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微微摇头,喘着气说:“永儿之死,不是几个伶人、宫女串通一气,就能办到的。当初,朕一念之差,没有召见他,害得他一夜之间暴病而亡,如今想来,这世上哪有什么一念之差?朕不过是中了你的……挑唆之计……”
李昂一气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杨贤妃默默旁观,直到李昂停止咳嗽,仰躺在御榻上虚弱地喘息着,才幽幽开口:“既然陛下已经认定臣妾有罪,臣妾就不费唇舌了。陛下真的想知道,庄恪太子是如何薨逝的吗?”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酒壶,倒了满满一杯屠苏酒。
“庄恪太子的汤药是被动了手脚,却不是下毒,而是加了一颗养身的丹药。”
迎着李昂痛不欲生的目光,杨贤妃从袖中摸出一只两寸见方的锦盒,拈出盒中丹药,投入屠苏酒:“道家炼丹,离不开婴儿姹女,身强体壮者服之,不及时发散都有性命之虞。换作病重体弱之人,将之与汤药一并服下,效果可想而知。”
道家炼丹,称呼汞为姹女、铅为婴儿。李昂的祖父、父皇两代天子,皆因服食丹药不慎,于壮年驾崩。是以李昂一听到杨贤妃的话,目光中除了深恶痛绝,亦有深深的恐惧。
“你这是要做什么?弑君吗?”
“臣妾不敢,”杨贤妃举着酒杯,凑近李昂,“臣妾不过是想敬陛下一杯屠苏酒,与陛下共庆新春而已。”
李昂奋力挣扎,从御榻上半坐起身,试图推开杨贤妃,却被她轻松躲开。
趁着李昂侧身,杨贤妃顺势将他推下御榻,分开双腿骑在他身上,又无视李昂痛苦的闷哼,一手掐住他的下巴,一手用酒杯抵住他紧闭的嘴唇,试图撬开一丝缝将药酒灌下去。
她做得太过专注,以至于当发髻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猛地把她从李昂身上扯下来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殿中出现了第三个人。
“哟,臣弟似乎来得不巧,打扰了陛下和娘娘的雅兴啊?”
第216章 颍王逼宫
杨贤妃发髻散乱,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呵斥来人:“颍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太和殿!”
李瀍抱起李昂,伺候他躺回御榻,回头讥嘲道:“杨贤妃,你这是贼喊抓贼啊,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呵呵,殿下休要血口喷人,你看见我做什么了?”杨贤妃视线转向李昂,含情脉脉道,“臣妾不过是向陛下进献药酒,陛下若怀疑,尽可让太医查验。”
“对,你是在进献丹药,这丹药还是取自太医署,只要你推说不懂药性,便可置身事外。”李瀍冷笑,“只不过你这丹药,二十年前我们的祖父也服过。”
御榻上的李昂瞪大双眼,震惊道:“当年方士柳泌炼的丹药,没有被全数销毁吗?”
“臣弟已派人查过,当年柳泌虽被杖杀,他炼的丹药却因为对头疼卒中有一定的效验,太医署里封存了一批,用于急救。”李瀍回答。
杨贤妃坐在地上,阴阴笑道:“臣妾没说错吧,陛下服用这丹药,是对症的。”
李瀍懒得跟她废话,上前对准她的心窝就踹了一脚:“对症是对症,坏处你怎么不提?”
杨贤妃被他踢得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李瀍居高临下,满脸杀气道:“你帮着安王弑君篡位,图谋不轨,就等着被千刀万剐吧。”
李昂看着暴戾的李瀍,轻轻唤了他一声:“五郎,你过来。”
李瀍应了一声,却先抓小鸡似的将杨贤妃撵出太和殿,才回到御榻边坐下,望着李昂道:“皇兄有何吩咐?”
“王福荃呢?”
“在殿外候着呢,臣弟没让他进来。”
李昂听到这话,心里也明白了一半,平静地问:“五郎为何进宫见朕?”
