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令茉枝等宫人都退得远远的,周守恩在已上灯的室内向姜采女躬身行礼后,将那只红漆木匣放在姜采女手边的榻几上,道:“这只匣子是陛下对采女的赏赐,匣子里装的,是令女子堕胎的药物……”
纵已在紫宸宫深深震惊过,周守恩这时将这话说出时,犹感觉心肝暗颤了颤。
他定住心神,略一顿后继续道:
“陛下说,采女腹中胎儿生死全由采女自己决定,若采女不想要孩子,切勿有过激之举,或是通过永寿宫寻猛药,可就用此药。
此药瓶中分量已令太医再三斟酌过,可尽力减轻堕胎之事对采女身体的损害。但纵如此,采女若决意用此药,务必告诉宫人,令太医等在外候守,以防意外发生。”
周守恩边说着圣上交代的话,边暗暗观察着姜采女神色,见她面庞上有种似已超脱尘世的平静,平静到残忍,纵听他在说些堕胎的话,眉眼间也没有丝毫波动,好似她腹中怀的并不是个可呱呱坠地、会说会笑的孩子,只是凭空多了一团死肉而已。
依周守恩立场,实是深恨此女。他办完圣上交代的差事,再朝姜采女微一躬身后,就要离开时,因心中实在是愤恨难忍,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采女……采女可有什么话,要老奴带给陛下?”
姜采女正摩挲着从匣中取出的药瓶,灯光下手指白皙地隐约透明。她未说话,但从绣箩里缠杂的丝线下抽出了一方蝴蝶帕子,递给了他。
周守恩知道这蝴蝶帕子,是圣上要求或是恳求姜采女绣的。
一方帕子而已,当初那方茶花帕子,姜采女为能到圣上身边做御前宫女,只花了一个晚上就精美地绣完,可这蝴蝶帕子,她却拖延着绣了许多时日还未完。
回回圣上来幽兰轩时,都要走到绣箩这儿拿起帕子看看,看姜采女今儿个又多绣了几针。圣上也不催促姜采女,像这般等待也是十分甜蜜的,等待的时光是拉长的糖丝。
周守恩接过帕子时,见这蝴蝶帕子竟然绣好了,花枝中两只飞蝶翩跹相伴。他惊怔抬首,想问姜采女是何意时,见她已起身掠走过他身边,向幽幽的幽兰轩深处走去,手里握着那只药瓶。
是要拿这帕子再挑起圣上对她的情意,还要再骗圣上第三次,意图刺杀圣上第三次不成?!
好歹毒的心,周守恩心中想得切齿时,又忍不住地担心圣上再在姜采女身上翻船。
圣上对姜采女似是可以毫无底线的纵容,且一次纵得比一次厉害,这一方小小的帕子,保不准真能将圣上又勾到幽兰轩去,可这怎么能行,圣上心口处的伤还没好呢!
将这帕子拿回紫宸宫的路上,周守恩心中都是恨忧交加。回到清晏殿里,他将帕子捧呈给圣上,见圣上将帕子展开凝看许久后,指腹轻轻抚摩过帕上的蝴蝶花枝,灯火旁眸中颤颤似有碎流的光。
周守恩虽安静侍立在旁,但见圣上如此神态,心中实似是有油锅正在熬煎。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想劝圣上几句,恳请圣上勿再被姜采女的这点伎俩所骗,再对姜采女心软,再置己身于险境。
就在周守恩忍不住要开口时,却见圣上抬起手臂,将垂着的帕子送到了灯火前。
火苗从帕子一角燃起,迅速地窜燃上雪帕的帕身、那在花枝中翩跹着的一双蝴蝶。燃着的火光映着圣上沉静的脸庞,在圣上幽寂的眸底烈烈跳动了片刻,就将蝴蝶绕花的帕子全燃成了灰烬,残留的火星也渐渐在冷冽的空气中熄灭,于是圣上眸底也随之黯淡无光。
外人怎知圣上给了姜采女那样的赏赐,就只知姜采女有孕在身,这消息在新的一年到来时,在宫中民间都迅速地流传开来。
民间热议时,后宫因这消息在这年节时殊无喜气,除了几个稍心宽些的妃嫔,其余人都是忧躁难安,只觉姜采女本就在圣上的偏心谕旨下对她们大不敬了,这下还有身孕,岂不是要直接骑到她们头上来了。
她们是妃嫔,后宫中能凌驾于她们之上的,唯有皇后娘娘,一个采女,算什么?!
