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闵直言诏书已下,岂能任由李德裕自作主张,滞留京中。于是十一月二十九日,天子再次下诏,任命李德裕为镇海节度使,结果又被李德裕千方百计拖延。
两派朋党各自抱团,相互倾轧,惹得天子都无奈慨叹:“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
太和九年的新春,就在如此纷乱而又紧张的局势里,悄然到来。
正月新春,整个长安张灯结彩、爆竹喧天,沉浸在新年祥和而热烈的气氛里。
仿佛感应到了天子罪己诏的诚心,老天终于降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宛如画圣笔墨,给绚烂到极致的长安留出了一片意味深长的冷白。
初七人日已过,上元节未至,年节里难得的几日清静,让十六王宅的清晨显得有些冷寂。
王守澄袖着手炉,笼着大氅,两脚蹬着麂皮厚底皂靴,咯吱咯吱踩着积雪,踱进了巢县公的宅子。
为他开门的内侍诚惶诚恐,一路弯着腰引路,满脸堆笑:“大人大驾光临,请恕小人准备不周。巢县公眼下正卧病在床,房中药气太重,恐怕冲撞了大人……”
王守澄脚步一顿,鼻翅儿轻轻一掀,发出了一声冷哼:“我等侍奉天家,别说是一点药气,就是吮痈舐痔,也是分内之事。”
“是,是,”内侍连声应道,“小人常年在宅子里洒扫,无人管束,今日能听大人这番教诲,可说是受用无穷了。”
王守澄斜睨他一眼,肥胖沉重的身体穿过狭窄的回廊,宽大的袍摆蹭着两边廊柱,沾上厚厚一层尘埃。
他气喘吁吁,走多两步,步伐就开始蹒跚起来,好在李凑的宅院不大,过了回廊,掀开门帘跨进堂屋,一股久病之人的浊气便扑鼻而来。
“大人这边走,巢县公的寝室就在前头了。”
王守澄眯眯眼睛,适应了屋中的昏暗,跟着内侍走进李凑的寝室。
“殿下,老奴来给你拜年了。”
随着帐帘掀开,王守澄见到了床榻中面色惨白的李凑,对上他那双因为恐惧而瞪大的眼眸,阴恻恻地笑了:“眼下晨鼓还没响呢,老奴这么早就来,打扰了殿下的清梦了。”
说罢,他转头冲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立刻心领神会,为王守澄宽去大氅,又在李凑床头为他设下一张绳床,谄笑着退出了寝室。
王守澄气喘吁吁地踱到李凑榻前,在宽敞的绳床上坐下,扭了几扭,才将自己一身层峦叠嶂的肥肉安顿好。
李凑被眼前这尊庞然大物的阴影笼罩着,越发显得羸弱枯槁,然而当一个明显来意不善的恶魔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祥的预感反而强烈到让他不再忐忑,安然地接受了末路来临:“我已是将死之人,想不到竟还有这份颜面,能让大人亲自跑一趟。”
“这大过年的,殿下可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王守澄的一张老脸白胖浮肿,此刻堆起笑来,竟有几分慈眉善目,“殿下这药方子,已经服了好几年吧?怎么总不见好呢?”
“我这病,病根不在肌体,已是药石无灵。”
“哎,这叫什么话!殿下还年轻,哪有什么治不好的病。”王守澄眯眼看着李凑,意味深长道,“老奴手底下能人众多,只要找个医术精良的人,给殿下的方子改几味药,殿下的病定然能够好起来。”
李凑一怔,随即领会到王守澄话中可怕的暗示,浑身筛糠般发起抖来:“你……原来是你……”
“老奴身为天家的侍臣,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救殿下一命。”床帐前,一根残烛的微光蓦然熄灭,王守澄的脸半浸在暗影里,变得阴鸷可怖,“殿下,老奴的药方能让人死,也能让人生,端看殿下如何决定了。”
骤然得知如此卑鄙的真相,李凑一阵急喘,胸口剧烈起伏:“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殿下一向是亲王当中最聪颖的人,否则也不会被圣上如此忌惮,老奴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王守澄紧盯着李凑,缓缓道,“殿下的傅母杜仲阳,一直和李德裕私下勾结往来,想帮殿下翻身,有这事吧?”