“大过年的,臣弟进宫,自然是来找皇兄说说话,”李瀍握住李昂一只手,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得意,“皇兄,臣弟听闻你打算为维州悉怛谋翻案,这是准备提拔李德裕了吗?”
李昂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朕知道,李德裕与五郎交情不错。”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皇兄,”李瀍一笑,踌躇满志道,“皇兄待臣弟不薄,待李德裕回京后……”
李昂抽回手,冷冷道:“朕不准备召李德裕回京。”
李瀍被李昂冷淡的态度弄糊涂了,怔忡地问:“那维州的事……”
“那不过是为了弥补朕心中的缺憾。”
李瀍嗤笑一声,研究着李昂的神色,意识到他并没有骗自己,不由疑惑道:“臣弟不明白,除了阉党横行、藩镇割据,大唐还有那么多天灾人祸,这区区一个维州算什么缺憾,也值得皇兄放在心上?”
李昂皱起眉头,警告他:“五郎,休得妄揣圣意!”
李瀍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恼,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缠绵病榻的皇兄,忽而一笑:“那……不如皇兄给臣弟一个机会?”
“放肆!”李昂气得一阵猛咳。
李瀍见状,体贴地扶起李昂,替他拍背顺气:“皇兄大病未愈,千万不能动气。臣弟知道,皇兄已经立了李成美做太子,臣弟说这种自荐的话就是大逆不道。可臣弟也有臣弟的理由,皇兄就算不爱听,臣弟今日也要说一句实话。皇兄,你坚持立李成美为太子,让仇士良那伙人很不高兴。”
李昂听到仇士良这个名字,立刻愤怒地瞪着李瀍:“五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兄,臣弟不是帮阉党说话,是关心太子的安危啊。皇兄想想,那李成美才十四岁,既没有能力,又没有权阉的支持,皇兄立他为太子,不是打算害死他吗?”李瀍说得理所当然,又不怀好意地提醒,“皇兄啊,我们大皇兄的儿子,如今可不剩几个了。”
李瀍一番话连敲带打,李昂听得满腔怒火,厉声质问:“听五郎的意思,仇士良会支持你?”
李瀍不加掩饰,坦然点头。
刹那间心中怒焰被冰水浇灭,化作无边凄凉,李昂含泪直视李瀍,悲愤道:“五郎……与虎谋皮,你糊涂啊。”
“臣弟不糊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反之亦然。阉党固然是洪水猛兽,但只要治水的人足够强大,一样可以驾驭他们。皇兄,臣弟不是漳王,软弱到任由权阉构陷,臣弟也不是安王,卑劣到借妇人之手残害血亲。臣弟有足够的才能、体魄、势力,必能扬我李唐天威,皇兄应该选择臣弟。”
李昂看着李瀍满是自信的脸,不由想起过去的自己,凄然冷笑:“好……好……所以你究竟想如何?”
