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于池边默然伫立许久后,弯身将手伸入了冰冷的池水中,并不觉冷。
慕烟来到清漪池前时,正望见了这一幕。眩目的雪光日色下少年临风池畔身影单薄,似再倾身,就会无声地坠入水中,沉入水底。
“萧珏!”
似牵着风筝的细线在风中颤颤欲断,慕烟不禁高声地唤着他的名字,萧珏在恍眼的光芒中直身看向她,水滴顺着指端流下,面庞神色望不分明。
慕烟几是奔近前去,她微喘着气凝看着萧珏,心中似有石头将所有话都暂堵住心口,她牵握住萧珏滴着冰水的手,用帕子轻轻擦拭干净后,亦紧紧地握着没有松开。
“……有时……有时我忍不住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放开皇兄的手,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不会死……”
“如果……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皇兄的心事,早些时候,在我还小不懂事的时候,就能感觉到皇兄的心,感觉到他心一直在往下沉,是不是有可能改变他……”
“萧珏……你和皇兄很像,不仅是外在的性情,还有更深的……相似得让我感到害怕……”
”很坚韧的心性,不会被任何世俗名利所扰,可又极脆弱,一点人心之间的算计隔阂,都会让之感到疲惫不堪,一分分无声地下沉……”
“我总忍不住想,如果我那时明白皇兄的心,拼命地阻拦,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可是,可若是人天性如此,我又是否该尊重他的天性他的选择,就像尊重花开花落,不该用自己来牵绊他,强行要他逆改他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萧珏,我感觉你正在往下沉,可我不知道是该尊重你的选择,还是该紧紧地握着你的手,拼命地纠缠着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萧珏,你告诉我,我应该……应该要握着你的手吗?”
轻低的话语说至最后已近微哽,慕烟的心亦似无声在抽绞时,肩背被人搂住,萧珏轻轻地抱住了她。
“可若是两个人都溺水,要如何一起往上呢”,萧珏的嗓音低低地落在她的耳边,“你有向上的心气吗?”
慕烟沉默之时,听萧珏说道:"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第68章
太后还曾为甩向孙儿的一耳光悔过几日,想孙儿只是一时糊涂,过几日就会清醒过来,她当时当好好同他讲话,不该动手等。
然当这日萧珏告诉她,兵变必败,只会引起无谓的伤亡,和将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境地时,太后心中的怒火登时燃烧至顶峰。
径在满腔怒恨下,以为她所疼爱的孙儿,主动向皇帝透露了全盘计划,以为孙儿竟然选择他那所谓的叔叔,而非她这个皇祖母,太后在极度的气恨之下,竟令沉碧拿来催魂散,就要倒入手边的茶杯中。
“与其死在萧恒容的手中,不如哀家自我了断!”
当萧珏紧攥住她拿药的手,苦苦跪求时,太后冷笑的声音似尖刀割在人心上,“你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不就是想逼死哀家吗?这会儿又假惺惺地做什么孝顺模样?!”
太后看萧珏的眸光已无昔日半点慈爱,尽是沉冷,“相信你父皇不是萧恒容所害?放下一切,信你和萧恒容一起为哀家奉养天年?笑话,哀家岂会信你们这些鬼话,又凭什么放下?!”
“哀家从二十四年前生出恨心开始,就会恨上一辈子,一直恨到死。以为这一次败了哀家就会死心吗,不,哀家只要活着一天,都不会停止怨恨,萧恒容总会懈怠,哀家总能找到机会,谁也别想安宁,谁也别想!”
“哀家是靠着怨恨活着,你不让哀家恨和斗,就是要哀家死,既如此,此刻又惺惺作态什么?!”
顶着皇祖母痛苦与癫狂交织的神态,萧珏硬将那瓶致命的催魂散抢在了手中。再多的言语都是无用的,过往也已不可改变半分,似是无解的死局逼得人不得不绝望,“要如何……如何祖母才愿意放下仇恨……”
“这是萧胤欠哀家的,姓萧的欠哀家,就当由萧家人来还”,太后冷厉的言辞胜过寒冰,“你不是哀家的孙子,你是萧胤的孙子,哀家昔日对你的疼爱都白废了,你要哀家放下,那好,那你替萧家人来还!”
“太后娘娘!!”
