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心打探消息,不停吧唧着嘴大嚼果脯的姑娘们也没让她失望,七嘴八舌道:“姊妹们伺候的都是粗人,就知道直着脖子灌酒,哪个有耐心欣赏歌舞?不过是敷衍罢了。凭娘子的本事来我们这里,实在是可惜了。好在节度府里的大宴倒还有些斯文人,眼下刘府公患疾,都是他的侄儿刘都头在理事,刘都头这人就爱瞧新鲜,到时候娘子去节度府里露一手,一定能崭露头角,大放异彩!”
“多谢姊妹们吉言,”晁灵云谢了一声,却蹙眉道,“既然刘府公患疾,刘都头总得在床边侍疾尽孝,岂能随便宴饮享乐?我这一路辗转到潞州,已是阮囊羞涩,欠下不少外债,若不能立刻赚到赏钱,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众乐伎见她第一次见面就大方请客,想来也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主,自然深信不疑,还替她拿主意:“娘子不必过于担心,刘府公虽然患病,但并无大碍,刘都头前两天还在府中设宴呢。”
晁灵云眼睛一亮,急忙抓住说话人的手,追问:“刘府公真的没有大碍吗?妹妹可是亲眼所见?”
被握住手的那个年轻乐伎也是一时嘴快,此刻被晁灵云问住,支支吾吾道:“我哪有资格见刘府公,只是前日赴宴献艺,见刘都头与宾客把酒言欢、谈笑风生,不像是有烦恼的样子,想来刘府公的病情应该不重吧。”
“原来是这样。”晁灵云微微一笑,表面装作云淡风轻,心里早盘算开了。
她知道姑娘们口中的刘都头,乃是刘从谏的侄子刘稹。但凡是侄子承继大业,最怕落人口实,引得伯父猜忌。
若刘从谏病倒,就算不是大病,刘稹装也应该装出个孝子的样子来,而眼下他竟堂而皇之地饮酒作乐,不惧外人口舌,只怕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粉饰太平。
众乐伎见她一副怔忡发愣的样子,以为她在为前途忐忑,纷纷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娘子色艺俱佳,何愁没有出头之日?倒不如放宽心,先在乐营过几天悠闲日子。对了,娘子初来乍到,还没有好好逛过潞州城吧?不如我们陪娘子四处逛逛?潞州城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我们最清楚了……”
众人正说得兴高采烈,营帐外忽然响起两声充满警告意味的咳嗽声,乐营将不悦的嗓音紧跟着传来:“晁娘子今日才来,你们就撺掇着她出去野,没良心的小蹄子,自己月月吃光用尽,还眼巴巴地占别人便宜!”
姑娘们臊得面红耳赤,立刻四散开,瞪着走进帐中的乐营将,噘着嘴抱怨:“谁想着占人便宜了?将军血口喷人,还说我们吃光用尽,怎么不说乐营发的钱太少,根本就不经花?”
“这年头连军饷都不足数,你们又不是带兵打仗的,还指望在这里升官发财?再说了,你们在酒宴上挣的赏钱我可从不过问吧?光说月钱少,怎么不说自己手头散漫?”乐营将振振有词地打发了姑娘们,又笑吟吟地向晁灵云贺喜,“晁娘子,恭喜了。”
“喜从何来?”晁灵云不解道。
“方才节度府的使者来传令,今晚刘都头在府中设宴,要乐营的人过去侍奉。我对使者提了一下娘子,使者竟让我将娘子也带上。娘子第一天来就能去节度府里侍奉刘都头,可不是天大的造化么?”
