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箭直直射入马车,发出“咚”的一声,似乎扎进了木板里。除此之外,车厢中没有传出任何人声,倒是侍卫中有一个兜鍪覆面的人忽然引弓射箭,向着弩箭射来的方向发动反击。
王宗实抽刀大喊:“刺客就在那个方向,追!”
远处墙头上,一道人影如灰扑扑的大鸟,利落地翻身下地,趁着暮色昏冥逃入了行人之中。
一直潜伏在街头的吴青湘立刻追向那道灰色的人影,此人极其擅长逃跑,专捡人多热闹的地方钻,让骑着马的侍卫频频受阻,加上衣裳颜色毫不显眼,在一连转过几道街之后,竟成功将身后的追兵甩脱。
身穿灰衣的少年眼看不再有骑兵追来,便停下脚步,倨傲地站在街头回望,眼中闪动着满满的轻蔑之色:“哼,今天先陪你耍一耍,改日再取你性命。”
就在他自言自语时,脑后冷不防传来一声低语:“只怕没那么容易。”
灰衣少年浑身一震,缓缓转过身来,就看见暮色里站着一位青衣娘子,白净的脸庞冷若冰霜,如天人无情。
灰衣少年窥伺光王宅已久,此时戒备地后退一步,盯着她确认:“吴娘子?”
吴青湘轻轻点头,随即拔剑暴起,剑锋直取少年咽喉。
长安游侠之风盛行,街头时常发生械斗,见多不怪的路人立刻避让开,趁着南衙禁卫军赶来之前,只将眼前这幕当成一场热闹看,更有甚者,还在一旁鼓掌叫好。
那少年背着颇有分量的弩机,以一柄短刀对抗吴青湘精湛的剑术,竟也打了个平手。一连拆了十几招,眼看着街头的躁动就要将骑兵引来,少年急于摆脱纠缠,横下心飞起一脚踹中吴青湘的心口,也不可避免地将自己的要害暴露在她的剑下。
胸口瞬间一阵剧痛,吴青湘闷哼一声,一剑刺穿了少年保护要害的手臂。两败俱伤的一招,让两个人各自退开几步,吴青湘一口气堵在心口,只觉得喉头一甜,跟着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吐血让她窒闷的心口松快了些,在剧痛中勉强恢复了呼吸——也仅仅是恢复了呼吸而已,她只能用剑支撑着身体,眼睁睁看着少年捂着手臂钻进人群中,只有尘埃里洒下了一线淅淅沥沥的血滴。
终于骑马赶到的王宗实拨开人群,冲到吴青湘面前,紧张地问:“吴娘子,你没事吧?”
吴青湘摇摇头,指着地上的血迹,低声道:“顺着追。”
为了尽快脱身,灰衣少年不得已丢弃了心爱的弩机,咬牙往鹰坊的方向赶。
此时关闭坊门的暮鼓已经敲响,眼看着快要接近禁苑,只要过了一道延政门便可高枕无忧。灰衣少年刚松了一口气,不料半道上冷不防闪出一道人影,竟生生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拦住他的人身着男装,面若芙蓉,悦耳的声音听上去心平气和,却分明透着一股森冷的杀气。
“哼,那哑巴王还真是有志气,尽是女人替他卖命。”
晁灵云挑了一下眉毛,直接拔出弯刀,攻向少年:“你这走狗,懂什么?”
少年用没受伤的手运刀抵挡,愤怒地反驳:“我是走狗,你难道不是?我是为了报仇!”
晁灵云看着他狰狞扭曲的五官,心头莫名一颤,一段因为嫁人生子而模糊的记忆就像拭去尘埃的明镜,又变得无比清晰。
心思敏锐的少年捕捉到她神色间细微的变化,立刻抓准这点,声嘶力竭地怒吼:“我弟弟被王守澄的人剐了多少刀,我要哑巴王如数偿还!”
