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却只是轻抚了抚袖中的香囊。回回他心境幽沉时,就总想看看这香囊。在燕宫为质的那三年,原该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却因为她的存在,似在记忆里熠熠发光。如今想来,那三年,竟似是他近年来最轻快的时光。
许是夜里刺绣时着凉,许是这两日因见故人,心神震颤,思虑过重,又许是在花房的长期劳作,使她身体虚弱,积劳成疾,翌日晨起时,慕烟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的,人走在地上,却像是踩在云端里,空空的没个着落。
尽管管事张庆说她不必劳作,但花房就这么些人手,她不做事,她的事就得加诸到别的宫女身上,慕烟仍是担起了本该是她的差事,在下午申正到来前,在花房中如常侍弄花草。
原以为出出汗会好些,但明明一直忙碌着,身子却一阵热一阵冷地就是不发汗。慕烟也不顾病体,为了能有成为御前宫女、刺杀启帝的机会,在快申正时,向管事张公公说明了缘故,袖着山花画与山茶帕子,出了西苑花房,往宫中松雪书斋去。
清晏殿中,皇帝正与萧珏喝茶。申时一刻,萧珏来觐见皇叔,不仅将那柄承光剑奉上,也婉拒了领兵征讨幽州之事,道自己年少、难当大任,请皇叔择选朝中有资历人望的将领,去为大启打下这最后一块中原疆土。
皇帝允了萧珏的请求,但未收那柄承光剑,笑着对萧珏道:“这剑是母后给你的,朕可不敢收,不然母后生气,骂朕一个做叔叔的偏要抢侄子的爱物,朕岂不要被人笑话。”
说着赐座萧珏,让周守恩给萧珏沏盏新进贡的雪峰翠芽,又叫宫人将御膳房新琢磨的点心花样,各都整治一碟送来,给萧珏尝尝。
萧珏在窗榻对面的雕花椅上坐下,见皇叔此刻半歪在窗下榻上含笑说话的模样,有几分似从前节度使府中的小叔叔。只是从前的小叔叔性子骄逸,歪榻多半在看戏听曲,纵看书也多半是闲书,不似此刻,那榻几上堆放的,都是朝事折子。
宫人将茶点奉上后,皇叔就丢开了折子,一边喝着茶一边和他聊说着家常闲话。聊没几句,皇叔顺口问起他近来的文武功课,只是不等他答,皇叔自己就已摆着手笑道:“朕和你差不多大时,最烦有人问朕功课,这会儿却做起自己曾经讨厌的人来了。”
萧珏暗想皇叔少时看似纨绔,其实文武双全。那一年燕帝突然翻脸要诛灭魏博萧氏,九岁的他在逃离燕京后一路被追杀,眼看护卫皆死,自己也要死在追兵刀下时,夜色里突然数支羽箭疾如闪电,将他身后的追兵尽皆射杀。他仰头望去,见月色下小叔叔负着箭囊策马而来,一手擎角弓,一手将他从染血的雪地里捞起,令他安坐在他身前马上。
那时他与小叔叔已三年未见,记忆里小叔叔鲜衣怒马、游闲好乐,可率领暗卫将他救走的小叔叔,却似夜月下一柄出鞘的利剑。因燕朝追兵追得极紧,潜回魏博的一路上风险重重,然而小叔叔始终镇定从容,一路指挥众人易容改装、潜行山路等,神色未有丝毫急惧。
那些萧氏暗卫里,有一个名叫赵祎的,他认识是父亲的亲信,记得这人性情刚正火爆,若是主子行事有差,当面也敢怼的。但一路上,赵祎未对小叔叔的调度安排有过任何质疑,一直毕恭毕敬。
潜逃路上自然条件艰苦,他记得小叔叔在衣食上素来挑剔娇贵,连茶水的温度都必须刚刚好才肯入口,但在路上不得不喝生水解渴、吃酸枣充饥时,小叔叔也只是皱了皱眉而已,并没有怨天尤人。
一路上,小叔叔从未有过怨忧之语。甚至一次大雪封山,若雪迟迟不停,他们这些人都有可能死在山洞里时,小叔叔仍能和他谈笑风生,问他在燕宫的三年过得怎么样,问他这燕朝驸马好不好当。
他讷讷说燕帝已将婚约取消,自己已不是清河公主的驸马时,小叔叔冷笑一声,神色间尽是鄙夷:“燕帝那老东西给脸不要脸,他既不肯安安生生在皇位上坐着,非要滋事找死,那来日萧家就成全他,叫他一家通通给他陪葬。”
他想到他心中的小女孩,眸光无声颤闪了一瞬,小叔叔敏锐注意到他的神色,微挑眉问他:“你喜欢那个清河公主?”