“皇兄,立臣弟为皇太弟吧。臣弟有把握,一定能内清阉党、外攘藩镇,做一个好皇帝。”李瀍胸有成竹道。
李昂死死盯着他,如看穿宿命一般,冷眼讥刺:“真不愧是朕的好弟弟……”
李瀍悻悻哂笑,没有回话。
一时殿中陷入死寂,便听得爆竹声依稀传来,细碎遥远,更显得深宫寥廓,远离人间烟火。
李昂静静听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宁静如水:“今日元朔佳节,五郎何苦在这里陪朕,你先回吧……明日再来。”
李瀍听李昂准自己明日再来,也愿意多给皇兄一些时间。毕竟除了他,皇兄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千辛万苦才等到安王彻底暴露真面目,也已经对皇兄晓以利害,若皇兄还是坚持让李成美继位,自己也不惮用更强硬的手段逼宫。
想到这里,李瀍看着李昂冷漠的侧脸,回忆过去皇兄对自己诸多优待,也是真心实意地向他低头一礼:“臣弟告退。”
李瀍刚跨出殿门,王福荃便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跪在御榻边,老泪纵横:“陛下,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李昂摆摆手,示意他噤声,兀自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倾听殿外遥远的爆竹声,神游物外。
王福荃守在御榻旁,悄悄抹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昂忽然开口:“王福荃。”
“老奴在。”
“替朕宣翰林学士周墀。”
第217章 天子驾崩
今日由于天子病重,免了元日大朝会,百官皆在兴庆宫朝见太皇太后。敕使前往兴庆宫传召,自然要耗费不少时间,因此当周学士赶到太和殿时,就见王福荃候在殿外,与他见礼:“周学士,圣上正在小睡,劳你稍候。”
周学士忙还礼道:“应该的。”礼毕随王福荃前往偏殿吃茶,独坐了约摸半个时辰,王福荃才从内殿出来,知会周学士可以面圣了。
周学士连忙抖擞精神,进内殿觐见李昂。
此刻午时已过,大殿中光线昏暗,铜兽香炉吐出的烟雾在御榻前缭绕着,模糊了天子枯槁的病容。
周学士稽首行礼,山呼万岁后,跪在地上听候天子示下。
李昂勉强支撑着自己坐在榻上,缓缓道:“替朕拟诏:立颍王瀍为皇太弟,应军国事权令句当。太子成美年尚冲幼,未渐师资,可复封陈王。”
周学士大吃一惊,期期艾艾道:“陛下,这,这……”
李昂摆摆手,示意周学士不必多言。周学士这才镇定了一些,伏地叩首道:“微臣谨遵谕旨。”
李昂冷眼看着面色苍白、浑身发颤的周学士,冷笑道:“朕不立安王,周爱卿很意外?”
周学士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以额触地,惶恐高喊:“微臣不敢!陛下圣意,微臣岂敢置喙?”
“朕要追封悉怛谋的消息,是你泄露出去的吧?你们就那么怕朕偏重李德裕?”李昂费力地喘息着,忍泪痛斥,“朕想不到,连周学士也落入党争的窠臼。”
周学士又惊又悔,流着眼泪道:“微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李昂不再看他,闭上眼喃喃低语:“朕自知大限将至,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件事,尔等却一再让朕彻悟,朕根本没有自由。你……退下吧。”
“陛下……”周学士泪流满面,还待请罪,却被王福荃低声呵斥:“周学士,莫要放肆!”
周学士顿时不敢再耽搁,稽首告罪,退出了太和殿。
等人一走,王福荃立刻走到御榻前,准备服侍天子睡下,李昂脸上却突然露出痛苦难耐的表情:“宣太医……”
王福荃大惊失色,顾不上叫人,自己撒腿跑到侧殿,抓来当值的太医。
太医诚惶诚恐地跪在御榻旁,双手托着天子的手腕放在脉枕上,还未搭脉,就听李昂断断续续道:“朕头疼,朕要救急的药……”
天子金口玉言,太医只能斟酌着回答:“陛下,汤药对头疼无法即刻见效,若陛下实在头疼难忍,可传唤按摩师和咒禁师来。”
“不,朕听说,太医署有柳泌留下的丹药,对头疼管用……”
太医吃了一惊,不知道圣上是如何得知丹药的存在,迟疑道:“陛下,那丹药虽有一定效用,药性却太猛,恐怕不宜服用……”
李昂压根不听太医劝告,只瞪着他问:“你要抗旨吗?”
太医被吓得缩了缩脖子,立刻伏地叩首:“微臣不敢。”
王福荃先前一直被人控制在殿外,不知这丹药的玄机,又因年深日久,早忘了柳泌是谁,情急之下,只顾帮腔道:“既然有可以救急的丹药,大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太医署取来啊!没见圣上头疼得厉害嘛,再敢耽搁,唯你是问!”