晁灵云喜出望外,连忙道谢:“多谢将军替奴婢美言。”
“不必谢我,你好好干,可别让我丢了面子。”
“将军放心,奴婢一定全力以赴,不辱使命。”晁灵云笑着保证。
众乐伎见晁灵云心想事成,都很为她高兴,连忙替她里里外外打点起来。要知道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想在短时间内变成一个光鲜亮丽的美人,费得可不是一般工夫。粗到去厨房要热水,细到头油够不够稠,都得有人照顾到。
大家素昧平生,不过是一包蜜饯的人情,就让姑娘们那么真心地为自己付出,晁灵云既感动,又惭愧,暗暗决定此行一定要小心谨慎,绝不能拖累了乐营将和这群热情可爱的姑娘们。
很快,在乐伎们的巧手下,经过兰汤沐浴、梳头挽髻、涂脂抹粉,晁灵云简直是脱胎换骨,又变成了当年那个重阳宴上娇滴滴的二八佳人。
妆成之后,晁灵云对着镜子里顾盼神飞的自己,怎么都看不够:“天哪,这也太……太美了吧!我从前那些胭脂水粉,都算是白抹了,和姊妹们的妙手一比,我那简直就是糊墙啊!”
众乐伎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刚刚替晁灵云上妆的女郎,坏笑道:“这‘卖假脸贼’歌舞不行,就是化妆的本事巧夺天工,你猜猜,她有多少岁了?”
晁灵云好奇地打量着眼前杏眼桃腮的女子,猜道:“我猜娘子不会超过二十岁。”
众人哄堂大笑,只有一个老实人对晁灵云伸出一只手,比了一个“四”。
“四十岁?”晁灵云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道,“这怎么可能!”
“哈哈哈,任谁第一次知道,都不会相信。别看她皮肤白里透红,好似吹弹可破,其实胡粉底下都是用细绢和云母粉补的腻子,将皱纹填得平平整整,一点都看不出来。”
那被同伴戏称为“卖假脸贼”的女郎气得对她们又捶又掐,娇嗔道:“你们就会挤兑我!嫌我老,怎不管我叫姨?”
“不敢不敢,”一群姑娘像群莺被惊起,翩翩四散,笑着与晁灵云告辞,“我们也该去拾掇拾掇了,回头还要一起上节度府呢。”说罢如一阵香风,吹出了营帐。
晁灵云笑笑,掩上妆镜的镜袱,从行李里取出自己的弯刀,仔细检查好。
黄昏时分,一群乐伎骑着马驰出乐营,如一片香风彩云,呼朋引伴地前往昭义节度府。潞州不愧是军镇治所,乐营里人人骑术精湛,一群云鬓花颜的女子从官道上策马而过,裙如卷蓬、帛带当风,映着满天晚霞,宛如谪仙下凡,引得来往行人驻足观望,看得两眼发直、心驰神荡。
晁灵云就这样混在一片衣香鬓影的迷阵中,顺利进入节度府,在府兵森然对列的矛戈间穿行而过,来到明烛煌煌的宴堂。
堂上已是高朋满座,乐伎们飘然而入,俯首行礼,一时堂中姹紫嫣红,像被暮春晚风送来了满地繁花,令人眼花缭乱。
都知兵马使刘稹高坐首席之上,扫了一眼乐营将呈上的曲目,诧异道:“这《裴将军满堂势》已有许久未能进选,你今日为何又呈上来了?”
乐营将回答:“回都头的话,卑职今日觅得一位新舞姬,最擅长剑器舞,是以禀明使者,将此曲呈上。”
刘稹一双虎目移向使者,问:“这新人可靠吗?”
使者立于乐营将身旁,笑着帮腔:“都头放心,这舞姬晁氏年少成名,太和六年小人陪刘府公进京,曾在长安平康坊里见过她,堪称色艺双绝。”
“太和六年……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再色艺双绝也是人老珠黄。”刘稹冷哼一声,不屑道,“也就长安那帮伪君子玩剩的残花败柳,才会到我这里来……”话虽如此,却还是墨笔一挥,在《裴将军满堂势》下重重点了一笔。
刘稹那番轻慢的话,堂中乐伎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晁灵云感受到四周不安的气氛,却是从容一笑。
遥想当年刘从谏的狠戾恣肆,他这个侄子已经算是相当和气了。
乐伎们一退出客堂,立刻围住晁灵云,忧心忡忡道:“怎么办,听刘都头的口气似乎不怎么待见你,到时候他不会故意为难你吧?”
