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的食肆被三王子砸了,我就过来看看。”绛真抬头望着张大郎,嫣然一笑,“果然被砸得很惨。”
“倒也还好。”张大郎微笑着回答,心想,至少把你给引来了。
绛真低下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金铤,递给张大郎:“此事毕竟是因我而起,请你收下这个,不要和我见外。”
张大郎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问:“我若推辞呢?”
“你若推辞,我一个弱女子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勉强你收下。”绛真望着他的眼神依旧淡淡的,甚至很有几分冷意,然而落在张大郎心里却比火种还烫,就像深秋燎原的野火,瞬间燃起他年少时那些轻狂火热的记忆。
张大郎没有再推辞,收下了金铤,只是从此经常往绛真娘子的宅子里送食盒,与她渐渐有了往来。
张家食肆售卖的糕点菜肴远近有名,加上他有心讨好,搭配食盒时更是花了很多心思,可惜绛真对他精心的馈赠从未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事关自己的面子和招牌,张大郎忍不住找绛真的侍儿打听,这才知道绛真的食欲一向很差。
“娘子经常通宵饮酒,宿醉后吃不下什么东西,食量比麻雀还小。”因为他的投喂胖了不止一圈的侍儿知恩图报,好心安慰失意的张大郎,“你送来的食盒比厨娘烧的饭菜好吃多啦,娘子多少还能吃一点,你可千万别气馁,要再接再厉啊!”
张大郎点点头,将心疼藏在肚子里,没有对侍儿多说什么,只暗暗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纵是她不能爱上自己,至少由自己喂胖她!
人一旦有了目标,行动力就空前旺盛起来。
张大郎潜心厨艺,在食物创新上投入了无穷的精力,开发出一道又一道脍炙人口的美食。
每天站在厨房里,面对着灶台上水陆杂陈、品种繁多的新鲜食材,他满脑子想的却都是绛真的一颦一笑,于是料理美食亦如对待美人,不但做到材料鲜洁、手法精细;在口感、香味、色泽上,也是精益求精。
为了博得美人欢心,他不断推陈出新,食肆每个节令只专卖一种食物——寒食节卖东淩粥,伏日卖绿荷包子,中秋卖玩月羹,腊日卖萱草面……
天长日久,绛真对他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张家食肆倒是名声大噪。
张大郎不急,他对绛真有着烹小鲜一般的耐心。譬如冷月寒梅、空谷幽兰,若即若离令人难以捉摸的绛真,值得他如此用心。
平淡如水的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三年,直到张大郎二十五岁那一年的重阳节。
那一天他拎着一盒米锦糕,满心欢喜地跑到乐游原上,找到绛真娘子的幄幕时,却看见她坐在一群文人墨客之中,一位俊美的锦衣公子正拽着她雪白的裙幅,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与赞叹声里,执笔在白裙上题诗。
那一幕画面,连五大三粗的张大郎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绛真应酬客人。他站在角落里,默默望着绛真,呆若木鸡,最后还是绛真的侍儿及时发现了他,跑到帐外接过他手里的食盒,热情地笑道:“太好了,大郎你总算把米锦糕送来了,再迟些娘子就要被客人罚酒啦!”
他回过神,僵硬地笑了笑,喃喃道:“赶上就好,赶上就好……我先走了。”
“哎,大郎……”背后传来侍儿疑惑地呼唤,张大郎却不敢回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长久以来,实在是打扰了绛真。
狼狈地落荒而逃之后,张大郎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再出门办事时,见着平康坊都远远绕着走。
转眼几个月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上元节。张家食肆开始售卖应时的上元油饭,成天顾客盈门,让张大郎忙得不可开交。
忙些也好,忙些心里就不难受了,汗流浃背的张大郎躲在厨房里想,自己的手艺能被那么多人喜欢,他虽然只是个小商人,也未必就真的那么不堪。
越想就越觉得真是这么回事,他渐渐开心起来,忙得越发浑然忘我,直到思绪被绛真派来的侍儿打断。
“我家娘子打发我来买油饭。”侍儿噘着嘴说,双手将红绡手绢搓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显然对今非昔比的待遇甚为不满。
张大郎一愣,慌忙摇手:“快别羞我了,娘子想吃油饭,尽管来取就是。”
“别,你送也就罢了,要我们上门来讨成什么样子?我家娘子也不是这样的人。”侍儿赌气道,把一串钱硬是塞进张大郎怀里,取了油饭便走,“钱给你,你若不收,娘子要生气的。”
张大郎傻愣愣地望着侍儿离去的背影,手里拿着那串铜钱,只觉得烫手。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收这份钱活像挨嘴巴,忍不住在上元夜悄悄去了平康坊。
火树银花的上元夜,平康坊里张灯结彩、冠盖云集,是销金窟,也是温柔乡。张大郎灰溜溜地贴着墙根走,形单影只,垂头丧气。
他几乎是不抱希望地敲响了绛真娘子的宅门,正惴惴不安,就听见吱呀一声,绛真的侍儿将门打开半扇,掩口笑道:“大郎来了?快进来。”
“我是来找绛真娘子的……她在吗?”到了这节骨眼上,张大郎又踌躇起来,害怕今夜又看见令他自惭形秽的画面,简直有种拔腿逃跑的冲动,“今晚娘子这里客人多吗?我来找她,会不会不方便?”