“不可能。”李凑矢口否认,“我傅母一向温良恭谦,不会做这种事。”
“殿下当真不知?”
“我人在十六王宅,天天闭门不出,缠绵病榻,一个废人,你指望我还能做什么?”李凑怒视王守澄,凭着满腔仇恨,一口气不歇地怒斥,“卑鄙小人!当初就是你诬陷我勾结宋申锡,如今你又想编排个什么罪名给我?我已是将死之人,不会再为了苟活背负污名,我还怕你什么?”
“哼,殿下比起当年,果然长进不少,都学会睁着眼说瞎话了。实话告诉你,王璠这两年在润州做浙西观察使,早就摸透了你傅母的底细!”
“又是王璠,”李凑直视王守澄,不屑地冷笑,“一丘之貉。”
王守澄挨了他的骂,不怒反笑,气定神闲道:“殿下还是缓缓气吧,老奴在宫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什么骂没听过?老奴今天来,就是要知会殿下一声。当初杜仲阳被遣回原籍,李德裕正好在润州当浙西观察使,这人包藏祸心,趁机贿赂杜仲阳,通过她与殿下勾结,图谋不轨。殿下,回头圣上来问罪的时候,记得多磕几个头,说些好听的,圣上仁德好生,念在旧情,一定还会饶了你的。”
第168章 元夕
李凑瞪着王守澄,漆黑的眼珠里仇恨灼烧,却又不受控地浮动着一层泪光:“王守澄!你欺君罔上、十恶不赦,就不怕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吗?”
王守澄对他的怒骂毫不理会,抬起焐在手炉上的一只手,张开五指,道:“老奴只等殿下五天,五天后,老奴要看到一封殿下写给李德裕的亲笔信。到时会有一位太医前来看诊,为殿下修改药方,至于药效是好是坏,就要看殿下这封信到底写得如何了。”
语毕,也不等李凑答复,王守澄费劲地从绳床上起身,迈步踱出了寝室。
李凑的内侍一直在门外静候,见王守澄出来,连忙殷勤地服侍他穿好大氅,送他出府。
王守澄边走边喘气,那内侍便大胆地上手扶住他,一边盯着地上的门槛台阶,时时提醒,一边笑容可掬地说:“大人的身体金尊玉贵,可得仔细脚下。”
王守澄着意瞧了内侍一眼,笑道:“我看你这人挺伶俐,是个可造之材。”
那内侍立刻眼睛一亮,满面红光道:“多谢大人赏识,小人若有幸蒙大人提携,一定对大人忠心不二,万死不辞。”
“好,很好。”王守澄拍了拍内侍的肩,当真对他嘱咐了几句,才洋洋得意地离开巢县公宅。
内侍脸上挂着傻笑,站在宅门口怅惘了好一会儿,才动身返回寝室,站在李凑床头苦劝:“殿下,王中尉刚刚对小人透了一点口风,小人心里着急,所以斗胆来劝劝殿下。当初圣上废了宋宰相,难道是因为怕你?还不是因为怕王中尉吗!你想想当年圣上多器重宋宰相,结果王中尉动动手脚,宋宰相说垮就垮。听说圣上早就看李宰相不顺眼,一直有意调他出京,这次王中尉和李宰相斗,胜算比当年还要大。殿下,听小人一句劝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何苦把自己白白断送掉……”
他说得口干舌燥,李凑面无表情地听着,却一言不发,只盯着他冷笑。
内侍一见他这副表情,就知道没劝动他,心底不由一阵发虚,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小人也是为殿下着想,王中尉权势滔天,那是真惹不得。殿下蜗居在这巴掌大的破落宅子里,倒是顾全了大局,可谁会记你的好?”