“真为难我那也没办法,只能随机应变了。”晁灵云满不在乎地笑道。
众乐伎见她笑容满面,没被刘都头的话影响,纷纷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众人陆续登台献艺,就在快要轮到晁灵云上场时,堂中先来了两名刘都头的亲兵,验明她要用的双剑没有开刃后,才板着脸放行。
晁灵云快步登上舞筵时,《裴将军满堂势》的节拍已经响起,她向着堂上刘稹执剑一拜,随后两腕一抖,手中双剑同时脱鞘,左右开弓挽出两朵银花。
大宴上骤然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喝彩声,刘稹本在漫不经心地饮酒,在瞥见舞筵上矫若游龙的佳人后,不由提起精神,坐直了身体认真观舞。
跳剑器舞的行头在乐营里都是现成的,却仿佛为晁灵云量身打造,肩上银铠耀明烛,珠压腰衱稳衬身,越发显得她腰如约素,飒爽风流。
舞筵上的人明明青春正茂、风姿万千,刘稹越看越惊讶,深深怀疑使者骗了自己。
此时台上鼓点如骤雨,晁灵云一个燕子抄水,后蹬的鞋尖简直像踢中了宾客们的心。如痴如醉的众人心中顿时一紧,仿佛策马过春林,一不留神被细细的柳条打在身上,又疼又酥又痒,却让人越发春风得意,沉醉得只知道痴笑。
“好!”刘稹率先喝了一声彩,满座宾客一呼百应,雷动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晁灵云就在这热火朝天的气氛中结束了舞蹈,气喘吁吁地向刘稹行了一礼,走下舞筵。乐营将笑得合不拢嘴,陪着她来到刘稹面前,例行侑酒讨赏。
赏自然是要重重地赏的,刘稹饧眼看着晁灵云,拿着酒杯接酒的手都有些不稳。方才离远了看还不觉得,眼下美人走到近前,被明晃晃的烛光一照,那滴粉搓酥的小脸更是晕了一层光华,乜斜的水眸迷离着,一颦一笑都是风情万种。
刘稹未及开口,身子已是酥了半边,一双虎目半眯着,活似被人驯服的大猫:“晁娘子从长安来?”这白痴一样的傻话,听得乐营将想笑又不敢笑。
“回都头,奴婢的确是从长安来。”晁灵云甜甜地笑着,柔声道,“奴婢在长安待得不顺心,有意离京谋生,又讨厌江南那些酸文假醋的读书人,想起从前在平康坊曾听说,天下英雄豪杰多半出自昭义,这才慕名而来。”
“娘子喜欢英雄豪杰,来昭义就对了。”刘稹满面红光道,“我也看不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还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才值得托付终身。”
晁灵云掩唇娇笑:“都头所言极是。只可惜奴婢这残花败柳之身,不知是否还能遇到良人。”
刘稹瞧着她娇娇俏俏的模样,懊悔不迭:“娘子这是奚落我呢?都怪那使者满口胡言,说什么十年前就在平康坊见过娘子,害得我一时嘴快,冒犯了娘子。万望娘子大人大量,别与我这粗人计较。”
“都头千万别这么说,可折煞奴婢了。奴婢是什么身份,哪敢记都头的仇吶?”晁灵云娇嗔着说完,却把话锋一转,“何况那使者也没说谎,奴婢十年前确实寄身平康坊,还与刘府公有过一面之缘,受到他不少照拂。今日奴婢在乐营听说刘府公身体欠安,心中十分牵挂,奴婢自知身份微贱,但受人恩惠,不敢或忘,还是很想去探望一眼,不知都头可否恩准?”
她说出这番半真半假的话,本意是为了试探,不想刘稹却满口答应:“如今世态炎凉,人人趋炎附势,捧高踩低。难为娘子还一心记挂着伯父,想去探病,让我这做侄子的都有些惭愧。这样吧,今晚宴散你就留在府中住一夜,明日一早,我亲自陪你去看望伯父。”
晁灵云没想到他能答应得如此干脆,愕然之下,都有些傻眼。
第248章 落入圈套
这日宴散之后,晁灵云留宿于节度府中,在洗过一把脸后,对着镜子里不施粉黛的自己,心情十分忐忑。
她有自知之明,虽然镜子里的人容颜算得上姣好,却不足以魅惑刘稹。今夜是自己的精湛舞技,加上明烛、艳妆、醇酒相助,才使得刘稹刮目相看,换来他殷勤地示好。
待到明日见了阳光,老妖精就要变回原形了……晁灵云哀叹一声,捂着脸自语:“天哪,等刘稹瞧见我的真面目,一定会立刻将我扫地出门!”