“王守澄?”晁灵云动作一顿,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不由喃喃重复了一遍。
落了下风的少年利用她的迟疑,顺利躲开一记杀招,退后三步道:“你装什么傻?哑巴王与王守澄狼狈为奸、图谋不轨,我既是报仇,更是替天行道!”
晁灵云脑中杂念一闪,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不对,这不可能……”
少年一怔,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心中疑窦丛生:“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晁灵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言,只深深看着他,双唇紧闭不再开口。
少年不由垂下手臂,骇然生笑:“你说,哑巴王到底是骗了你,还是骗了我?”
趁着他放下短刀,分心说话的时机,晁灵云眼疾手快地冲上前,手起刀落,划断了少年的咽喉。
腥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少年软软倒在地上,晁灵云又利落地补上几刀,看着怨恨的光芒彻底从少年涣散的瞳仁中散去,在心中默然道:光王……他一定是深谋远虑才会如此布局,你既然看破了真相,那就带着真相下黄泉吧……
第123章 巧宗儿
达到目的后,晁灵云一刻也不多留,在被路人凑上来围观之前,抽身隐入暮色四合的长街。
王宗实与吴青湘随后策马赶到,在看见尸身的第一眼便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
“来迟一步。”王宗实叹了一口气,不甘心道,“这是被人灭口了吧?”
吴青湘低下头查看尸体,皱着眉安慰他:“也不算太坏,有时候尸体招出来的东西,能比活人还要多。”
“也只好这样想了。”王宗实无奈地附和,同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便转身回望,“光王到了。”
吴青湘也向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队人马眨眼间赶到他们面前,当先一人翻身下马,揭开兜鍪,露出一张神色冷漠的脸。
“殿下。”王宗实与吴青湘一同向李怡行礼,等他示下。
李怡低头打量着地上的尸体,眉头渐渐聚拢,冒出一句:“这人很眼熟。”
王宗实心中一动,立刻接话:“殿下放心,小人一定会彻查此人身份。”
李怡依旧双眉紧锁,又问:“可知是谁杀了他?”
“凶手的身份暂时不明,我们赶到时刺客已经被杀,凶手也不见踪影。”王宗实回答。
“还有一点,此人今日能够如此顺利地截杀刺客,不是熟知刺客的行踪,就是熟知殿下的。”吴青湘在一旁接话,又偏头看向四周围观的路人,道,“还有一阵子暮鼓才停歇,我先在附近走一走,向目击到凶手的人打探打探。”
李怡点点头,冷峻的目光移向王宗实,低声道:“交给你了。”
“是。”王宗实毕恭毕敬地应道,目送李怡翻身上马,先行离开。
就在李怡一行围着尸身说话时,晁灵云已经顺着长街回到十六王宅,翻墙潜入了光王宅。
生了孩子身手还那么灵活,真是宝刀未老啊……她沾沾自喜地从窗牖跃入寝室,换下身上的男装,在解开濡湿的束胸时,不由脸色一红。
先前只顾着为十三郎报仇雪恨,没留神胸口已经胀得又痛又痒,她赶紧换好裙裳,轻拢发鬓,装作闷头睡了一大觉的模样,走出寝室去找温儿。
此时乳母正抱着温儿在西厢房里歇着,见晁灵云来了,立刻起身迎接:“娘子睡醒了?”
“嗯,”晁灵云含糊地应着,贪恋地看着在乳母怀中熟睡的温儿,想将他抱过来,“温儿是不是该喂奶了?”
“先前小郎君饿得不停哭闹,奴婢没敢打扰娘子,便擅自喂了小郎君,现在他才刚刚睡着。”乳母轻声回答,神色间满是为难。
“这样啊……”晁灵云讪讪地缩回手,遗憾道,“既然已经喂过奶,那就算了,让他好好睡吧。”
说罢她又看了一会儿孩子,才退出厢房,回到寝室,却被胸脯里满胀的痛痒困扰得坐立不安。
真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种事呀,她烦闷地按按胸口,洇湿的感觉立刻透过里衣,吓得她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手。
“真麻烦……”她懊恼地咕哝,打开衣箱找衣服,忽略了寝室外传来的一串脚步声。
“灵云。”李怡走进寝室,看见晁灵云半个身子埋进衣箱里,不觉失笑,“在找什么?”
