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在它还没有名字的时候,就是将军手中的血刃。
人族在与神的对抗中落败,将军手中的长剑掉落人间,坠入雪山,与冰川合二为一……历经万年,轻雪门世代相传,它,竟然重新回到了旧主的手中。
迟宿好似听到了冰魄剑剑灵嚎啕大哭的声音。
“呜呜呜,剑主……”
那家伙大约很想向他倾诉衷肠,可惜顶着一张不恰当的脸——迟宿实在不想看到剑灵顶着娘亲顾雪影的脸哭得两只眼睛像核桃,一边硬生生挤出一个笑,一边不容拒绝地将胸中有千言万语的剑灵摁了回去。
“那个人的记忆已经不知被忘川水洗了多少遍,到如今三魂七魄也只剩下一缕命魂……冰魄,我是你的剑主,但绝不是曾经的那一位。”
“呜呜呜……”剑灵很想骂声狗比。
神明的声音幽幽传来。“您有一缕魂魄遗落在神境……刚来的时候它很虚弱,是因为附身在龙吟草上沐浴了神光才得以存活,如果您需要……”
迟宿想也不想地拒绝。“我不需要。”
凤神沉默了半晌,不再继续那个话题,转而问道:“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这里当然指的是上古时代的那位将军。
迟宿轻轻笑了笑,摇头道:“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吗?”凤神疑惑。
“是的。”迟宿正色道,“您只需要记住,只要您的行为出现了偏颇,便会有人跳出来纠正您的行为。”
“这番话指的……是你?”
“或许是我,或许是千千万万个我。”迟宿煞有介事道,“像我这样的人,我们那儿还有很多。”
“这听起来挺可怕的。”凤神如实地评价。“如果吾以前没有注意过你,一定会被你的话蒙骗。”
“你什么时候……”迟宿话音未落,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你一直看着珞珞……”
凤神默了半晌,说:“这是凤凰保护幼雏的本能。”其实大多时候他的意识都在休眠,偶尔睁眼的时候随意往人间一瞥,就会看到她们。
注意到白珞身边的迟宿,也是意外罢了。
魔神与凤神之间的纠葛从上古时代延续至今……凤神将其困于神境中数万年,须要寻到一把能够将其击溃的利剑,才会对魔神出手。
既然迟宿是故人转世,又有天道气运之加持,那么他必然是对付魔神不二人选。
在这一点上,凤神与白楚的选择,不谋而合。
迟宿不在意这些,冷笑了声,说:“你最好别让她知道这件事。”顿了顿,将话说得更直白些,“她憎恶魔神的存在,对你的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可以继续像以前一样看着她,这是你的权利。但是,别来打扰我们……我不想让她难过。”
“当然,吾知道……”凤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伤,将迟宿的话理解为他的占有欲作祟,“喜鹊会抚养在巢穴中寄生的杜鹃,她理所当然是你的雏鸟。”
迟宿听得满脸黑线,咬了咬后槽牙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那……”
凤神还想在说什么,却被迟宿无情地打断。
不,准确来说,是他中断了这个怪诞的梦,在一阵鸟语花香中悠悠转醒。
彼时白珞守在他身旁,一只手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扇着床榻前的药炉炉火。
“快好了,快好了……”沐芳在一旁见汤药起沸,连连搭腔。
“好,我来端……”白珞说着,正要松开迟宿的手去给沐芳帮忙,怎料那病榻上的人突然将她猛地一拽——白珞还在疑惑这人重伤刚醒,哪里来这么大的手劲儿,嘴唇就被迟宿堵住……
沐芳:!
小孩儿涨红脸,如坐针毡,四根手指头欲盖弥彰地捂住左右眼眼角。
水声沸腾,药炉壶盖跳跃,雾气蒸腾,水雾缭绕……还是白珞猛地惊醒,推开他一面端起药壶将汤药倒进碗里,一面心疼地说:“这可是沐芳连夜从爬上悬崖给你采的龙吟草!可千万不能浪费了……”
迟宿舔了舔嘴唇,眯着眼打量沐芳。小孩儿没说话,一脸傲娇地等着他开口道谢,等到白珞转过身来,二人又是一番父慈子孝,啊,呸,兄友弟恭的和谐场面。
“巫医说你身体底子好,伤势也不算重,很快就会好了。”白珞吹了吹散发着热气的汤勺,喂到他嘴边,说。
“嗯……”
见到迟宿乖乖喝药,白珞眼底里的担忧和紧张也随之一扫而空,柔声说:“我知道你很想快点好起来,回到人间去,不过再小的伤也要养好,知道吗?”
