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中四季的鲜花,皆是采自这家花庄。圣上令人化名前去采购,紫宸宫的春夏秋冬便随着惜春时的四季花草变化,花开花落间一日接一年。
这家名为“惜春时”的花庄,乃是慕姑娘与数名女花商所合办的,位处京郊南山脚下青萝村畔。
在花庄诸事步入正轨后,每隔十日,慕姑娘都会入京到重明宫看望依然昏迷的永宁郡王,并带来她花庄中的鲜花,一边修剪花枝插瓶,一边和榻上的永宁郡王讲说她近来都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讲花田里的鲜花,讲花事的乐趣与烦恼。
起先这般时,圣上只是在旁安静听着,渐渐过去两三个月后,安静旁听的圣上,开始和慕姑娘搭话,问她诸般花事、问花庄的经营、花草的种植等等。
再渐渐,圣上会似闲聊家常般,向慕姑娘讲述他朝事上的烦恼,如同慕姑娘的花事有欢乐有烦恼,圣上的朝事也会有好有坏。
随意聊说这些好的事坏的事时,圣上与慕姑娘之间的相处似是友人,氛围似是和缓的风,没有昔日激烈的爱恨纠缠,平和地令旁人不由在心中感到惊叹,惊叹他们此生竟能这般。
可此生,可圣上与慕姑娘此生,似乎也就仅能这般了。
第70章
这日端午,官员休沐,皇帝也无需上朝议事,在将手上折子批看完后,换了件常服,来到了永寿宫。
细细询问永寿宫宫人,太后今日用膳用药的情形与身体精神的状态后,皇帝走进永寿宫祥和殿中,太后正在殿内看戏,见他过来,立笑着招手让他近前。
“外边很热么?瞧你额头上都有汗。天热就不必过来看我,小心被日头晒伤。”
太后嗔责的语气里满是关心,她拿起帕子为儿子擦拭面上的汗,道:“来了就坐这儿歇歇,陪为娘看会儿戏,这会儿是晌午,日头最烈了,别出去挨晒。”
皇帝依言在与太后相隔一几的圈椅上坐了,道:“儿子听底下人讲,您今早的药又没喝。”
太后道:“又没什么大病,只是有时头疼身上没力气而已,总喝药做什么。”见儿子默默地看着她,又笑道:"好罢,你安生陪娘看一折戏,娘就把药喝了。"
皇帝就令底下人去熬药,边坐着陪太后看戏,边拿起几上果盘里的荔枝,剥了放在太后手边的白玉碗里,供太后边听戏边享用。
太后笑吟吟地看着皇帝的动作,“我儿真是孝顺,不枉娘平日疼你。”
皇帝微微笑着,道:“待会儿娘喝药喝苦了,可吃些荔枝润润。”
太后拿起一颗剥好的荔枝,含笑抿吃了会儿清甜甘美的滋味,面上又露出忧虑的神色,“也不知韫玉在燕宫过得怎样?这时节燕帝那老东西舍不舍得给他几碟荔枝……”
太后说着怨看向儿子,“都怪你非要把韫玉送去做什么驸马,就没其他法子了吗?!燕帝刻薄寡恩,那清河公主的性子定也十分刁蛮,韫玉性情和软,被那清河公主欺了怎么办?”