他未说话,而小叔叔已爽朗笑了起来,“那这个清河公主留着不杀,等萧家得了天下,叔叔亲自抓了她送你!”
原本因大雪封山耽误路程,众人皆有被燕兵追上、回不去魏博的风险,随行护卫们多少心绪有些低沉,然而小叔叔说说笑笑,那临危不惧、泰然自若的心胸豪气渐渐感染了众人,使得众护卫皆精神振奋起来。
终脱险境、就将抵达魏博边界的那日清晨,山间朝阳喷薄而出,曙色中,小叔叔负手山巅俯瞰下方时,周身镀着金色的光华,有若神祇。然而等回到魏博后,小叔叔又似是从前模样,那一路英姿仿佛只是惊鸿一瞥,世人不知是小叔叔亲自将他从燕地救回,依然以为魏博节度使府的二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纨绔。
唇齿间鲜爽甘香的茶味,似在漫长的思绪中,渐渐有些涩了。萧珏垂目再饮时,听皇帝问他道:“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萧玦轻摇首道:“没想什么。”
皇帝认真瞧了他一眼,笑道:“是不是在想娶妻的事,你今年十六了,是该想想这人生大事了。”
萧珏微微脸红,“不……没有……”那只绿萼梅香囊就在他的袖中,轻薄的冰纹青茶盏端在手中似也有些沉,萧绪略低声道:“侄儿还不想娶妻。”
“这话你对太后说去,你的婚事,她必然过问,定会亲自为你择选佳人,她老人家的心思,朕就是有移山搬海之能,也改动不了分毫。”
皇帝又和侄子闲聊说笑了一阵后,见窗外日色渐渐西移,就想让侄子留下一起用晚膳。然而刚要开口时,他忽又想起自己申正与人有约,目光看向殿中的铜漏,看这会儿是何时辰。
萧珏见皇叔看向铜漏,以为皇叔有要事,就放下茶盏,主动请辞道:“侄儿叨扰皇叔许久,想去永寿宫给皇祖母请安。”
皇帝遂今日没留萧珏用晚膳,只道:“别总记得问皇祖母安,无事时也常来朕这里坐坐,你小时候常到朕屋里玩的,朕还给你烤橘子吃过,记不记得?”
萧珏恭声道“是”,又与皇叔聊说了几句旧事后,如仪行礼倒退数步,方转过身向殿门走去。
离殿门还有十来步远时,萧珏忽听皇叔在后唤了一声,连忙转首时,迎面被掷来一物。他下意识伸手接住,见掌心黄澄澄圆溜溜,原是皇叔将果盘里的一只橘子丢给了他。萧珏怔怔抬首看去,见皇叔在透窗日光中笑对他道:“韫玉,心别太重。”
离开清晏殿后,侍从永宁郡王的小太监秉良,跟随自家殿下走了一阵后,见殿下脚步似乎不是在往永寿宫走,不由疑惑问道:“殿下不是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吗?”