“大郎跟着我走便是,问那么多做什么?”侍儿嘿嘿一笑,将他引到客堂下,扬声报信,“娘子,大郎来了。”
须臾,绛真悦耳的声音从堂内传来:“快请他进来。”
张大郎顿时满脸发热,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原地傻站了一会儿,意外地发现堂内十分安静,正暗暗纳闷,就看见绛真如谪仙般走到了堂下。
她穿着一身白狐裘,被上元夜的满月与灯火映照着,肤白胜雪、明眸皓齿,整个人仿佛珠玉生辉,点亮了张大郎眼前的世界。
张大郎像被勾魂摄魄一般,浑浑噩噩地跟着绛真走进客堂,看见满桌佳肴的中央放着从他家买的上元油饭,才确信今夜她压根没有其他客人,竟一个人在堂中等他来。
若是他不来呢?她又打算怎么做?张大郎又庆幸,又紧张。
他在桌前坐下,呆呆地看着绛真斟了两杯葡萄酒,十指纤纤,递了一杯给他:“大郎,今夜良宵月圆,我先敬你一杯。”
张大郎简直受宠若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盯着绛真欲言又止地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我是来还你钱的,这钱我不能收。”他懦弱地将话锋一转,把一串钱从怀里掏出来,轻轻放在桌上。
绛真不看钱,也不看他,继续为他斟酒,低声道:“你不收我的钱,是要我欠你的情吗?”
张大郎连忙摇头:“娘子这话太重了,不过是一份上元油饭,哪里谈得上欠我的情。”
绛真终于抬起双眼,盯着张大郎看了好一会儿,蓦然一笑:“呆子。”
“怎么?”张大郎一头雾水。
“我再问你一次,”绛真一双水眸脉脉含情,凝视着他,认真问,“你的情,真的不要我还吗?”
张大郎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绛真,你的意思……可是那个意思?我是粗人,你不要戏弄我。”
他语无伦次,激动得满脸通红,傻乎乎的模样逗得绛真笑靥如花:“你呀,当初对峙三王子时的胆子呢?”
“那不一样。”他一脸严肃地反驳,心里却乐开了花。
绛真嗔怪地瞥了他一眼:“我也是没想到,你竟那么胆小,还会被吓跑。”
“我……”张大郎回想起重阳节那日的所见,自卑地嗫嚅,“我比不上那些文人才子。”
“谁要你和他们比了?”绛真越说声音越低,双颊浮起醉霞般的红晕,第一次在张大郎面前乱了方寸,“这次我来就你,以后不许再如此……”
她羞赧地说完,双唇如蜻蜓点水,轻轻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
这一瞬间,上元夜所有的烟花在张大郎心头骤然绽放,万紫千红、璀璨如星,而后春风来。
张家食肆的美食新品开始进入爆发期,除了节日专卖,还有应季时鲜,比如三四月的樱桃毕罗,张大郎还私下为之取了个香艳的名字“绛奴”,关起门来告诉绛真的时候,脸上还幸福地挨了她一扇子。
这道热恋期里创制的甜点,他一心想让绛真尝一尝,好在这个愿望很快就得以实现。
那天晁灵云走了以后,张大郎赖在绛真身边,两人亲昵地同食一只毕罗,从客堂一路吃到寝室,最后双双倒在床榻上。
他用手摸摸绛真的腰,又捏捏她的胳膊,感觉比上元夜那时又丰腴了不少,不由心满意足地想:这是我喂的。
然后纹着蛇头的右手便一路游移,在绛真白润如凝脂的肌肤上寸寸摩挲。
刺青长蛇沉寂多年,终于在这一刻变成了活物,以食指为牙、拇指为蛇信,贪婪地张开蛇吻,侵吞着只属于自己的丰美猎物,欺负得身下人星眸失神,不断逸出宛转呻吟……
从此情毒深植,再难解脱。
第二卷
第086章 初嫁
二月春风,剪出枝头新绿。
一只黄花狸猫在太阳地里慢悠悠踱步,穿过庭院,两只前爪搭上门槛,用脑袋顶开厚重的门帘,钻进氤氲着椒香的屋子。
狸猫一路轻盈地跑进寝室,仰起头,对着露在床榻边的一只纤纤玉手,伸出舌头,亲昵地舔了又舔。
“痒……”玉手的主人嘤咛一声,将手指缩回衾被里,睁开惺忪睡眼,“你这无赖孽畜,把人都教坏了……”
自从嫁入光王宅,见到了这只被李怡收养的黄花狸猫,她才算知道他没脸没皮的缠人功夫是师承了谁。
偏偏那没羞没臊的人还振振有词:“当初听善慧法师说,就是这只狸奴将你引到了禅师殿,我便将它抱来养着,指望着有一天你还会被它引来。”
这话一厢情愿,天真地让晁灵云心疼,好在如今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的确是来到了李怡身边。
眼下太平无事,先得过且过吧,能与他多厮守一天,都是好的,晁灵云拥着柔软的衾被,怀着侥幸地想。
过去她只知道与同伴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同进同退,是一种亲密无间,却不知道一男一女在一起竟然能够这样亲近——与同伴们在战场间隙讲的那些粗鲁的笑话一样,又完全不一样——那种相濡以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昵,光是想想,都让人浑身发烫。
正在失神间,昏暗的寝室里光影一变,李怡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柔声笑问:“醒了?”