一旁沉碧大惊失色,就要相劝时,却被太后猛地一把抓住了手臂。
太后不许她相劝时,对萧珏依然沉冷的嗓音隐有难忍的哽咽颤声。
“觉得恐惧心痛吗?哀家这些年所承受的比你此刻要痛上百倍千倍,好好想清楚,到哀家身边来,哀家可以原谅这一次,往后祖孙真正齐心,总还有机会。你若不肯,那你就替萧家人还债吧。”
跟随着太后娘娘的脚步、扶着太后娘娘往外殿去时,沉碧难掩担心地回头看去,见郡王殿下仍跪在地上,背影为重重垂帘所掩,渐与暗色相融。
“……太后娘娘……郡王殿下只是一时糊涂……殿下到底是先帝的独子,是您唯一的…万一…”
外殿中,忧心的沉碧怕太后一时愤恨真激出苦果,忍不住开口劝说时,见太后娘娘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他是一时糊涂,难道会真糊涂透顶不成,哀家只是要逼一逼他,逼逼他罢了。”
不同于在内殿中训斥郡王时满脸的痛恨与激愤,太后娘娘此时面上有着难掩的深深的疲惫。
太后娘娘似头疾发作,边手按着额头,边低声说道:“哀家岂会真要韫玉替萧胤还债,哀家只是想逼得他与哀家齐心,他是哀家唯一的血脉,哀家只有他,只有他啊……”
虽听太后如此说,应稍心安些,但仍有忧虑沉甸甸地悬在沉碧心头。
她边为太后按摩着双鬓,边目光忍不住瞥向内殿,可重重垂帘相隔,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听见,里头静得似是夜色下的深海,静得让她……愈感不安。
内殿佛龛前,青玉炉中檀香无声轻袅细烟,似是山巅云雾在缥缈,遮掩着菩萨的慈眉善目。
萧珏仍是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他握着手中的药瓶,凝视良久,唇际渐渐凝出一丝浅笑。
宽恕非恕,只为不苦,业障难消,若种种都能因他终结,那是他之幸事。
他缓缓移身至佛龛前,跪于蒲团上,将药瓶合于掌心,俯身拜下。
夜深时,太医院所有御医都被圣上召至永寿宫。尊贵的太后娘娘被圣上命人看守在偏殿,夜色中只听其嗓音沙哑的呼号,一时恨声咒骂皇帝萧恒容,一时带着哭腔地唤着永宁郡王的名字,渐渐似有疯癫之意,咒骂皇帝萧恒容正带着太医在谋害她的孙儿,不停地呼唤永宁郡王,说她就要来救他,让孙儿不要怕,不要怕。
深殿帷帐垂拢的暗影,似死亡的阴影罩在少年的苍白的面庞,所有太医俱神色凝重,在圣上必须救活的御令下,都是愁眉难展,只能尽己所能,而后,听天由命。
忧悔已无用,只能令人心如受千刀万剐,皇帝望着榻上的少年,脑海中是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少年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兄长让他抱一抱婴儿,说他从此就做叔叔了,不应再顽劣,他抱着婴儿,想这是兄长的孩子,想他在这世间的亲人又多了一个。
若太后真密谋兴兵,若他不得不以谋反定罪,纵是能保下太后与萧珏的性命,圈禁也已是最宽容的结局,他如何对得起兄长临终之托。
他以为他已一让一让,他以为他为这事做下了最稳妥的安排,可将一切摁在水面下,翻不上明面,纵太后恨他、萧珏怨他,也可尽可能地对得起兄长的嘱托,可最终的结果却像是上苍在嘲弄他,嘲弄他是在痴心妄想。
若是萧珏真的醒不来,再也醒不来……皇帝张口时声音哑得已不似他自己,他也好像是在听别人说话,“让她过来……快让她过来……”
周守恩自然知道圣上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忙就命人飞快去请。
殿角铜漏滴水的一声声,似是催魂的步声,皇帝对时间已失去感知,像是一副失去魂灵的空壳,也不知自己站在榻前多久忽,忽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身看见了她,她似是疾奔而来,气喘吁吁,长发散乱,披在身上的大氅摇摇欲坠。
她望向榻上安静似已无气息的的萧珏,眸中碎裂的痛楚似实形的寒冰刺向了她,使她不能承受。
她手紧紧攥着帘拢一角,身体似站立不住之前,先有鲜红的血液流滴在了地上,她眸光颤颤地望向他,碎裂的痛楚与绝望,似冰冷的海潮一同彻底淹没了他。
寒冷的夜晚似没有尽头,永不会天明。
第69章
启朝雍熙六年的春天,在世人眼中如云遮雾罩般看不分明。这一年初,先是有太后病重的消息传出,后又有永宁郡王病重的消息传出,至暮春时,那个惹得天下人热议纷纷、被传是花妖花精的姜采女姜烟雨,竟突患急症病逝,随着春末繁花飘落时消失在人间。
好似启朝宫阙都被病气所染了,也不知是不是因这缘故,圣上下了一道旨意,令后宫众妃嫔都移居至皇家别苑九华宫中。