但再不安也只能在心中憋着,因今年过年圣上竟未举办家宴,妃嫔们连圣上面也见不着,而太后娘娘自入冬起就凤体欠安,道是想清静,不要妃嫔们孝敬侍疾,妃嫔们日常也难见太后。
外面对太后娘娘的凤体欠安,都猜测是被圣上给气的,眼下姜采女还有了身孕,更能魅惑君心了,太后娘娘的凤体短时间内想是好不了了。
然永寿宫中,太后实则连头疾也未犯。她身体无恙,唯有心事一桩,这心事是她多年来的积年顽疾,是烂在她心里的毒疮,今年,终于能痛快下手挖去了。
本有慕氏女暗中搭手,去年年底除夕家宴应就可成事,可萧恒容竟未照例举办除夕夜宴,镇日在紫宸宫闭门不出。
起先疑心慕氏女竟能放下对萧恒容的仇恨,倒向萧恒容一方,但若是慕氏女将那日永寿宫中真正发生的事对皇帝和盘托出,她必不可能安坐永寿宫中,萧珏也已面临致命的危险,他们祖孙都应已遭到萧恒容的毒手。
可处处风平浪静,除了慕氏女与萧恒容关系似冷了不少,不似外人所以为的如胶似漆。外人还以为慕氏女与萧恒容如何感情炽热,但太后通过眼线得知,这二人一在紫宸宫一在幽兰轩,已多日未见。
疑心不解之时,太后得到了慕氏女有孕在身的消息,心中的疑虑一时像都有了出口。
太后虽深恨萧恒容,但到底是看着他一岁岁长大,知他性情骨子里藏着深深的别扭。
喜欢时,就似情窦初开的少年,闹得轰轰烈烈的,连慕氏女真正身份也不顾,可见慕氏女怀孕了,又似醉酒之人忽然清醒,若慕氏女生下儿子那就是萧恒容的长子、启朝的大皇子,依慕氏女真正身份,萧恒容这皇帝怎能不考虑许多。
本就未将诸事都压在除夕夜宴的计划上,尽管与皇帝因“意外”暴毙相比,另一计会惹来世人非议,但为免有孕的慕氏女另生心思,为免夜长梦多,太后决定尽快动手,必须尽快动手。
事成后,慕氏女腹中孩子自然不能留,慕氏女人也不会再出现在人前。
尽管她给孙儿韫玉的承诺非是如此,但到时候尘埃落定后,她可再对韫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韫玉是孝顺孩子,总不会为一女子真的怨恨祖母。
第67章
拔出瓶塞时,药瓶白瓷瓶身的微一闪光映在眸中,似是白静的雪光。
慕烟手按着瓶口,心绪似飞到了多年前燕宫的雪地里,她那时年幼贪玩,喜欢下雪盼着下雪,怎会想到,自己的一生也会似雪地白茫茫地空寂。
抬起握着药瓶的手臂,就要将瓶中药饮下时,多年前雪地里男孩清稚的童音,却忽地响起在她心里。
她那时因为父皇粗暴地决断了她的婚事,心中很不高兴,问那从魏博来的男孩,是不是也与她想得一样,不愿意被他父亲这样安排,不愿意被家族送到燕京,与故土相隔千里?
男孩却说他的心意不重要,只要他父亲等家人诸事顺遂就好了。
他总是这样,总将自己的心放得最低,总是最先顾念他人,总是愿为所在意之人,压抑甚至牺牲他自己。
她为何方才思及此念,她一味地溺浸在自己的无望中,那日弘福殿相见,他分明不好,可她却未能顾及,她只由着自己心中的迷茫淹没了一切,没有能好好地看一看他,好好地和他说一回话。
愈重的忧悔心念深深绞缠着慕烟,她愈是回想愈感不安,攥着药瓶的手无意识越发用力,指节青白。
年前年后皇帝都未办家宴,但在这日令御膳房备下一桌宴席,命人将永宁郡王请至紫宸宫。
萧珏已有多日未见皇叔,至紫宸宫中依礼拜见后,见皇叔穿着常服,行动间举止间透着随意,颇有几分似从前的魏博二公子,只是动作似比从前微滞缓些,好像身体略有不适。
用宴时,说说笑笑的皇叔也很像从前魏博府中那个无拘无束、性子闲逸的小叔叔。
皇叔看着兴致颇高,与他谈笑饮宴,聊说昔日旧事,说他父皇在皇叔幼时是如何教导弓箭骑术,又在皇叔少年顽劣时,为皇叔收拾了多少个烂摊子等,含笑说个不停。
可萧珏却在皇叔高昂的兴致中感到深深的不安,皇叔爽朗的谈笑声后似是空洞的,他听皇叔说话几乎是一句赶着一句地不停歇,好似不能停下,一停下就会被沉重的心浪追上,只觉那沉冷的海浪也朝他无声涌浸了过来,纵身在温暖的御殿中,心上亦似落着寒霜。
皇叔提起他父皇临终时的事,说父皇那时已不能言语,只能眼睛看着皇叔,无力地虚握着皇叔的手。虽不能听见,但皇叔说明白他父皇的临终之愿,说那夜跪在他父皇榻前,承诺此生定会照顾好他和皇祖母,做一个好叔叔、好儿子。
“朕这叔叔,有件事做的不好”,皇叔看着他道,“但'造化弄人'四字,实非虚言。”
皇叔问他:“你不怨恨朕这做叔叔的吗?”