“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握住白珞的手,他郑重地说道:“珞珞,我们成亲吧!就在这里,好吗?”
第96章 嫁衣
白珞提着篮子从街头走到巷尾,还没问过几家,竹篮就已经被热情的村民塞满了奇奇怪怪的礼物:或是白孔雀羽的衣裙,或是五十年结一果的竹实,或是梧桐木制的精巧摆件……一件件奇珍异宝,看得她眼花缭乱。
“白姑娘,听说你要成亲了?恭喜恭喜……”
“不知喜服可定了?我家有上好的流光缎,要不拿出来给你瞧瞧……”
“成亲怎么少得了头面首饰呢!姑娘喜欢金制,银制,还是喜欢宝石串珠子的?我家都有的,这就拿出来给您瞧瞧?”
“哎哟哟,瞧瞧咱们姑娘,生得这么水灵,真是便宜了那臭小子……”
这些长日待在集市里的妇人们舌灿莲花,将白珞哄得心花怒放,在一众女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商铺。
跟在她身后的迟宿与沐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给对方甩了个脸子。
“哼!”
沐芳眼尖,一转头就看见了卖糖葫芦的小贩,顿时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朝那个红彤彤的草垛凑。
他没那么有骨气,掂了掂轻飘飘的功德袋,眼珠一转,想到身后的大人。
“喂……”
迟宿但笑不语。
沐芳一瞧他那副样子就有些牙痒,理直气壮道:“给我买!”
迟宿伸出手,弹了弹他的脑袋瓜子,“小神明,央人办事的时候,语气要好一点。”说着弯下腰,将小孩儿整个人都举了起来……
沐芳落了个大红脸,正想说什么,忽然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与插满糖葫芦的草垛持平,伸手就可以够到草垛上最高的那串糖葫芦!
这让他很激动,“财大气粗”地向小贩要了五串糖葫芦。
“巫医爷爷一串,白珞姐姐一串,哈,也赏给你一串吧!”迟宿将沐芳放下地,小孩儿迫不及待地吞了一颗糖果子,嘴里咬得“咔嚓咔嚓”作响,嘴里含糊地说,“我是两个……得吃两串儿……”
迟宿没有注意听小孩儿说了什么,目光长久地注视着白珞的方向,虽然不能看到她的身影,但是感应到她的气息在那里,他躁动的灵魂便能平静下来。
沐芳一口一个糖葫芦,正想问他傻傻地拿着糖不吃,抬头便看到迟宿双眸猩红,脸上的魔纹若隐若现……
咚、咚……
沐芳捂住心慌的胸口,连忙叼住手中的竹签,踹他一脚,低声咒骂道:“你不要命了啊!敢在蜀跃村释放魔气,这里的天地法则会在瞬息间把你的血肉碾碎,随忘川流放到混沌窟去的……”
哪怕是巫医,也会在蜀跃村都会变成没有法力的普通人。这家伙是失了智还是……沐芳想到了什么,连忙住了口,小心翼翼地打量他,问:“你是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
迟宿眼中的猩红色褪去,魔纹也随之消失,好似从来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一般。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沐芳看得心惊,咽下一颗糖枣,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说,“巫医爷爷说过,你的伤势虽然没有大碍,但是魂魄不全始终是个大问题,我愿意帮……”
“我入魔的时候……”迟宿打断他,说,“舍弃了两魂七魄,仅留一缕命魂在身,从烨山走到轻雪门经历了许多坎坷,天水城,点金城,我在这两座城见证了两缕残魂的消亡;到了少牢城,发现原来在更早以前,有一缕散落到人间的残魄已经成为了幽冥乌蛛的食物……我的命运早在我做下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定好。但是,沐芳,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你来到神境是种机缘,不需要为我放弃什么,你是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不需要回到这残缺不全的灵魂中间,承担你本不应该背负的责任。”
说到这里的时候,迟宿的神情有些恍惚,仿若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身材高大,相貌儒雅的男子,与同样拿着糖葫芦的自己……
此刻,他们的身影跨越过遥远的时空慢慢重叠到一起。
迟宿想到舍身取义的孟启,也想到为证道而死的顾雪影,更联想到在轻雪门宗祠迎击天雷的四位长老……
这些在迟宿生命中有着相当分量的角色,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在人生岔路口所作出的抉择。
身体里的灵魂不知曾经被忘川水洗过多少遍,今时今日,站在此地的自己,即便没有完整的三魂、七魄,也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格。
亦有自己的信念与坚持。
……
白珞从商铺里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沐芳朝迟宿怀里扔了串糖葫芦,骂他是个“傻瓜”,而后气冲冲跑开的景象。
她云里雾里的,下意识维护沐芳,朝迟宿数落道:“你怎么又欺负他呀?”