太后娘娘于永寿宫中静养,永宁郡王于重明宫中静养,皆未再出现在人前,也不知病情可有缓解,而幽兰轩中已无姜采女的身影,偌大的宫阙里,似就启朝天子孤临天下,伴着日升月落。
也只周守恩等天子心腹知晓,幽兰轩中死去的只是一个被称做姜采女的壳子,真正的那名女子,近两月里都在重明宫中,陪伴照顾着病情危险、昏迷不醒的永宁郡王。
若非那夜太后娘娘的心腹婢女沉碧,因心中不安,在遵命呈上催魂散前,自作主张地悄将那瓶中毒物倒了大半,永宁郡王那夜定会当场毒发身亡,神仙也救不得。
只是尽管毒药分量减少了许多,尽管太医救治及时,永宁郡王的情形一直处在危险中,直到最近,才在太医们的全力祛毒下,脱离了致命的危险,情形稳定了下来。
虽不会死去,却也没有醒来。关于永宁郡王何时能苏醒,太医们都说不准,可能几日,可能几年、几十年,一直这般昏迷到老死的那一天。
从永宁郡王被移回重明宫中,姜采女,即现在的慕姑娘,就一直留在重明宫陪伴照顾。
从前圣上赐给慕姑娘的那瓶药,慕姑娘虽未饮下,然她因平日心事过重、忧思过度本就身体虚弱、胎儿不稳,那夜陡然见到永宁郡王生死难料的险况时,极度惊痛之下,腹中胎儿小产,圣上与她的孩子就这般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在那之后,慕姑娘就一直陪在中毒昏迷的永宁郡王身边。似原就该如此,如果没有那许多世事牵绊,慕姑娘原就该与永宁郡王相守,人事变易,时光兜兜转转多年后,又回到了原点。
圣上几乎每日都到重明宫,在忙完一日朝事后的傍晚,到重明宫中看望永宁郡王,和慕姑娘。
圣上与慕姑娘几乎是每日都会相见,可二人之间却没有说过一句话,常是慕姑娘在门外熬药,圣上在门槛处坐着,而门内榻上的永宁郡王安静地像永远不会醒来,酸苦的药雾弥漫在暮色中,慕姑娘手中的扇子一下下地轻扇着,暮色天光一分分地暗下去,一日又尽。
直到这日黄昏,慕姑娘在喂永宁郡王一碗药后,用湿毛巾擦了擦永宁郡王的手臂,站起身来,对站着榻边的圣上道:“我要走了。”
圣上仍是未语,但唇微微颤了下,无声地凝看着慕姑娘。
慕姑娘说:“我从前……就像是一个坠入水中的人,一次因变故坠入水中后,就由着往下沉,似是有自己也不知道的自毁的心念,被命运打沉一下,就一直一直沉下去,没有向上的心气……”
慕姑娘看向圣上,暮色中眸光澄净,没有半点爱恨怨憎,“这最后一句,是他对我说的,他昏睡的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不希望他醒过来时,看到的还是这样的我。”
圣上没有阻拦慕姑娘的离去。令姜采女在人世间消失时,圣上就没有阻拦慕姑娘的离开,只是那时,圣上大抵以为慕姑娘离开幽兰轩后,会一直一直待在重明宫中,无论永宁郡王能否醒来。
紫宸宫与重明宫,到底还不算远。
“那,萧恒容,再见了。”
这是慕姑娘对圣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慕姑娘离开后,从重明宫回紫宸宫的路上,圣上没有如来时坐辇,就在暮春夕阳下一步步地走着。
日色西斜,两侧高耸的朱红宫墙随着暮色愈深阴影愈重,圣上身后跟着许多人,绵延的天子仪仗、望不尽的人影,而圣上身边空空,只他的倒影颀长地延展在他自己的脚下。
回到紫宸宫后,圣上取出了一方叠着的帕子。那帕子随圣上动作展开,是残缺的一半,边缘有烧焦的痕迹,幸存的雪白帕身上绣着红茶青叶,圣上执帕在窗下坐了许久,最终低首轻轻吻上了红润的茶花。
天光尽敛,昏黑的夜色沉沉压向宫阙,圣上将帕子折好放回匣中,连同匣中启朝皇后的金册金宝一起,永远封存在寂静的夜中。
纵是夜最深时似会令人感觉黑暗永无止尽,也会有日升天明的一刻,一日日日月交替、四季轮转,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就过去两年光阴。
曾经引起轩然大波的姜采女已被人遗忘,深宫中太后娘娘与永宁郡王依然病着,但因似无性命之忧、因已拖了两年,世人皆有各自的烟火人生,曾经与之有关的阴谋流言也不再流传在市井中,近来市井中热议最多的是即将到来的端午佳节。
启朝在圣上治下四海太平,京城作为启朝中心最是富庶繁华地,每逢佳节,自然是十分热闹。
除赛龙舟、吃粽子等过节习俗外,因端午前后正是花繁叶茂时,京城民众还会佩戴修插当季花草,如菖蒲、石榴、栀子等颇受欢迎。
京城民众热闹采购花草时,宫中各处也都以花草装点。只是宫中别处的花草都是宫廷花匠置办的,唯独紫宸宫中的菖蒲、石榴、木槿等,乃是采自民间一家名为惜春时的花庄。
44/46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