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良瞧着滑稽,讪笑道:“卑职看得出,殿下是有大智慧的人。”
李怡微微一笑,对王宗实比了个手势,让他代为传话:“殿下问大人,大人可曾逛过赵景公寺?”
仇士良摇头道:“卑职俗务缠身,鲜少有空闲礼佛。再说卑职过去掌管五坊,大行田猎之事,一去寺里就要被和尚教训,听得卑职好不烦躁,后来干脆见了佛寺就绕着走,只求耳根清静。”
李怡听了他的话,面露遗憾道:“可惜。”
一旁王宗实连忙解释:“殿下的意思是,佛寺里其实有很多乐子,百姓们才会不论男女老少,皆爱到寺中烧香礼佛,大人因为厌烦僧人说教,错过这些乐趣,实在可惜。”
仇士良听了,不免好奇道:“卑职到底错过了哪些乐趣,倒要请殿下指教。”
“俗讲、茶禅、牡丹、壁画。”李怡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如数家珍。
“听起来有点意思,这寺中有俗讲吗?”仇士良问。
李怡摇头,王宗实道:“回大人,俗讲以慈恩寺的戏场最妙,这赵景公寺里最出名的,是一幅吴道子的壁画,《地狱变》。”
“《地狱变》?”仇士良暗暗琢磨这名字,同时盯着李怡,蓦然冷笑,“卑职既然来了,不如就去看看这幅壁画吧。”
王宗实立刻躬身引路:“大人这边请。”
仇士良便跟随着王宗实和李怡,大摇大摆地前去观赏壁画,他的几名手下却面面相觑,皆不知大人为何不向光王发难,倒优哉游哉地逛起佛寺来。
原来今日颍王入宫,仇士良受他所托,带着一帮手下在兴庆宫监视光王,准备伺机而动。
不料拜贺过太皇太后以后,光王车驾离开兴庆宫,没走多远,竟主动折返,与仇士良的人马打了个照面。
别看哑巴王嘴里吐不出一句整话,他身边的内侍倒是能说会道,拿烧香礼佛当借口,三两句话就把仇士良忽悠进了附近的赵景公寺。
现在倒好,不但烧香礼佛,还要去赏壁画了。
一群恶贯满盈的凶徒嘀嘀咕咕、不情不愿地跟在仇士良身后,走到位于佛寺南中三门里的东壁下,不经意间一抬头,却发现眼前三千世界猛然一变,只剩下黑白二色,条缕分明地勾勒出一幕狰狞地狱。
何谓画圣之笔,穷极造化,这帮只会逞勇斗狠,胸无点墨的人并不懂。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用眼睛看、用心感受,绘画的精义正在于此。
只见眼前苍峭幽泉,百鬼夜行,骷髅山积,蛇趸攒动。死去的人辗转于百般酷刑之中,被凌迟的身躯皮肉磔张,如龙鳞倒竖。掉进油锅的焦臭可闻,被拔舌的惨嚎震耳,还有那石磨之刑,磨眼里冒出蛙张的双腿,朝天蹬直,仿佛还能听见两片磨盘在辘辘转动。
一群彪形大汉身强力壮,神魂却被壁画扑面而来的气势压倒,硬是在大白天被吓得毛骨悚然、两股战战。
生前作孽,死后报应,阴司地狱,府门洞开。
自己死也不要去这样的地方!
然而反思满身杀孽,一群人个个汗流浃背,陷入绝望。恰在这时,寺院钟声骤然响起,如当头棒喝,惊醒梦中人。
不想死后下地狱,唯有放下屠刀,一心向善。
钟声振聋发聩,梵呗虚缈遥唱,在佛寺庄严肃穆的气氛中,仇士良默不作声,一路看完了壁画,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干笑:“这地狱图够吓人啊,不愧是吴道子的神作。”
“这壁画惩恶扬善,发人深省,的确值得一夸。”王宗实笑道,“关于这幅壁画,还有一段逸闻,不知大人听没听过?”
“哦?你倒说说,是什么逸闻?”
