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心地上前一把抱住晁灵云,却被她冰凉的身体吓了一跳:“你上哪儿去挨冻了?当心受寒。”
“我没事。”晁灵云接过侍儿递来的姜汤,刚喝了一口,就忍不住低头一阵猛咳。
“都咳成这样了,还没事呢?”宝珞连忙为她拍背顺气,“你在诏狱落了病根,今年是第一个冬天,一定要好好保养。”说罢又娇羞道:“我明日就要跟着颍王去云阳打猎了,争取多打几只狐狸,回头给你做裘衣。”
晁灵云浑身一激灵,根本不敢接她的话。宝珞浑然不觉,只当师妹的脸是冻白的,兀自喋喋不休:“今年我丢下师父一个人过年,她不大开心,你有空多去看看她。等我从云阳回来,估计就快到上元节了,那一天教坊司要组织千人傩舞,人手自然是不够的,到时教坊使一定会征集民间的伎乐,我觉得这是个东山再起的好机会,你要不要去?”
晁灵云看着宝珞天真烂漫的笑脸,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多谢师姊,可惜上元节我已经有约了。”
宝珞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窃笑着问:“是不是光王约你?”
晁灵云没心情与她谈笑,含糊其辞道:“差不多吧。”
“太好了,恭喜你。”宝珞亲热地搂住晁灵云,与她耳语,“争取一战告捷,将光王拿下啊……”
晁灵云两眼涌出一层泪花,却不敢被宝珞看出异样,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因为风雪天在街头站了半天,晁灵云果然染上风寒,当晚就开始发热。大病一场之后,她整个人迅速消瘦下来,下巴颏变得尖尖细细,衬得一双眼睛越发又黑又大,就像两汪乌沉沉的深潭。
她遵从李瀍的指示,给李怡去了一封信,约他元月十五亥时在保唐寺相见。
她特意定了一个不尴不尬的时辰、不尴不尬的地点——保唐寺位于平康坊南街,平日就是士子与妓女的幽会之地,上元节必定更加热闹,到了亥时,又是赏灯、观烟花人最多的时候,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事低调的李怡未必肯现身。
私心里,她盼着李怡已经心灰意冷,或者对自己心怀怨恨,根本不来赴约。又或者,就算他真的肯来,也没法在人山人海的街头找到她。
可他怎么可能不来呢?
晁灵云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可心中就是矛盾至极——她既祈祷着李怡不来赴约,却又在灯火辉煌、花雨漫天的繁华中念着他、盼着他。
上元节这一夜,长安撤除了宵禁,整个京城的男女老少全都走上街头,共赴一场倾城狂欢。
良辰美景,月上中天。晁灵云背靠着保唐寺的山墙,独自望着眼前绚烂如锦的上元画卷,眼神却惶惶泛着水光,就像一只被猎人当成诱饵的鹿,正等待着猛兽入彀。
从她身前经过的纨绔公子多如过江之鲫,多半会驻足搭讪,此刻又来了一拨:“这位小娘子,可是在等人吗?”
晁灵云收回神游的思绪,无精打采地瞥了对方一眼。
“娘子若是寂寞无聊,不如与我等去酒楼小酌几杯,元夕相遇,总是缘分。”
她依旧面无表情,让寻芳的纨绔子弟们碰了一鼻子的灰:“娘子莫非不是北里妓人?”
不甘心的公子们仍在追问,冷不防斜刺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她在等人。”
晁灵云浑身一震,抬眼向那道声音望去,只见李怡站在五光十色的流光灯影中,素服银冠,犹如谪仙。
他怎么可能不来呢?她在心底落下一声叹息,含泪的双眼却闪动着笑意,向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去。
一切就此尘埃落定。
李怡温暖的手掌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一路牢牢地牵着她,两人携手穿过冠盖云集的京华,就像两只扑向灯火的飞蛾。
晁灵云跟在李怡身后,任由他拉着自己闪进一条小巷,而后顿住脚步,转过身——她知道他急着找僻静的地方是为了做什么,于是笑着仰起头,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凝视着他,目如灿星:“你还是来了,殿下……”
第085章 圆月生辉人成双
李怡双手轻轻拢住她的臂膀,色泽浅淡的眸子映着一点巷外灯火的余晖,像温润通透的琥珀,深深、深深地凝视着她:“原谅我了?”
他的目光郑重、珍惜,小心到近乎卑微,让她错觉自己是这世上的至珍至宝。晁灵云喉头哽咽得发疼,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点点头。
李怡终于浮起一丝笑,缓缓逼近她,直到彼此额头相抵:“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明明四周是那么暗,晁灵云却无法承受他炽烈的目光,闭上眼,呢喃了一声:“嗯。”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都陷入了李怡紧窒的怀抱,背抵冰冷的墙壁,迎向他火热的气息。
李怡的双唇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小嘴,像攻城略地前有礼的叩问,她接受了他的试探,他得到了她的纵容,于是开始无礼放肆,舌尖挑开她的樱唇、贝齿,探进去寻找她怯懦的舌尖,索取她的回应,将她的羞涩以强势瓦解。
晁灵云屏住呼吸,感受着李怡饥渴的吮吸,整个人无力地紧贴着他,胸腔烫热,又羞又怕。
小巷外整个长安的喧闹,也抵不上幽暗中唇舌发出的响声,他们如此嚣张放纵,随时都有被人发现的危险,却什么也顾不上。
深吻到最后,胶着在一起的嘴唇为了呼吸不得不分开,李怡依旧用额头紧抵着晁灵云,喘息着,低声对她说:“你是我此生第一桩如愿以偿,我会永远记得。”
晁灵云情不自禁地睁开眼,一路望进他炽热的眼底,战栗着问:“记得什么?”
