殿下生性澹静,对世间许多事都无执著功利之心。
  “要说执著之事,似乎也有一桩”,沉碧想了想道,“据殿下身边的陈恭说,去年殿下执意去了前燕公主墓前祭扫,在那之后似因心中伤感还病了两天。除此之外,奴婢这些年真未见殿下对何人何事执著过。”
  有关死人的事,太后也不放在心上,仍只是思虑着萧氏与独孤氏的种种。她素是心志刚决之人,若不然也不能有今日太后之尊,在如寻常妇人忧虑一阵后,太后眉眼间的迷茫抑郁之色已渐渐散开,她指尖一松,茶盖撞击茶碗清脆如裂的一声,如她既定下就必要实现的决心,“不论如何,总要激起韫玉的心欲。”
  萧珏在离开太后的永寿宫后,就往天子的紫宸宫走。这条宫中路径他是走熟了的,遂一路上纵是心绪漫无边际,步伐也未有丝毫凝滞,就在宫苑间缓缓前行。
  眼角余光处淡雅洁净的浅绿色,是他今日亲手折自住殿外的绿萼梅,这时被捧在随侍太监怀中。萧珏瞥看着身际的这一抹清逸幽丽,心中不由想起另一种相似的绿意来,那是宫中最低等的宫女所穿着的淡绿色宫衣。
  萧珏今日入宫来,不仅是想献送绿萼梅与皇祖母和皇叔,还想将那方拾到的茶花帕子物归原主。
  那日在松雪书斋前,因随侍提醒他圣上驾到,他不能拿着女子帕子恭迎皇叔,匆忙之下就将帕子塞在了袖里,再转身迎前向皇叔行礼。
  紧接着,那宫女忽然晕倒在地,先是御前总管周守恩令几名宫人将那晕倒宫女扶走,之后皇叔同他随说了几句闲话,也就离去。他还没回过神,人就都已远去了,那方茶花帕子依然在他袖中,也不知是不是那晕倒的宫女所遗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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