晁灵云心中一惊,慌忙抽出一叠衣物,将自己刚换下的男装更往衣箱深处压了压,心虚笑道:“我身上弄脏了,换件衣裳。”
李怡走到她身旁,再自然不过地说了一句:“我来帮你。”
他的本意是替她挑一挑衣裳的颜色搭配,这本是张敞画眉一类的闺中乐趣,不料却被她心虚地误会,连声道:“不用不用,太羞人了……”
她闪闪躲躲的眼神和醉桃花一样的脸色,立刻让李怡起了疑心,于是一双锐眼往她身上来回一扫,便发现了端倪。
李怡目光一黯,喉咙顿时一阵发干,沙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温儿呢?”
晁灵云瞄了他一眼,被他炽热的眼神烫到,不由侧过身子躲开他的视线。唉,果然一点事都瞒不过他,她羞恼地回答:“温儿睡着了,小孩子嘛,哪能次次都赶巧……”
李怡垂下眼皮,半掩着眸中狡黠,低头在她耳边小声道:“这样才好,巧宗儿被我赶上了。”
晁灵云瞪了他一眼,胡乱从衣箱里拽了件衣裳,便要往屏风后闪。
李怡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笑着将她往帐中拽:“都说了,我来帮你。”
晁灵云不由发出一声惊喘,架不住李怡的纠缠,半推半就间,又是一番鸾帐摇动,被翻红浪。
才杀人,又云雨,双重的疲惫让晁灵云不堪负荷,事后睡了个天昏地暗。
等到她一觉养足了精神,再睁开眼时,才惊觉天色早已暗沉。此刻寝室里一灯如豆,只有李怡穿着中衣坐在案前看书,灯火暖黄色的光晕匀匀染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分外淡漠沉静,哪里有半点傍晚那会儿的风流孟浪?
晁灵云痴痴看着李怡专注的面容,情到深处,蜜水在心中淌成河流,潺潺流淌,却又在藏着暗礁的地方打了旋涡。
那灰衣少年临死前说的话,在这静谧时刻犹如一抹不散的阴魂,在她心头幽幽浮现。
十三郎真的和王守澄有往来吗?还是他在谋划着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为何她明明与他朝夕相处,却又对他知之甚少呢?
晁灵云蜷缩在被窝里凝视着李怡,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轻轻的叹息声在寂静的寝室里格外清晰,李怡抬起头,目光对上晁灵云黑白分明的双眼,脸上不觉浮起温柔的笑容:“睡醒了?饿不饿?我给你备着饭菜和补汤呢。”
“饿。”晁灵云老老实实地回答,娇慵无力地坐起来,望着李怡问,“十三郎,你在看什么?”
李怡放下书卷,唤来侍儿为晁灵云张罗晚膳,等侍儿离开后才走到她身边坐下,一边帮她穿衣,一边回答:“我在看茗茶的账册,这一笔进账,今年要派上大用场。”
第124章 同心
晁灵云的心猛地一跳,意识到李怡这是在对自己透露一件大事。
然而时至今日,比起他要做什么,她更担心的是他的安危。
“十三郎,”她一开口便语塞,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最后只能含糊冒出一句,“你的伤才刚好不久……”
“你不必替我担心,”李怡为晁灵云简单拢了个发髻,牵着她的手道,“跟我来。”
晁灵云跟着李怡走到书案前,陪他坐下,看着他将账本光明正大地摊在自己眼前,坦言道:“时局可不等人,去年冬天我受伤以来,郑注不但与颍王结交,更通过他的引荐入宫行医,讨得了圣上的欢心。我若再犹豫不决,只怕会彻底失去机会。”
提起郑注入宫为天子治病一事,晁灵云的眉宇间不觉添了一抹忧愁:“圣上正当盛年,怎么会突然中风呢?”