迟宿将接到的糖葫芦转手递给她,微笑道:“我怎么敢欺负小神明!喏,这是他给你买的……”
……
悬崖小屋。
巫医像往常一样坐在河边垂钓,睡梦中突然感觉额头上的伤疤微微瘙痒,他伸出手挥赶蚊蝇,却意外地捉住了一只手……他如梦初觉,疑惑地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眼前站着的是他最喜欢的孙儿沐芳。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跟你的白姐姐一起去玩了吗?”他慈爱地说。
沐芳抚摸着巫医额头的疤痕,轻轻地说:“爷爷,那个时候……你一定很疼吧……”
巫医的肩膀微微颤动,眼眶中瞬时凝聚了一团水雾,将他浑浊的眼睛变得清亮。“不、不疼的……”
他在神境待了六千年,除了大祭司,没有可以一起说话的人,直到白楚交给他这缕小小的魂魄。
那个小东西附着在龙吟草上,沐浴在神光里,迎着风飘动枝叶……巫医每天都会回去看它。
蜀跃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在村子里生活的人们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神明为了排遣寂寞而捏造出的幻象?巫医不知道,他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便喜欢上了与这株小草说话。
当魔神的意志占据凤神的身体之时,神境会出现浓云蔽日,暴雨倾盆的恶劣天象,生长在悬崖上的龙吟草经过风吹雨打,变得衰弱,魂魄也跟着奄奄一息。
巫医坐在悬崖小屋里坐了一整日,回想了许多往事,天色黯淡时他沐浴净身,向凤神焚香祷告,拿一把剪子,用忘川水简单地涤洗了一下,而后对着额头剜了下去……
他的额头释放着神光,一道凤凰图腾显现出来……
这是他飞升成圣时凤神赐予他的法印,图腾中蕴含着无穷的神力,彼时被他剜开,用一个玉瓶接住凤凰图腾中流出的鲜血……他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但是一点儿也不后悔,天空又开始下起大雨,冲刷着悬崖上的石头,他一点一点地往上攀爬,脚下几次差点踩滑,从悬崖上摔落下去。
爬到山崖之上的时候,巫医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的面孔开始从年轻变得老迈:苍老的白发,满脸的皱纹,长长的胡须好似一条白练,赶得上那条瀑布那般长,爬到山崖最高处的时候,巫医向下看了一眼,脚下怪石乱峋,恰似他上万年的修仙之路,但是,即便爬到了最高处,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是一名普通的医者。
巫医将玉瓶中蕴含着半身神力的血喂给奄奄一息的小草。
一阵呼啸而过的疾风,将老人从山壁上掀落。
巫医重重地摔在地上。
……
醒来的时候,巫医的视线里最先出现的是一根绑着红绳的小辫子。
一个白净的小孩儿拧干了毛巾,小心地给他擦拭额头上的伤痕,见他醒来,咧出一口白白的牙,“爷爷,您醒了啊?”
爷爷?
他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大个孙子?
巫医后知后觉,心中万分感慨,满含热泪地看着乖巧的小男孩,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自此,爷孙俩在这神境中相依为命。
……
“迟宿跟我说,他不需要我为他做什么,让我照顾好你就够了。”沐芳爬在巫医膝头,啜泣道,“巫医爷爷,那他会怎么样呢?”
“我不想让白姐姐伤心。我想帮他,可是……”沐芳抬起头,泪眼汪汪地说,“我也舍不得你,爷爷,我的命是您救回来的,我想一直照顾你,我应该照顾你……”
“那家伙个子比我高,力气比我大,他比我厉害多了……我可以相信他,是吗?我应该相信他的,对吗?”
沐芳一句句向巫医求证,期望从最为信任与尊敬的人口中得到令他安心的答案。
“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呢?说来惭愧,沐芳啊,除了洗衣做饭,烧水砍柴,上山采药,我从来没教过你什么……”
巫医闭上眼睛,说:“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心地纯善的好孩子。这秉性是你从迟宿的身上继承而来的,而不是我教授的……你跟他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羁绊,因为有你在神境,迟宿入魔后才能够不移本念,因为有他在人间,你才会想要去到那里。虽然爷爷很想把你继续留在身边,但也不想成为你的阻碍……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爷爷会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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