“记得今夜,记得此地,记得你。”
晁灵云缓缓地笑了,搂住李怡,热泪滚滚而落。
这一夜的长安,如日月星辰降落闾巷街衢,夜景深远而辉煌。
李瀍侧倚着酒楼轩窗,眺望街景,唇角噙着一丝笑。
宝珞自他身后展开双臂,亲热地将他拥住,嘟嘴问:“五郎,花灯那么好看吗?”
“再好看也及不上你。”李瀍转过身,顺势将宝珞搂进怀中。
“那还看得这么出神。”
“刚刚在街上看到一对有情人,难免心有所感,多看两眼。”李瀍对她解释,笑得意味深长。
“哼。”宝珞娇嗔一声,靠在李瀍怀中,对着他的耳朵低语,“五郎,愿年年有今日……”
李瀍会心一笑,刚想回一句甜言蜜语,忽然身体一僵,紧紧皱起了眉头。
宝珞注意到他的变化,连忙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李瀍也很难描述自己身体中那股不自在的感觉,忍过了不适就松开眉头,安抚宝珞:“没什么,大概是冬狩太累了。”
“真的吗?”宝珞不放心地打量着李瀍,碎碎念叨,“可是去冬狩之前,你又说身体不爽快,觉着活动活动筋骨就可以让身子舒畅一些,怎么一点效验都没有呢?你总这样不舒服,太医们就没个说法吗?”
“那帮庸医,不提也罢。”李瀍不屑道,“我没事,再休息两天就好了。”
“那你别再吹风了,”宝珞扯着他远离轩窗,“快喝点热酒,驱驱寒气。”
李瀍任由宝珞牵着走,临去前,又瞥了一眼窗外。
他在光王身边安插了一步妙棋,今后这人安分地做哑巴王则罢,否则,定教他尝尝被自身软肋刺伤的滋味。
他搂着宝珞香软的娇躯,欣赏着她如花的笑靥,心中暗想,如果宝珞也是别有目的地接近自己,他宁愿死在她手里,也不愿活着识破她。
只要用情不假,光王的软肋,从此就是他的杀手锏。
幽深的暗巷里,晁灵云仍旧被困在李怡怀里,背抵着墙壁哪儿也去不得,只能无奈地被他逼出一个又一个恼人的答案。
“不说吗?”李怡双唇不舍地离开半寸,用亲吻的间隙拨冗说,“那就算了,我们正好做别的。”
“不,你别……我说,”晁灵云用手抵着他的肩,还不习惯他那么快就和自己如此亲密,只能拼命低头躲他,将脸埋进他怀里,“我……我不记恨你,愿意原谅你……就是因为我喜欢你。”
“答得好。”李怡挑起她的下巴,以吻奖励她的坦诚,“何时嫁给我?”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更加得寸进尺,晁灵云浑身发软,面如火烧:“这怎么能问我……”
“由你做主……不好吗?”李怡轻轻舔着她的嘴唇,逗她说话,“还是很难回答?”
晁灵云痒得直咬嘴唇,羞恼地将他的脸推到一边:“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这么粘人,都是跟谁学的?”
“谁教的我,你想见见吗?”李怡顺势吮吸了一下她的耳垂,“跟我回府就知道了,你一定喜欢它……”
晁灵云被他吸得浑身一激灵,心里胡乱猜测,含酸道:“回府让你享齐人之福?”
李怡低低地笑,气息吹进她的耳朵里,又热又痒:“不,人只有你一个。”
哄谁呢?晁灵云腹诽,脑中滑过吴青湘的脸,然而思绪下一瞬就被李怡的吻打乱。
“别避而不答。”
“答什么?”晁灵云被亲得昏昏沉沉,脑中一片空白,“啊……你别……你让我想想……”
“好,不急……你慢慢想。”
能不能让我静静地想一想!晁灵云简直欲哭无泪,在李怡怀里热得出了一身汗。
这种事,说迟了磨人,说早了羞人,怎么好让她决定?
“七……七月?”推个半年,应该算得体吧?
李怡立刻狠狠堵住她的嘴,惩罚性地咬了一下她的舌尖:“你想要我的命吗?”
晁灵云差点背过气去,眼泛泪花地妥协:“四月……”
“不行。”
晁灵云头皮一阵发麻,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下个月?”
“还是太迟。”李怡讨好地亲亲她,“再想想?”