晁灵云抬起头,一对上李怡含笑的目光,脸就忍不住红起来:“十三郎……你怎么回来了?不忙吗?”
“忙什么,都是闲事。”李怡挨着床边坐下,掬起她的一绺青丝,搔了搔她的鼻尖,“伺候你是正事。”
晁灵云捂住鼻子,羞恼地否认:“谁敢要你伺候。”
“怎么,昨晚伺候得不好吗?”李怡认真检讨。
晁灵云满面潮红,抬手打了他一下。李怡笑着躲开,地上不甘受冷落的狸奴纵身一跃,跳上他的膝盖,盘踞着舔爪。
“瞧,你再不对我上心,它便要争了宠去了。”李怡抚弄着狸奴,一本正经地胡说。
“呸,谁要和一只狸奴争宠!”晁灵云白了他一眼,起身穿衣,只觉得浑身酸软,连抬下手臂都有点吃力,倒的确需要李怡在一旁伺候了。
“你别这样看我……”她由着李怡伺候,却实在招架不住他的目光,“难道你还真想吃我呀?”
嫁给他这些天,真是只差被他咽下肚了。
有李怡帮忙穿衣裳,比她一个人穿还要费时,晁灵云被折腾了半天才算穿戴整齐,梳洗用餐后,照例去王宗实那里学管账。
这是李怡特意替她安排的课程,准备等她将来能够胜任了,便将府中的账目财权都从吴青湘手中移交给她。
晁灵云打打杀杀可以,琴棋歌舞也勉强能忍,学理账和算术简直就是要了她的命。可她不敢辜负李怡的一片苦心,再者私心底也不想被吴青湘占了上风,所以每天都兢兢业业地坚持学业。
然而今天布置任务的人却想打破惯例,故意诱惑她:“大好春光,何不出去踏青?”
踏青啊……晁灵云吸了一下口水,按捺住内心深处的蠢蠢欲动,冷静下来,“不行,业精于勤、荒于嬉,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我再堕怠,要被人笑话死了。”
李怡失笑,低头咬了一下她的嘴唇:“卿卿,你的正业是什么?难道不是应该尽快与我生个娃娃?”
晁灵云面红如血,低声细气地反驳:“正业又哪天荒废过……别,我受不了了……”
“不,你受得了……”
转眼又是一室旖旎,狸奴不解地望着腻歪在一起的两个人,不耐烦地打着转,咪咪直叫。
吴青湘步履匆匆,一路走进庭院,却被王宗实在堂下拦住:“娘子何事?”
吴青湘抬起头,向王宗实盈盈一拜:“我找光王。”
王宗实顿时面露难色,冲吴青湘挤挤眼,很是暧昧地回答:“光王现在恐怕不方便。”
吴青湘瞥了一眼堂屋,淡淡地一笑:“光王与晁娘子在一起?”
“嗯,啊。”王宗实含糊其辞地应着,他的大王一把年纪,像刚开了荤的毛头小子似的,说起来也怪让人害臊的,“娘子若无要事,不如过会儿再来?”
“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来报备一声,我要去西市茶行。”
“好,娘子可以先去,回头等光王空闲,由我知会他一声也就是了。”
吴青湘不再多说什么,辞别王宗实,径自往西市茶行去见赵缜。
赵缜见了她,故意捏着滚雷似的嗓子,瓮声瓮气地调侃:“十三郎近来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观娘子,倒是脸色难看得很。”
“郎君何苦拿我打趣,说正事吧。”吴青湘不接他抛来的招式,径自道,“新茶上市在即,各地的茶场郎君可料理好了?”
“还是老样子,按部就班呗。”赵缜听她问得正经,也跟着严肃起来,“今年雨水少,新茶会减产,到时各地茶饼的价钱,恐怕要大涨。”
吴青湘理所当然地接话:“那就多备货。”
“只怕不妥,”赵缜摇摇头,压低声音,“官茶这两年受到挤压,已经怨声四起,你觉得这事多久会传到天子耳中?还是谨慎些吧。”
吴青湘不由蹙眉:“私茶又不是我们一家在做,光靠我们谨慎,意义不大,反倒让别人抢占先机。”
“你怕什么,只要十三郎能牢牢握住佛寺这条销路,别家就成不了气候。”赵缜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还嬉皮笑脸道,“再说也不是我想谨慎,十三郎恐怕也无心扩张。往年到了这个时节,他再不方便出面,茶行这里总要来个一两次,今年倒省心,叫我一切都自己看着办呢。”
吴青湘脸色冰冷,没有回答,就在二人沉默时,掌柜忽然来到门外通报:“郎君,国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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