萧珏微侧目看向小太监捧着的承光剑,日光下那剑体湛然似乎刺眼。他收回目光,徐徐望向远处的苍翠松林,轻轻地道:“不了,去松雪书斋坐坐吧。”
第7章
清晏殿内,皇帝原在萧珏走后就要动身,忽想起衣裳没换,身上还是龙袍,只得耐着性子暂待片刻,令宫人取常服来。
宫人手脚麻利地取来衣靴伺候更衣时,皇帝目光瞥看向一旁梨木几上的红山茶花,不由又想起昨日少女抱花向他走来的情形。
殷红秾艳的山茶花枝后,她容色洁白,宛是清雪梨花,虽剔透似琉璃,却也似琉璃易碎,心怯胆薄,弱不禁风。
然而这样的她,却在面对“郡王”之尊时,有勇气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来,皇帝回想昨日她直视他时清透坚定的双眸,想她说“仰慕”他时,雪白面颊似因心中羞意浮起的一抹薄红,不禁轻抿唇角。
欣赏书画,是萧珏素日闲暇时常做的一件静心之事。因暂不想往永寿宫中去,他在离开清晏殿后不久,就走往宫中收藏古人书画的松雪书斋。
一路徐行至斋外苍松林时,萧珏见通往书斋的白石径旁落着一方帕子,弯身将之拾在手中,见这丝帕用料极好,帕上绣着青色枝叶、红色茶花。
萧珏将帕子拿在手里,四看是否有人正在寻找,向前再走了一段路后,见前边松林里有个宫女正弯腰低头寻找着什么。她似是身体虚弱,又似是有病在身,步伐虚浮无力,弯腰寻找片刻,就得就近扶着松树定一定神,像是若不如此,就会晕眩地站立不稳。
萧珏想这宫女应是在找这方茶花帕子,就执帕走近前去。然他走到她身后,要开口唤她时,这宫女却似是晕眩得厉害了,即使扶着树亦难稳住身形,如纤弱柳枝轻晃了晃后,软软向旁跌去。
抱病在身的慕烟,一路硬撑着来到松雪书斋后,却发现袖中帕子遗落不见了。因这茶花帕子关系着她能否成为御前宫女,慕烟自是心中急切,她想赶在永宁郡王到来前将这帕子找着,就急在附近寻找,尽管这般身体越发虚乏晕眩,却仍是勉强撑着。
然而她本就体弱,这般强撑着身体很快到了极限。匆匆寻找一阵仍无果后,慕烟昏眩地就要跌倒在地时,身后忽有一只手臂揽住了她。她昏昏沉沉地朝那手臂的主人看去,一丝莫名的熟悉感浮上心头,眼前这人,她仿佛认识的,可他是谁,应该是谁呢?
来不及想,也想不分明,慕烟借少年的手臂稳住身形后,就忙离开了他的臂弯。她就近扶着身旁的松树,一边强自镇定心神,一边看向身前的少年,见他身着银丝团鹤纹素袍,容貌清秀洁净,如雪似玉般透着几分不染红尘的味道。
明明神智似乎清醒些了,却又像是更加茫然,慕烟昏沉沉地注视这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只觉那丝莫名的熟悉感在心头又浓了几分时,听这少年身后的小太监提醒她道:“还不快参见永宁郡王!”
慕烟心头一震,陡然剧烈震颤的心神挟卷着沉重的昏茫神思,如狂潮冲击地她几乎站立不住,唇齿亦打颤不止。她无法动作也无法说话时,听那小太监又冷了脸色斥道:“你是何处的宫女,怎的这般无礼?!”
少年郎摆手制止了小太监的冷斥,转脸温和对她道:“无妨,不必行礼。”又将手中一方帕子递与她看,温声问道:“这是你丢的吗?”
慕烟却无法去看那帕子,她目光紧盯着少年似是熟悉的面庞,从唇齿间逸颤出的零碎言语,仿佛是透着惊疑恐惧的梦呓,“你……你是永宁郡王?”