他话还没说完,李凑已经直接放下帐帘,不再理他。
内侍碰了一鼻子灰,恨不得李凑立刻去死,退出寝室前瞥了一眼快要燃尽的炭盆,无动于衷地推门而出。
……
转眼上元节到来,作为元月里最盛大热闹的节日,整个长安灯火如昼,陷入长达三天的狂欢。
民间繁华如斯,皇家也不遑多让,大明宫咸泰殿中张灯结彩,宫宴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吴青湘与一群命妇们坐在一起,一个人闷不吭声,自斟自饮。
她素来不合群,偏偏王宅里的贵妇又和村头的女人有着同样的爱好——喜欢议论东家长西家短。所以吴青湘为光王生下儿子,却备受冷落的遭遇,早就在酒宴的女宾当中悄悄传了个遍。
于是各种同情的、好奇的、讥诮的目光,纷纷投向她寂寥冷漠的身影,其中独有一道视线,带着火一般灼热的执念。
终于,趁着吴青湘出殿更衣的机会,萧洪在偏殿一隅拦住她,低声命令:“跟我走。”
“你疯了?”吴青湘急忙后退几步,警惕着四周的动静,斥道,“这里人来人往,是说话的地方吗?”
“那就出去说,”萧洪转过身,丢下一句,“我在九重塔那里等你。”
九重塔是一座专为元夕灯会搭建,矗立在咸泰殿外的九层灯塔。此塔高五丈,合围数十步,每一层都绘满了佛教本生故事,塔基高半丈,设有木质的围栏、台阶,供人攀登玩赏。
人一旦攀上塔基,站在围栏边说话,只要留意身侧,就完全不必担心说话声被人听见。
吴青湘不敢在今日违逆萧洪,更衣之后还是走出了咸泰殿,前往九重塔。
好在此刻酒宴正酣,赏灯的人不多,吴青湘登上塔基,一见到萧洪,就被他紧紧扼住了手腕:“按月份算,你生的就是我儿子。”
吴青湘迎着萧洪狼一样的目光,用力挣脱了他的手,不耐烦地回答:“那孩子是早产。”
“我不信!你休想骗我,”萧洪冷笑道,“你把孩子带出来给我看看,如果他长得像光王,那我没有二话,否则……”
“否则你打算如何?”吴青湘轻蔑地看着萧洪,反问,“你敢将这件事揭出来?身为国舅,染指亲王内眷,这罪名可不轻。”
“哼,我何须揭出这件事?你当光王身上干净?别的先不说,当年你们处心积虑地把我献给天子,这事我要是向圣上提一提,你猜圣上会不会感激光王?”萧洪冷笑,“还有你,你有多少事是背着光王干的,我就不说了!”
“你——”吴青湘一怔,随即咬牙怒道,“郑注会想出榷茶法,是不是你捣的鬼?”
“是又如何?你不仁,我不义,”萧洪一怒之下,索性承认,又要挟道,“这榷茶法只是我牛刀小试,你再和我对着干,别忘了我还另有杀手锏呢!”
此时交泰殿外,晁灵云凭栏远眺,对抱着温儿看灯的乳母道:“你瞧九重塔那里,在栏杆边上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像不像吴娘子?”
乳母往灯塔的方向望了望,为难地笑道:“隔了那么远,模模糊糊的,如何看得清?”
“是啊,这灯火辉映的,晃得人眼花。”晁灵云虽目力过人,听了乳母的话,又有些不敢确定,“我好久没看见吴娘子了,你去瞧瞧她在不在殿里,若是不在,我就去塔那边看看。”
“是。”乳母答应着,正要返回大殿,忽然望见几名内侍急匆匆地赶进殿里,面色沉重,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
晁灵云也留意到了这群人,吩咐乳母:“你顺便去打听一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乳母应下,替晁灵云进殿打探,片刻后出来复命:“娘子,奴婢仔细瞧过了,吴娘子不在殿中。还有刚刚那些内侍是来报信的,听说是巢县公薨了。”
第169章 夫妻夜话
巢县公,薨了?