“据说吴道子之所以能将《地狱变》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是因为当年长安还出了个画技惊人的皇甫轸,吴道子怕落了下风,竟在背地里雇人杀了他。这《地狱变》正是融入了画圣本人的恐惧与忏悔,才会如此传神。”
“哼,又是一个加害对手的故事……”仇士良沉吟着,冷冷一笑,“从古到今,天底下就没几件新鲜事。”
“可不是嘛,”王宗实笑着附和,又指着壁画道,“大人瞧,据说这几个被凌迟的人是吴道子照着杀手的模样画的,为的是将凶手千刀万剐,以慰皇甫轸之灵,免得他自己死后被阎王爷算账。”
“哼,谁是真凶,谁是为虎作伥,骗得了阎王爷吗?”仇士良不屑地说完,忽然面色怔忡,像是明白了什么。
敢情光王这是在指桑骂槐啊?
仇士良顿时面露不悦,王宗实却仿佛没有看见,兀自笑道:“大人,请恕小人直言,那吴道子可不会落入阴曹地府,被阎王爷算账呢。”
“为什么?”仇士良颇为意外。
“画圣一生为佛寺画了无数壁画,令观画者对佛法生敬仰心,引人向善,可谓功德无量。”
“你是说,积德行善,就能抵消自己的杀孽?”仇士良迟疑地说完,不由心动起来。
“不但能抵消杀孽,还能修来世,甚至往生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倒是不敢奢望,”仇士良叹道,“我等无根之人,能指望的不就是一个来世么……但不知我等粗人,又能如何行善积德?”
不等王宗实回答,李怡忽然开口道:“布施。”
仇士良一时没听明白,便听王宗实在一旁解释:“大人,殿下的意思是,菩萨有六度法门,这布施就是其中之一。布施又分财施、法施、无畏施三种。大人方便做哪一种布施,都是可以的。”
仇士良恍然大悟,拱手问李怡:“敢问殿下,若是卑职想为佛寺捐些功德,该找谁呢?”
这一次,李怡终于自己说了一句整话:“本王准备为慈恩寺大佛重塑金身,大人既然发愿布施,本王一定替大人安排妥当。”
仇士良大喜道:“好,承蒙殿下不弃,卑职便觍颜劳烦殿下了。”
仇士良的几名手下也将光王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准备改日再到寺里做些布施,积德行善,替自己修一个好来世,免得死后堕入阿鼻地狱。
欣赏完壁画,王宗实又代光王开口,邀请仇士良去精舍饮茶。一行人正要动身,忽然宫中敕使赶到寺中,秘密对仇士良耳语了几句。
仇士良脸色瞬间一变,立刻向李怡告辞:“殿下,卑职有急事,先走一步。”
李怡颔首,王宗实便拱手道:“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待到人一走,王宗实忍不住露出一脸坏笑,恭维李怡:“殿下料事如神,《地狱变》还真把这群鼠辈给吓住了。”
李怡莞尔道:“画圣就是画圣,第一次看见《地狱变》的人,就没有不被震慑的。这些人离寺以后,慢慢就会回过味来,不过我已经用安排布施这一招牵制住了仇士良,也不怕他反悔。”
“殿下妙计。只要是身居高位的权贵,哪怕他再心狠手辣,真敢不畏神佛的,小人还没见过呢。”王宗实笑道,“仇士良既然发愿布施,必定不敢反悔,至少在大佛金身塑好之前,殿下不必担心他会下狠手。”
“嗯。”李怡点点头,眼望山门,沉吟道,“我倒是好奇,方才敕使对仇士良说了什么,让他走得那么匆忙。值得仇士良如此慌张的事,可不多……”
第219章 颍王上位
正月初二清晨,太和殿中,已溘然长逝的李昂被停放在御榻上,嫔妃宫人跪倒一片,失声痛哭。
收到噩耗入宫的李瀍淌着眼泪,一路走到榻前跪下,握住李昂冰冷的手,低声道:“多谢皇兄……成全臣弟。”
正哭得昏天黑地的王福荃闻言一顿,看了一眼李瀍,双目含恨,却敢怒不敢言。
昨日吃了李瀍窝心脚的杨贤妃却恰恰相反,她假意拭泪,借着巾帕的遮挡,向负责治丧的冢宰杨嗣复使了个眼色。
杨嗣复收到杨贤妃的暗示,走到李瀍身后,沉声道:“颍王殿下,还请节哀顺变,移步到太和殿外。”
一句“颍王殿下”听得李瀍分外不自在,他缓缓站起,转过身面对杨嗣复,倨傲地问:“圣上的遗诏还没宣读吗?”