“不会,儿子派人探查过了,那清河公主性子很好,不会欺负韫玉的”,皇帝道,“据报,韫玉和她玩得很好,两小无猜。”
宫人端了新煎好的药过来,皇帝伸手接过,一勺勺地舀吹着,亲手喂太后喝药。
似因见儿子这般孝顺,苦药喝在口中也没那么苦了,太后边喝着药,边想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道:“等时势好了,还是得想法子把韫玉接回来,韫玉只有回到我身边,我才能真正安心。”
“都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若为成大事,连家人生死都不管不顾,这样的人令人心寒”,太后看向儿子,郑重嘱咐道,“恒宸,你答应娘,无论如何,韫玉的安危都是第一位的。”
皇帝对望着太后的眸光,答应道:“是。”
夏日午后容易困倦,太后用完药后不久,渐渐困意上来,连戏也听不进去了,皇帝就令宫人扶太后去寝殿休息。
两年前在萧珏生死难料时,太后就得了疯病,此后萧珏病情虽稳定下来,但太后已不能知晓此事,她已在极度的痛悔刺激下记忆混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会将他认成她唯一的儿子萧恒宸,会以为萧珏还是个几岁的孩子,现作为质子和驸马,身在遥远的燕宫中。
太医束手无策,只能为太后开些日常调养身体的药方,这两年里,太后每日都是这般。
却也似乎并非坏事,如今的太后除了日常惦记燕宫中的孙儿,并无其他烦忧。她不必再处心积虑、日夜不安,她没有逼害了她的孙儿,她疼爱的儿子恒宸常来见她,她没有一个讨厌的叫萧恒容的小儿子。
对太后来说,什么都记得太清楚,反而才是痛苦的根源。
太后被扶往寝殿休息后,戏台上唱戏的伶人暂止了歌声,都退了出去,留下台上姹紫嫣红的布景,兀自热闹非凡。
皇帝走出了繁华而空荡的殿阁,想他事事皆记得清楚,若是上天令他似太后忘却,是否他也会似太后,快活许多。
不,不会,他这一生真正的舒心快乐皆是因有慕烟,尽管他与她之间的牵绊也有着许多的痛苦纠缠,可没有她,他连真正的快活也不曾体会。
她将刀子抵上他心口,将刀插入他胸膛时,皇帝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似跌沉进了不见底的湖底,冰冷的湖水淹没了他的口腔胸膛。
不是因她再次欺骗他,也非因她竟似是这样无情,而是因她选择亲手割舍、亲自毁灭。
即使真有情意,她也会选择亲手毁去,毁去她对他可能有的动摇,毁去他对她的爱意和执著,毁去她与他之间成为眷侣的可能。
一次不成,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若他再靠近她,再抱着想要和她续缘相守的心念,她会一次又一次这样做,人心能承受多少次自毁,那一刀刀会否最终刺向她自己的胸膛,他不敢再试,既她心结难解,那他便心死。
他就应心死。
夏日里天气变幻无常,往永寿宫时日头犹烈,待来到重明宫时,已是阴霾遮日,空气燥热闷热地令人感觉呼吸不畅,像是将要有场雷雨。
重明宫的殿门上悬着艾叶与菖蒲,皇帝知她来了,撩起帘拢,见她就坐在内殿离榻边不远的桌几旁。萧珏床头花觚里的花换成了凌霄,应是她带来新插的,她正在桌边编织着五彩缕,端午习俗里腕系五彩缕可以驱恶辟邪。
皇帝记得她曾为他编过一条五彩缕,但被他一时负气,扔进临风榭的莲花池里。扔后没几天,他就私下命人去寻找,但宫人几乎将池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着。
亲手丢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皇帝在她身边坐下,如同她每次来时,同她聊几句闲话,问她花田收成、花庄经营等。他问的话总是大同小异,她的回答也总是没多大区别,而后他说说朝廷方面的事,说些国事民生,她就听着,偶尔轻轻问一两句。
似也只能说这些,就以花商慕烟和皇帝萧恒容的身份,别的都不要碰、不能碰,若碰了,恐怕连这每十日能有一次的半日安宁都不能有了。
比不能有这半日相见更令皇帝畏惧的,是他害怕会击碎她现下的安宁。两年前的她,安静之下是死水般的心,而现在,她的心是真正的平静温和,是月色下如镜的清溪,澄澈空净。
皇帝感觉到了她的不同,在这两年的时光里,感觉到她一点点地敞开了心胸,在谈及花事时面上淡淡笑意的真切。曾在他面前惊鸿一现翩翩起舞的慕烟,好像真的活了过来,她走进了烟火人间。
而他,好像还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地往前走。
有时,皇帝心中还忍不住存有一丝幻想,不想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她离他越来越远,想要快步上前,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
然而那榻上沉睡不醒的人,那暗夜里曾冰冷闪掠的刀光,都会立即粉碎他的这丝幻想。愧悔与畏惧,不容许他痴心妄想。