晁灵云怔怔望着乳母,短暂的震惊过后,心里倒没有多少悲伤,却总觉得哪里空缺了一块。
大约是记忆里那双绝望的眼睛,还有自己已经落空的承诺,还是在这一刻鞭笞着她,让她心中有愧,不得安宁。
晁灵云一时心灰意冷,放下了其他心思,只对乳母道:“我们回去吧。”
“是。”乳母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低落,暗暗纳闷,却不敢多嘴。
巢县公李凑的死,如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在朝野上下荡起几圈涟漪,却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倒是天子颇为伤怀,将他追封为齐王,风光厚葬。
晁灵云在听说这个消息时,先是一阵意外,随后无可奈何地笑出了声。原来会良心不安的,不只是自己。
来长安三年,大部分时间又在心思深沉的李怡身边,见多了尔虞我诈,原先混迹行伍时沾染的几分天真,早已被洗去了许多。
如果说过去天子被她视为神祇,现在她这双眼睛,已经能看到天子的弱点。
优柔寡断,反反复复,不甘认命,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多么矛盾而真实的一个人。
就是这样的人,才会既对她许下豪气干云的誓言,又宠信巧言令色的郑注;才会因为忌惮王守澄而贬谪宋申锡,又将被幽囚而死的巢县公追封为齐王。
在这个依旧光风霁月的春天,晁灵云出入宫廷,看着容神憔悴的天子,越来越能看懂他,胸腔里那一抔热血也越来越凉。
二月,郑注上言秦地有灾,宜大兴土木以化解,于是天子下诏,调派左、右神策军一千五百人,疏浚曲江及昆明池。
“我真是想不通,圣上也非偏听偏信之人,为何非要倚重郑注这种佞臣呢?”夜半,晁灵云与李怡同床共枕,悄悄说起心里话,“我从前真心觉得圣上是圣明天子,现在心里却不时冒出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十三郎,我这真是嫁鸡随鸡了吗?”
“多谢卿卿厚爱,”李怡失笑,斜睨了她一眼,“正是这种佞臣,才能投圣上所好。圣上思慕前贤,他就浚清曲江,刻意打造出一片海晏河清的盛世景象。”
“这劳役看似落在神策军身上,最后还不是得劳民伤财?”晁灵云愤愤不平道,“郑注蒙蔽圣上,实在罪大恶极。”
“我看圣上倒未必是被郑注蒙蔽,”李怡替晁灵云掖了一下被角,漫不经心道,“只怕他倚重佞臣是假,破除朋党是真。”
“咦,会是这样吗?”晁灵云想了想,怅然道,“难道除了这类奸佞,满朝文武,就无一人可倚吗?”
“朝中两党相争,一党俱是门荫子弟,一党网尽科举之士,两边各自为政,你说还能倚重谁?”李怡温热的胸膛暖着晁灵云,语气却比帐外的春寒更冷,“一群股肱之臣,耗尽才智,只为了党争内讧。至于阉党、藩镇,真涉及内忧外患,一个个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结果反倒被郑注之流钻了空子,拿些好大喜功的言辞投圣上所好,让圣上在他们身上看到希望,可惜想在这种人身上求治国之术,无异于缘木求鱼,根本不明智。”
晁灵云缩在被子里默默听李怡说完,隔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如果圣上重用郑注,是怀着破除朋党的心思,那李大人多半还是要离京的。”
李怡在夜色中凝视着她,目光闪动:“怎么,李德裕离京,你有何牵挂?”
“我才没有。”晁灵云怕他起疑,连忙替自己撇清,“我就是感慨一下……齐王这一去,假母的心也死了,等李大人再离京,我对他就没了用处,也算是了无牵挂,得了自由。”
“了无牵挂?”李怡哂笑,“光是温儿和瑶儿,就够你忙的了,你还妄想着赋闲?”
“这明明就是两回事。”晁灵云蹙眉抱怨,忽然感觉到李怡的手在被下乱摸,撑不住咯咯笑着躲他,“十三郎,你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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