杨嗣复冷冷回道:“微臣不知圣上有遗诏。”
李瀍忍住怒火,疾步走到殿外,问群聚在一起的大臣:“翰林学士周墀何在?”
一时群臣面面相觑,无人回答李瀍。
李瀍碰了一鼻子灰,环视众人,冷笑道:“好得很。”
这时安王李溶走到他面前,温言相劝:“皇兄,天子大行,百官在此哀痛悼唁,有什么急事都该放一放,何故如此咄咄逼人?”
李瀍打量他一眼,冷嘲道:“你当然没有急事了。”
安王不接他的话,依旧一脸淡漠。
李瀍也懒得理会这个伪君子,走进亲王的吊唁队列,默默等待。
不远处,李怡暗中目睹到这一切,却压根没有隔岸观火的心情,脑中不断盘桓着昨晚从回鹘送到的消息。
原来晁灵云与康承训都是天生反骨、胆大包天的脾气,二人背着李怡兵行险招,在快马加鞭赶到回鹘后,直接冒着暴风雪深入草原,万幸他们最后真的找到了太和公主的金帐。然而不等计划实施,回鹘王庭却意外遭到黠戛斯部落的突袭,晁灵云与太和公主一同被俘,失去音信。
而康承训在兵荒马乱中受了重伤,所幸被一匹识途老马驮出草原,目前在参天可汗道的驿站疗伤。送信的人跑死两匹快马,才于昨晚将这个消息送到光王宅。
惊闻消息后,李怡一夜无眠,从昨晚一直后悔到现在。他知道晁灵云敢于冒险,却不知她胆大如斯,竟然在人生地不熟的回鹘鲁莽冒进,那康承训也是该死,非但不阻止,还陪着她一起发疯。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去回鹘。
心上人与阿姊同时失踪,急得李怡五内如焚,与之相比,什么天子驾崩、颍王和安王争权夺位,都成了浮云般的小事。
当务之急,是找到灵云和阿姊,如今身受重伤的康承训已然指望不上,他还能将这个重任托付给谁?
心乱如麻之际,太和殿前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将李怡纷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只见密密麻麻的神策军赶到太和殿,围住致哀的众人,仇士良捧着一卷白麻诏书走到人前,开始宣读天子遗诏。
“敕:朕顾以眇身,获承丕构,严恭寅畏,十有五年。列圣鸿猷,朕岂能荷,涉冰匪惧,驭朽非难。虽宇内小康,而大道犹郁。方自砥砺,期臻至平,天不佑予,夙婴疾疹,政虑多阙,心靡遑安。近者凝冱所侵,久而寝剧。臣僚爱我,内外一心,祷祀毕为,药石备至。亟换旬朔,有加无瘳,惧不能躬总万机,日厘庶政。稽于古训,谋及大臣,用建亲贤,以贰神器。亲弟颍王瀍,朕昔在藩邸,常同师训,动成仪矩,性秉宽仁,俾奉昌图,必谐人欲。可立为皇太弟,应军国政事,便令权句当。百辟卿士,中外庶臣,宜竭乃心,辅成予志。陈王成美,先立为皇太子,以其年尚冲幼,未渐师资,比每念重难,不行册命,回践朱邸,允叶至公,可依前复封为陈王。呜呼!万务不可以久旷,万方不可以乏统,惟义所在,朕不敢私。宣布中外,咸令知悉。”
此诏一出,众臣哗然,只有李瀍唇角含笑,信步走到仇士良面前,领旨谢恩。
在场的官员人数虽多,却都是当年甘露之变的幸存者,领教过仇士良的血腥手段,因而此刻面对神策军的刀枪,竟无一人敢质疑这道遗诏是真是伪。
于是一场宫变,在神策军强大的支持下,兵不血刃地取得成功。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仿佛太子李成美才是那个横生的枝节、多余的错误。