小太监秉良觉得这宫女实在是无礼极了,他想斥责这宫女,可因郡王殿下先前制止过,不能出声,只能皱眉憋着。而萧珏并不在乎宫女的无礼,只是见这宫女此刻看他的眼神十分特别,心中又浮起异样的感觉。
方才宫女就要跌倒,他情急下伸手揽住她,而她在他怀中向他看来时,他心头就飘过一丝异样,此刻这异样的感觉在少女幽深的眸光凝视下再度袭来。然他自己也不知这异样为何,仿佛是游丝飞絮,看不分明。
无暇去捕捉这丝心头飞絮,萧珏见宫女双颊已是病态的潮红,身子亦颤抖得厉害,更是关心她的身体,就想问问她是哪里的宫女,想要找医士来给她看看。
但他还没开口,小太监秉良已因听到后方步声注意到圣上驾到,连忙提醒主子道:“殿下,陛下来了。”
萧珏回身看去时,松树下的慕烟也幽幽望向了来人,望向那个在西苑花房和松雪书斋与她相见的“永宁郡王”。她僵颤着身子定在原地,望着素袍少年向那“永宁郡王”行礼,恭敬唤其为“皇叔”,只觉天色似是忽然暗了下来,眼前天旋地转,无边的冰冷黑暗将她包围,“砰”地一声,似是她自己重重摔在地上,却已是无知无觉。
暮色西沉时,御医季远正在太医院拟开按时节进补的方子,并等着再过一会儿就按时辰交接下值。只是他刚将方子的最后一味药写下,就有御前太监忽然来传,季太医以为是圣上龙体有恙,随拿了个镇纸将那方子压住,赶紧就负着药箱跟太监走了。
因为担心天子龙体,季太医这一路自是走得又急又忧。然而他几乎是小跑至天子宫前时,御前总管周守恩却未引他往天子寝殿走,而是将他引入西侧一间偏殿之中。
西偏殿深处,圣上正负手站在榻前,见他来了,就示意他去瞧榻上人,“看看她是怎么了,尽快拟方子煎药。”
季太医如仪行礼后走近前去,见榻上昏睡着一名少女。因圣上为这少女传了御医来,尽管季太医见这少女穿着宫女中最低级的淡绿色宫衣,但半点不敢怠慢,按着给后宫娘娘问诊的法子,在少女手腕处覆了方薄纱后,方将三指隔纱轻搭在少女脉上。
是极寻常的病症,季太医再看了看少女面色,知道心中判断无误,就恭禀圣上道:“陛下,这姑娘是风寒侵体,只要吃几剂祛风治寒的药,并休养几日,就会大好了。”
但圣上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少女,衔着几丝狐疑道:“就只是风寒吗?朕怎么觉着她比你说的要严重许多呢?”
季太医回道:“从脉相看,这姑娘心胆气虚,应是不久前受过惊,以至心神震荡过度,使得她的风寒症状,瞧着要比常人严重一些。但无大碍,按时用药休养几日定会好的。”
季太医将话回下后,才猛地想起少女心神震荡会否和圣上有关,自己是否说错话了,连忙悄看圣上神情,见圣上面色似是真的有点不大对,更是自悔失言,心中愈发忐忑时,听圣上吩咐他出去拟方熬药,忙不迭应声退下了。
殿外季太医暗暗松了口气时,殿内皇帝默默看着榻上的少女,想太医季远所言,倒是有理。这少女仰慕他,见她所以为的“永宁郡王”竟就是当朝天子,自然是要受惊到心神震荡的,她又十分心怯胆薄,身心经不住这等心神激荡,加之抱病在身,遂就不省人事地晕了过去。
沉香榻上,昏睡不醒的少女面色苍白如纸,洇在双颊的病态浮红,似残妆未拭的胭脂,形容楚楚可怜。似是身体灼热得难受,纵在昏睡中,少女亦淡眉微蹙,身子紧绷绷的,像沉在漆黑的梦境中无法醒来。
皇帝默然凝看少女良久,想着前夜他问她是否还有故人时,她垂着眼、轻轻摇首的模样,忽然觉得她似是一片轻羽,被天公弃在这尘世,只能随风飘摇,却又一点风浪都经受不住。
为防少女睁眼醒来时,见着他这启朝天子,直接再度惊晕过去,皇帝让周守恩派宫女好生照顾这少女后,就先离开了西偏殿。他回到清晏殿时,见侍随进来的周守恩似乎欲言又止,就瞥了这老奴一眼道:“有话就说。”
周守恩躬身应了一声,觑看圣上面色问:“陛下,这姜姑娘是不是不回西苑花房了?”
听圣上“嗯”了一声,周守恩就又问道:“那敢问陛下,要如何安置这位姜姑娘呢?”
天子日常起居在清晏殿,东西偏殿原是后宫娘娘蒙召侍寝时,沐浴更衣并等待圣上传召的殿室。虽然因为圣上很少召幸,东西偏殿久无人待的,但一无名无分的宫女,歇睡在那里实是不妥,周守恩就缓缓说道:“陛下,这西偏殿……”
圣上听出他话中未竟之意,道:“且让她在西偏殿清静地住几日,等病好了,再挪出去。”
周守恩就以为陛下这是要将姜烟雨纳入后宫了,继续恭声问道:“挪到何处呢?恳请陛下明示,好叫老奴在姜姑娘入住前,提起几日叫司宫台人,将那处收拾布置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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