王福荃催到这份上,太医哪敢再置喙,只得唯唯诺诺地去了。
很快丹药被送到太和殿,随同前来的还有太医署令二人,足见此药非同小可。
李昂知道这两人的来意,摆手示意他们闭口,缓缓道:“尔等不必再劝朕,朕知道这丹药,宫中已有人用过。”
两位太医署令脸色剧变,惶恐叩首:“微臣……”
“行了!”李昂急声打断他们,烦躁道,“将丹药给朕,尔等退下!”
“是……”太医署令抖抖索索地行礼告退,留下丹药,退出太和殿。
王福荃伺候李昂服下丹药,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关切道:“陛下若是头疼好转,老奴便命人传膳吧,陛下多少用一些,也好早点安歇。”
李昂瞥了他一眼,勉强一笑:“就算是灵丹妙药,也不能那么快见效。何况朕也睡不着,不如你安排些人在殿外放点爆竹,讨一个新年的热闹,朕瞧着也好解闷。”
王福荃听了李昂的要求,犹豫道:“观看爆竹是好,就怕陛下冒了风,更要头疼。”
李昂也不多费唇舌,只看着他说:“王福荃,今日是正旦。”
王福荃心里一软,只能点头答应:“哎,老奴这就去安排。”
既然答应下来,王福荃就要把事办到最好。他仔细替李昂穿好锦裘,又裹上貂皮大氅,才让四名内侍将李昂扶上一张禅椅,连人带椅稳稳当当地抬到大殿门口,在确认取暖的银香球烧得够烫之后,命人打开殿门。
殿外,燃放爆竹的都是一群年少的内侍宫女,规矩尚未熟习,一放起爆竹来就嘻嘻哈哈闹成一片,颇有几分民间新年的喜气洋洋。
李昂看着,便忍不住唇角含笑。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里,偶尔会有安静的间隙,李昂便趁机问王福荃:“宫外想必更热闹吧?”
“那可热闹多了。”王福荃知道天子爱听什么,喋喋不休道,“这两年年景不错,百姓们日子过得好,各家丰衣足食,路无饥馑灾民。今日又是新年正旦,家家户户出门拜贺,自然是热闹非凡。”
李昂仔细听着,眉间染上一点喜色,颔首道:“朕记得牛僧孺曾说,如今虽不及太平盛世,也算小康。也许朕……做得还算不错……”
王福荃站在他身后,满脸堆笑,歌功颂德:“陛下为国为民,可谓鞠躬尽瘁。如今外敌不侵、百姓安居,陛下又英明仁德,已是社稷之大幸,再多的也不必强求了。”
李昂带着微笑,点点头,逐渐涣散的视线越过放爆竹的宫人,越过大明宫的斗拱重檐,越过茫茫天际……
爆竹声声不息,像一场永不言散的宴。王福荃陪李昂看了许久,始终不见他叫停,不免心生讶异,低头看了他一眼:“陛下……”
“陛下!”
第218章 地狱变
岁时之元始,人间之盛庆。
天下最盛是长安,长安最盛是新春。新春最盛处,便是各处伽蓝佛寺。
自宵禁结束开始,长安寺院无一不是香火鼎盛、人头攒动,善男信女想要进寺烧香拜佛,若没些本事,凭你是达官显贵,都只能望洋兴叹。
常乐坊赵景公寺中,仇士良领着几个手下拜了佛,从蒲团上起身,笑着向全程作陪的光王道谢:“今日若没有殿下关照,卑职连山门都进不了,多谢殿下了。”
“不必。”李怡抿唇一笑,依旧像一根呆板的木头。
李怡身旁的王宗实便代为解释:“殿下的意思是,大人不必言谢,佛祖有教诲,帮助他人接触佛法乃是法布施,殿下能帮上大人的忙,就是积了功德,心里高兴着呢。”
李怡顺应着他的话,双手合十,从容施礼,俨然一位虔诚的佛门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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