在场的王侯将相、文武百官目睹全程,皆是敢怒不敢言。一时羞耻、沮丧、悲愤、恐惧,百感交集之下,哀悼天子的哭声变得更加悲切。
看到颍王被自己亲手推上帝位,仇士良心满意足,大声下令:“诸将听令,护送皇太弟,入主少阳院。”
庞大的神策军队伍再次变换,簇拥着皇太弟李瀍,浩浩荡荡地向少阳院进发。
朔风凛冽,万物肃杀,从大明宫到十六王宅,已被神策军完全控制。当李怡跨上骏马,准备回光王宅时,王宗实借着扶他上马,悄声道:“马将军托人给殿下捎了句话。”
李怡神色一凛,便听见王宗实压着嗓子说:“大势所趋,且按兵不动,随机应变。”
李怡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扬鞭策马,打道回府。
此时十六王宅一片寂静。颍王宅的人已经全部搬入少阳院,只留下偌大一座空宅,而其他王宅则是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雾。
一进光王宅,三个小孩子便迎面跑来,跌跌撞撞地扑到李怡膝下。李怡吃了一惊,不由望向侍儿和乳母,目光中带着疑问与不悦。
侍儿唯恐光王怪罪,急忙解释:“殿下恕罪,并非奴婢们躲懒,只因今日神策军占领十六王宅,闹出好大的动静,两位郎君与小县主都被吓着了,一直吵着要殿下呢。”
“原来如此,”李怡摸了摸男孩们的头顶,又弯腰抱起瑶儿,柔声道,“不用怕,这样的事,父王从前也经历过呢,等到明日就不会那么吵了。”
今日颍王成功上位,首当其冲的会是安王李溶和陈王李成美,李怡倒也不慌,只是一个人面对三个稚童,不免怅然出神。
投生在帝王之家,是幸,亦是不幸。
将来若自己也有出头之日,眼前亲密的两兄弟,是否也要反目成仇,斗个你死我活?如此想来,所谓的“开枝散叶”倒成了一句笑话。
想到此处,李怡深深叹了口气,心知如果过不了李瀍这一关,自己崎岖的前途只会更加渺茫。
待到安王和陈王倒下,李瀍的雷霆手段必定会施加到他身上。
留在长安已是凶多吉少,自己必须要想一想接下来的出路了。
李怡将孩子们交给侍儿和乳母照料,回到安正院后,叮嘱王宗实:“晁孺人失踪的事,不可对任何人泄露。”
“殿下放心,小人一定守口如瓶。”王宗实答应着,又问,“殿下接下来打算派谁去回鹘呢?”
李怡一怔,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你先退下吧,容我仔细想一想。”
“是。”王宗实领命告退。
李怡独自走进寝室,不知不觉又靠近了床榻边,凝视着枕边一套折叠整齐的旧衣,喃喃道:“灵云,若你还在我身边,会希望我怎么做?”
他一边自语一边伸出双手,捧起旧衣,将脸埋进柔软的衣料,如沉浸于似水温柔:“灵云……”
衣上犹存余香,令他眷恋不已。每一晚他都要伴着衣香入梦,仿佛爱人就在身边。
对了,就是“身边”!
李怡蓦然抬起头,眼含笑意,豁然开朗。
第220章 绕指柔
正月初七日清晨,光王宅的大门被人轻轻敲开。
来人被王宗实领着,一路走进思远斋,直到揭开斗篷,露出一张明艳赛桃花的脸。
此时李怡已在思远斋中等候,与她打了个照面,浅笑道:“娘子请坐。”
原来趁着清晨寂静,悄悄潜入光王宅的,正是近日已升为皇太弟昭训的宝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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