等等,如果今夜就去查清楚刘从谏的死活,等天一亮刘稹发现自己看走了眼,顺理成章地将她撵出去,岂不是美事一桩?
晁灵云顿时转忧为喜,倒掉铜盆中羊脂一样白的洗脸水,重新开始傅粉施朱、描眉画鬓。
她的手艺虽然不精,但到底打扮了十多年,若在月下朦朦胧胧地看着,哪怕谈不上绝色,也算得上娇媚可人。
晁灵云打扮停当,便从榻下摸出了自己的弯刀——早在进入节度府之前,她便将随身的弯刀藏在鞍鞯下,趁机挟带入府。在乐伎出府时,她又装作送行将刀悄悄取回,藏在了客房里。
眼下节度府戒备森严,环境陌生,与其花力气躲避全副武装的府兵,倒不如让人误以为她是一个有心攀高枝的轻浮女人,所以晁灵云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只将弯刀藏在宽松的帔巾里,悄然走出客房。
她一路沿着穿廊摸到后花园,装作夜游散心,慢慢接近后院最高大敞阔的建筑,那里不出意外就是刘从谏的燕寝之所。
此时花明月暗,四下寂静,一排灯笼幽幽照亮回廊,偶尔有身着白衣的婢女从廊中走过,面容冷漠,身姿娉婷,却听不见一点脚步声,活像裱糊的纸人。
晁灵云躲在花影里,暗中观察,忽然看见一名婢女捧着药罐从正房里走出来,将药渣哗啦一声倒在廊下,又倒扣着药罐在扶栏上磕了磕,才转身回房。
晁灵云立刻在心中判定,这间房中有个正在生病用药的人,至于此人是不是刘从谏,她还得再设法确认。
好在这间房里的病人看来是需要静养,四周没有府兵布防,晁灵云便趁着四下无人,飞快闪到窗边,戳破了窗户纸向房中窥视。
可惜房内入眼处竖着一扇屏风,挡住了晁灵云的视线,她估算了一下,又沿着回廊转到另一侧窗边,再次戳开窗户纸往里看。这一回她的视线正好能看见床头的位置,也是她运气好,一名婢女刚巧扶起了床上的病人,借着昏暗的烛光,她立刻认出了那个喘着气不停咳嗽的男人。
是刘从谏,他还活着!
晁灵云瞬间不寒而栗,冷汗爬满了脊背。
寄信人用一个弥天大谎将她骗到这里,目的是为了什么?
强烈的危机感让晁灵云不敢再逗留,她立刻转身跑下回廊,想躲进枝繁叶茂的花园里,然而此刻一排泛着寒光的矛头已经直直指向她,仿佛巨兽雪白的獠牙,随时能将她撕成碎片。
晁灵云心一沉,知道自己已经落入陷阱,却先露出一副吓坏了的神情,泫然欲泣地望着府兵哀求:“这节度府实在太大,奴婢不小心迷了路,糊里糊涂就走到了这里。将军大人大量,饶了奴婢这回吧……”
手持长矛的府兵沉默着,如一排冰冷黯淡的石像。
晁灵云向后退了一步,右手紧按着帔巾下的弯刀,还没想好下一步对策,就听见背后传来刘稹尖刻的嘲讽:“娘子对伯父还真是情深义重,都等不及天亮,就偷偷跑过来探望了。”
晁灵云飞快转过身,却除了刘稹,还看到了一个久违的人。
眼前一身青衣,亭亭玉立的女郎,不是吴青湘是谁?
这一路从长安到潞州,晁灵云幻想过无数次自己会在怎样的情形下与吴青湘交手,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为了报仇做到如此地步。她不是和刘从谏有仇吗?为什么不杀了刘从谏,反而与刘稹走得那么近,倒好像已经成了他的心腹?
晁灵云忍不住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望着吴青湘,仿佛看到了一个帮助老虎杀人的伥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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