还能怎么想?
“这……这个月。”晁灵云的答案被李怡吞吞吐吐地逼出来,“不行,你还在服丧……”
“有折中之法。”李怡舌尖一顶,将她的反驳挡回去,“听你的,就是这个月,那具体的日子听我的?”
晁灵云顿时紧张地咽了一口吐沫,期期艾艾地问:“你,你想定哪一日?”
“当然是最好的日子。”李怡目光闪烁,在她耳边悄悄报出答案。
刹那间,漫天烟花星如雨,圆月生辉人成双。
番外绛真篇
张大郎年少的时节,很是浪荡过一阵子。
他家祖上自开元年间,便在东市开了食肆谋生,至今已有一百余年。食肆离平康坊很近,客人里常常能见到妖冶的娼妓与不务正业的游侠儿,少不经事的张大郎难免耳濡目染,向往着那片风流薮泽。
在那样的年岁,学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很快他就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喝酒斗鸡,认识姑娘,还相约去纹了一身花绣。
在刺青匠人的一双妙手下,他的身上从此便盘踞着一条长蛇,蛇头在右手,蛇身绕过手腕、肩颈,蛇尾一直蜿蜒到大腿上。
为此他没少挨父亲的揍,有阵子长安城里风声紧,京兆尹逮着身上有刺青的恶少就杖杀于市,吓得他出城躲了足足一年。
一年后回到长安,从小与他定亲的姑娘已经由父母做主,退婚另嫁。
父亲为此气得一病不起,半年后病逝。他悔恨交加,洗心革面之后乖乖继承了食肆,那一年他刚过二十岁。
张大郎本以为,自己这种金不换的回头浪子,已经什么都见识过,一旦收了心,就再也不会被平康坊的套路迷惑,直到他遇见沈绛真。
关于他们的相遇,此事说来话长——却说长安恶少之中,有个绰号“三王子”的人,力能扛鼎,身上背着几条人命,连京兆府的官差都降不住。此人在平康坊一贯横行无忌,没有哪个人敢不奉承他,除了绛真娘子。
张大郎永远记得那一天,他在街上心不在焉地漫步,忽然一块巨石掠过他的头顶,直直击中他身旁的一辆油壁车。车厢一瞬间就被砸塌,受惊的马拉着残车一路狂奔,四周响起一片惊恐的叫喊声。
就在他以为车里的人必死无疑时,一个白衣少女却从变形的油壁车里跳出来,因为疯狂的车速跌在地上,鲜血几乎染红了半边衣衫。
接着他听见脑后响起一阵张狂的大笑,回过头看见满脸狞笑的三王子,大致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无非是怀恨在心的豺狼,打算咬死一只不肯屈服的羔羊。
那雪白的羔羊遍体鳞伤,却在逐步逼近的豺狼面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双目中迸出凛冽的寒光。
那一双寒意夺目的眼睛,让张大郎的心里忽然窜过一阵悸动,搅得他头脑发昏。
等他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竟站在豺狼和羔羊之间,对那豺狼说:“她伤成这样,你一口恶气也该出尽了,何不就此罢休?”
他到底是荒唐过好几年的张家大郎,三王子自然认得他:“我教训一个臭娼妇,要你替她出头?张大郎,你不想活了?”
事已至此,张大郎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撂下狠话:“废话就不多说了,你要动她,我奉陪到底。”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插进一旁的围墙里,用每天和百八十斤面粉的力道,生生从墙上抓下一大块坚硬的夯土,当着三王子的面缓缓揉成齑粉。
三王子瞪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儿,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悻悻走开。
危机解除,他转过身,望着满脸苍白的少女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去。”他以救美的英雄自居,并且自作主张地抓了她一只手腕,准备做护花使者。
不料那少女淡淡瞥了他一眼,竟甩开他的手,捂着伤口靠墙站着,什么话也不说。
直到闻讯赶来的鸨母哭哭啼啼地将她接走,隔天往张家食肆送了份谢礼,他才相信她真的是平康坊中的人,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随后他留心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她叫沈绛真,人称绛真娘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不精通,是文人墨客争相追捧的扫眉才子。
这样的人,难怪会得罪三王子,顺带着也看不起他了。
张大郎把事情想通,倒也心平气和,不再动什么心思,只除了会时常想起那天他握住她手腕的时候,他纹在右手上的蛇叼着她雪白的腕子,就像擒住了这天下最柔软鲜美的猎物。
再一次见到绛真,是他家食肆的屋顶被三王子用巨石砸穿的第三天。
后来每每回想起来,他都会暗自唾骂三王子这脓包不是个东西,竟然耽搁了那么久才来砸他的屋顶。
但那时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因为巨石除了损坏房屋,还伤了好几个人。他忙了两个通宵没合眼,满眼血丝、一脸胡茬,昏头昏脑地听人说店外有个绛真娘子找他,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
等他糊里糊涂地走到店外,看见被侍儿从油壁车里扶下来的白衣少女,瞬间就好像三伏天吃了一碗透心凉的甜雪,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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