“……侄儿当日所说皆是肺腑之言,侄儿希望所在意之人都好,那般,侄儿便心安无所求了”,萧珏静静对皇叔道,“端看皇叔信不信侄儿的话了。”
“朕方才所说也皆是肺腑之言,朕希望你信”,皇叔拿起酒壶,亲手给他斟了一杯,“为着你父皇临终所愿,有些事绝不允许发生,皇帝并不真就事事都能随心所欲,一些事翻到明面上,皇帝想压也压不住。母后怨恨朕,那些话朕去说只能是火上浇油,朕希望你能劝一劝母后,劝好母后。”
萧珏道:“皇叔为何不亲自与皇祖母长谈,也许事情并不似皇叔想的这样……”
却见皇叔笑了,好像身上有伤,笑时牵动了伤口,笑了一下就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皇叔轻咳一声后,嗓音略低,唇边的一点笑意似是苦涩的,“怨恨是很难消解的,很难……”
皇叔问他:“你愿意去劝一劝吗?”
萧珏沉默片刻,端起酒盏,向皇叔敬道:“侄儿在外听说姜采女有孕,还未恭喜皇叔就要做父亲了。”
皇叔凝看他须臾,自斟了一盏酒。一旁的周总管似为龙体着想、欲言又止,皇叔摆手令周总管退下,执盏轻碰了下他的酒盏,将酒饮了半杯。
萧珏问:“皇叔欢喜吗?”
“自然欢喜”,皇叔眸中浮着的笑意似阳光洒在水面上颤流的波光,皇叔执着酒盏缓缓道,“午后清漪池,她在那里等你。”
皇叔在他难掩惊诧的眸光中,淡笑着道:“年前从她那里离开后,朕一直在想,这辈子她若还有话想对朕说,会是什么话,想来想去,都应只与你有关,所以她派的人来说这样一句时,朕听了半点都不惊讶。”
皇叔道:“若她见你,是希望你带她走,那……”
下一句似就在皇叔嘴边,似早就在皇叔心里,可心中更深沉的情感似藤蔓深深纠缠着那句话,直到他走时,皇叔都终究还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离开紫宸宫,只身走往清漪池的路上,午后的日光眩着雪光,反射着望不尽的琉璃瓦,刺眼得令人不能直视。
萧珏低眸走着,耳边不时传来雪水化淌的声音,枝头积雪“啪”地一声落下时,惊响得似是几日前皇祖母恨极时抬手甩向他的耳光。
其实无需皇叔说,他已劝过一回。那日,他在永寿宫遭到了皇祖母的严厉斥责,当他说他想遵从父皇的选择、选择相信皇叔时,怒极的皇祖母当即劈手甩向他的面庞。
这是皇祖母第一次对他动手,皇祖母将真正的谋划对他全盘托出,告诉他已无退路。他恳求皇祖母放下,然而皇祖母流着泪道绝不回头。
皇祖母一时激恨打他后,又心疼地抚着他的面庞,落下泪来,“你怎能对祖母说‘放下’二字,你已知道祖母这些年受着怎样的煎熬,知道祖母一切隐忍谋划都是为了你,祖母时常做噩梦怕你遭到萧恒容毒手,祖母苦心孤诣,都是为了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你怎能对祖母说出这样的话?!”
当皇祖母一再道一切都是为了他时,萧珏感觉自己的存在像是一根刺,一根扎在皇祖母与皇叔之间的刺。
不止如此,他也似扎在皇叔与慕烟之间,他也……似是天下人的刺。
无论皇祖母事成事败,都会有许多伤亡,那些人也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若事情再一不可收拾,惹得社稷动荡,岂不要再现战乱时白骨如山的悲景,他不愿看到这些,更不愿那是因自己而起。
迟缓的步伐将池边一粒砂石轻踢飞出去,萧珏弯下|身,将石子捡在手里,掷入了池中。
涟漪迭起,倒映在水中的人影随即因流波扭曲着身形,萧珏望着池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心头深深的疲惫似覆得人无法呼吸。
他自己,似就是激起漩涡的石子,是纷争的中心,似因他的存在,人心永不能安宁。
当石子彻底沉入水底后,被激起的涟漪渐渐地恢复平静,池面平滑如镜,似从未有过波澜,可永远这般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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