“这是祖辈传下来的痼疾,不少皇室儿郎都患有此病。”李怡平静地回答,“郑注得宠,王守澄如日中天,朝中奸佞当道,恐怕变数很快就会到来。时间宝贵,我也不想再等了,灵云,这一次,你可愿陪在我身边?”
说罢他握住晁灵云的一只手,琥珀色的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脉脉之中满含期盼。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晁灵云嗓音干涩地回答,从李怡掌心传来的温暖一路烧进她心里,让她鼻尖微微冒汗。
“我就知道。”李怡因为她给的答案,笑得幸福而圆满。
他喜悦的情绪也感染了晁灵云,让她稍稍放下心头重负,娇声低语:“十三郎既然要我陪,那以后不管去哪里,你都带上我吧。”
说到底,她还是很介意白天吴青湘看自己时流露出的那种眼神。
她的话让李怡一愣,不觉皱起眉头,微微苦笑:“我所期望的要你陪,不是要与你形影不离的意思,更何况,温儿也离不开你。”
晁灵云唯一的担忧被他一语戳中,顿时也有些左右为难:“我唯一舍不得的就是温儿。”
这时侍儿恰好来到房中摆饭,精致的珍馐美馔摆满一桌,都是王宗实为了给李怡与晁灵云补身体,特意细心安排的。
晁灵云顺势安静下来,与李怡一同用膳,她用一顿饭的工夫理清了思路、想好了措辞,直到侍儿撤膳告退后,才缓缓开口:“十三郎,随你说我对孩子狠心也好,说我人心不足也罢,我总觉得只有陪着你在外头出生入死,才算不枉我们夫妻一场。”
“胡闹!”李怡轻斥了她一句,板着脸道,“都已经是当娘的人了,怎能还如此意气用事?”
晁灵云目光深深地注视着李怡,终是按捺不住,向他袒露心声:“十三郎,我不想你在外拼搏时,我只能在家抱着孩子枯等……而吴娘子她却能与你共经患难。”
“你介意她?”李怡感到很意外,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对外承认自己有嫉妒心和占有欲,是一件有点难堪的事,晁灵云也不能例外。她咬着嘴唇,低声道:“你很倚重她。”
“她是可用之人,也有可用之处,一切仅此而已。”李怡为晁灵云倒了一碗茶,认真地纠正她,“生儿育女,方是夫妻。”
晁灵云双颊发热,捧起茶碗,低声道:“若无风无浪,我便安居金屋,为你生儿育女;若风雨到来,我只愿与你沐风栉雨,共同进退。”
李怡瞬间沉默下来,凝视着灯照下晁灵云沉静的脸庞,心中涨满了无法言说的情愫,许久之后才沙哑开口:“好,你既然决心已定,那就跟着我吧。我会让你在我身边,看清楚我要走的路。”
春夜月下,万物萌动,一片宁和的光王宅中,却有一个对着孤灯枯坐的不眠人。
受伤的胸口敷了药膏仍在隐隐作痛,吴青湘捂着心口,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等来报信的侍儿,告诉自己光王终于有了空闲,可以让她前往安正院相见。
从回府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机会告诉李怡,自己向路人打探到了什么,只因为侍儿一句“光王正与晁娘子在一起”,她便吃了闭门羹。
吴青湘蹙眉沉思,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中缓缓成型,让她唇角漾出一丝冷笑——杀死刺客的人身材瘦小,面若好女,使用一把弯刀,真是越想越像一个人呢。
自己为李怡甘愿付出一切,却得不到一点眷顾,没道理一个对他怀有异心的人,却占尽了他的独宠。
捂着心口的手猛然揪紧衣襟,吴青湘眼眶发红,一想到明日又要去国舅府见萧洪,一股血腥气便直奔喉头,她将牙关咬得死紧,才硬生生咽下翻涌的气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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