回回她会在申正左右离开,但这日她将走时,殿外阴沉许久的天气,在一声骇人的炸雷声响后,猛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天色骤然暗得仿佛是黑夜,狂风将掩着的窗吹开,殿内鎏金树上的灯火在猛一晃动后全都熄灭。
皇帝记着她畏黑的怪疾,心陡然一提就不禁将手攥紧,也不知是要赶快走到一旁将灯点上,还是不能离她半步,防她因怪疾发作摔倒碰伤时,忽听她在黑暗中静静地道:“无事,我不怕黑了。”
她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好了。”
她在昏暗中摸索着走到灯树旁,将灯点燃了一盏,一盏火光不足以驱散室内暗色,却温暖地映着她的面庞,她在火光中看向他,皇帝紧攥着的手,不由就缓缓松开了。
雨停后她就离开了,原先闷热的夏日天气为这场雷雨洗礼,空气清凉,暮时的天际映有一道彩虹。
令人舒适的凉风,习习吹拂着殿内的帐幔,榻上人安恬地睡着,手臂上系着一道驱恶辟邪的五彩缕。
目送她身影远去再不
可见后,皇帝回走进殿中,见桌上还有一道五彩缕。他将这道颜色艳丽的五彩缕拿在手中,似是彩虹静静地落在他掌心上。
第71章
最先与慕烟相识时,惜春时花庄的大老板柳氏柳大娘,就感觉这姑娘虽然年纪轻轻的,可心事却像比她这三十几岁的人还要重。
尽管慕姑娘并不会露出忧愁神色,但日常看她莳花弄草的背影,看她言语时神色淡淡的模样,总觉得她心中并不快乐,很难快乐。
也许是因年纪轻轻就失去所有亲人的缘故,慕姑娘在这世间没有亲人,但好在还有一名友人在京中,每隔十日,慕姑娘都会亲手采摘花田里最好的鲜花,带入京中赠予那名友人。
那友人似对慕姑娘很重要,也能使慕姑娘开怀,随着入京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两年时间里,柳大娘感觉慕姑娘的性子逐渐在变,尽管外在似还和从前并无两样,但内心似正逐渐松弛,有时看慕姑娘从京中回来时,步伐像都比从前要轻盈些。
在花庄两年合作相处下来,柳大娘看慕姑娘早如看自家妹子,径以长姐自居,唤其为“二娘”。既把慕烟当亲妹子看,又知她无其他亲人看顾,柳大娘便不由关心起妹子的终身大事,着人为其留意打听适合的英杰才俊。
然而慕烟知后,却婉拒了她的好意,道无意于男女婚事。柳大娘本就是为妹子着想才想着为她牵系良缘,二娘既婉拒说无此心,柳大娘自不会强人所难,坏了原先的好意。
只是在停止为二娘留意打听英杰才俊后,柳大娘也不由在心中暗自嘀咕,想二娘是真无意于男女婚事,还是已心有所属,想二娘会否在心中思慕着那个常抱花去看的友人。
柳大娘曾问过二娘那人的事,知那友人是名年轻男子。出于好奇与关心,柳大娘还想再多问些那年轻男子的事时,那人却似自己先来了。
因二娘说那人一直病着、迄今没有病愈,柳大娘就以为会是名病恹恹的青年,脸色苍白,走几步路就要咳嗽喘息,可是,那日到庄上来找二娘的年轻男子,却毫无病色,身高颀长,容貌俊朗,虽并不骄矜拿架子,但举手投足间自有种不凡的气度。
二娘似未想到那人会来,怔了片刻后方将人当客人迎入庄中沏茶招待。主客用茶时,二娘与那名自称姓萧的公子也不说话,一个慢慢地抿着茶,另一个也是,明明他们之间应十分熟稔,却又都很拘束的模样。
柳大娘思量片刻,想二娘这怕是近情情怯了。既将二娘当妹子,她这当姐姐的自然要为她把把关,柳大娘就先说笑了几句,打破了过于安静的气氛,而后将话题引到这位萧公子身上,打探他的为人家境等等。
柳大娘为人直爽,也不同那萧公子弯弯绕绕太多,说些京城米贵的话后,就询问萧公子在京中如何生计,她可不想二娘跟着人吃苦。
“每日里……写字为生……”
听萧公子慢吞吞地答了这一句后,柳大娘想这人是做文书的不成,又问他在京中有宅院几间。
见萧公子沉默着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神色,柳大娘想难道他在京中租房居住。又想男子这般年纪,大多都已有了家室,这人会否也早就娶妻纳妾,是否因此二娘才拖延着未嫁?
若这什么萧公子早有妻妾,却还哄拖着二娘,耽误二娘的大好年华,那可真该死了。柳大娘想得心中一沉,径就问他可有妻妾。
“……曾有妾室,但都遣走,妥善安置了……妻子……”萧公子欲言又止,似是抬眸悄看了对面的二娘一眼,“妻子……走了……”
柳大娘因自比二娘的娘家人,在询问萧公子这些事时,都带着强势意味,这时陡然听愣住了,脱口就问道:“走?什么意思,跑了?跟人跑了?”
未得到萧公子回答,就忽听二娘轻轻笑了一声。二娘手捧着茶杯,低眸莞尔时,萧公子神色间的窘迫也渐渐地退去了,微笑地看着二娘。
虽生计像是挣不了大钱、也没几间屋舍、还曾有过妻妾,但二娘喜欢,就都罢了,毕竟这人生得好皮囊、举止有风度、谈吐也得体,做起丈夫来应也赏心悦目,到时让他赘入惜春时花庄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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