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笑翻了个白眼,“是啊,你吃不吃?”
宴之峋没说话,干脆利落地把药干吞了下去。
——一半出于信任,另一半却在心里期盼着最好是真的毒药,死了一了百了。
言笑当然不会就这么让他去见他爷爷,给的药是针对流感的特效药,怕他卡喉咙,还贴心地递过去一杯温水。
宴之峋接过,只抿了一小口就还给她。药效很快起来,他感觉自己被抽走了灵魂,身体异常的轻,唯独大脑依旧沉重。
见他强撑着眼皮,言笑没忍住说:“你还是睡一觉吧。”
“你就站在这看着我,我怎么睡得着?”
“那我走。”
嘴上说要走,脚下却一点行动都没有,因为她捕捉到了刚才一霎那,他迅速颓败下神情,仿佛要去出殡,还是他自己的葬礼。
她挠了挠鼻尖,问:“什么时候发烧的?昨天夜里,还是今天早上?”
不知道为什么,宴之峋体会了把回光返照的滋味,脑袋莫名清醒些,也没那么困了。
“昨晚开始。”
言笑:“言出传染给你的?”
宴之峋一顿,“跟言出没关系……医院人来人往,得流感的人也多,被传染上很正常。”
言笑听出他在努力撇清自己身上的病毒和言出的关系,沉默过后,转移话题道:“你跟医院请假了没有?”
宴之峋提醒她,“今天是周日。”
言笑忘了从哪听来,“外科医生不是一年365天360天都得待命的吗,你怎么这么清闲,周周双休?”
宴之峋带着满满的自嘲意味说:“因为我是扶不起的小少爷。”
言笑又默了两秒,相当不见外,一屁股坐在他床边,“当小少爷不好吗?我还挺想当小公主的呢。”
宴之峋愣了愣,昨晚昏蒙间,他又想起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有他和宴临樾的,也有和言笑的,就跟拉片似的,一帧帧一幕幕倒带得极为缓慢,他甚至有闲心去揣摩他们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然后得出了两个结论:
宴临樾从来没有看不起他过,即便他处处压了自己一头。
但一开始的言笑,确确实实看不起他。
“你在开玩笑吗?”宴之峋发出质疑,“你最看不起的不就是我这种人?”
言笑摇头说不是,“我不是看不起少爷、小姐们。”
宴之峋一顿,抬眸,搜寻她平静神态里潜藏的答案,可能她藏得太深,他没能读出来,也可能她原本说的就是实话。
言笑补充道:“我看不起的只是那些明明享有了比普通人优越许多的条件和资源,却不求上进、自暴自弃、混吃等死的人。”
她一针见血地甩出去三个偏侮辱性的词语,笔直地扎进他的心脏,一瞬间,他的自我厌弃感攀至顶峰,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假装镇定地说:“是吗?”
言笑避而不答,脑袋转回去,翘着二郎腿抛出一个问题:“说说吧,你爸妈又说了你什么,才让你变成现在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深谙他的尿性,疾病可没法打垮他,只有他得不到的亲情才能。
宴之峋藏在被褥下的身体有轻微的颤抖,他的声线也是,“别说的你很了解我一样。”
“我当然了解你,至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自己。”
时隔四年,她还记得他穿几码的鞋,他也知道她最常用的化妆品,他们对彼此过于了解,形成了一定的肌肉意义,但这只是浮于表面的了解,他们从未走进对方的心和灵魂深处,现在看来,会造成这样的局面,更像是他们不愿走进对方的心——要走进其实很容易,以一个普通的身份,普通的关系,进入一段再普通不过的谈话中。
宴之峋嗤笑,“包括我的家庭?”
“包括。”
“我记得在你面前,我很少提到我爸妈,你也没怎么问过,只和他们吃过一顿饭。”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僵直,“周程修说我根本不喜欢你,对你没有兴趣,才会不去问你家的事,你不也是这样吗?”
言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内心脆弱,我要是问了,你直接在我面前碎了怎么办?而且我也没那自信……我可不相信我一开解你,你就能摆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回你自己。”
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时不时居高临下的姿态,总让她觉得他是被家里人宠着长大的纨绔少爷,还是宠到无法无天、无忧无虑的那种。
接触的次数一多,她才发现他的身上根本就没有爱——没有人爱他,他的心脏空空如也,自然也没办法去爱别人。
救赎文学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存在,了解清楚他那光鲜亮丽的家庭背后其实藏着数不清难以向外人言述的腌臜事,她也没想过要大发圣母心去拯救他,人是救不了另一个人的,产生的作用只会是一时的饮鸩止渴,自渡才是治标治本的唯一途径。
“宴之峋,”言笑微微倾身,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被烧死最好的办法是活在火中,逃避和勉强自己顺从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没给他仔细揣摩的时间,她突然又改口,“不过你现在还是别烧了,再烧下去,我怕你会烧成傻子。”
“……”
言笑大发慈悲道:“我现在可以给你半小时,听你好好抱怨、吐苦水。”
宴之峋抿紧唇,不言不语,生怕泄露一点动容。
都把话题摊开到这地步了,还这么倔。
言笑长长叹了声气,“你这样真的不好。”
“什么不好?”他反问,要她说的再明白点。
“开心的时候大笑出声,难过想要人陪就说出来,别老是在装腔作势,再这样下去,你的嘴都快比你下面另一个部位还要硬了。”
“……”
见他还是不打算说,言笑放弃继续劝说的念头,起身准备回四楼。
约莫两秒,手腕被人扣住。
她扭头看他,询问的目光递过去。
他的嗓子被病毒折磨到沙哑,即便咬字很轻,也容易让人听出岁月昭昭的沉重感。
说的是:“再待一会,求你。”
第25章 他她
在言笑的记忆里, 宴之峋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恳求过她,甚至之前被车撞倒骨折后吊着一条腿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都没有。
她莫名觉得他不光某些态度变了,他的整颗心也发生了变化, 具体都变了哪,又因什么变的, 不好用一两句话简单概括。
她没坐回去, 反手挣脱开他的束缚, 在他直勾勾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目光里扬长而去。
冷冰冰的态度自带降温特效,让宴之峋滚烫的心一点点地冷却下来,就在快要凝固成冰霜前,言笑毫无征兆地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再次出现, 右手还提着一张折叠椅,卡通图案,像言出的。
她将折叠凳放到一边,面朝床坐下, 在沉默至极的气氛里, 打开了笔记本, 一个字都没敲,有人憋不住了:“你怎么回来了?”
言笑理所当然地反问道:“不是你求我再待一会的?”
宴之峋被堵得哑口无言。
是他说的没错, 但她也没必要格外加重“求”这个字。
还是说她认为生病的人就不要需要面子?
微信提示音不合时宜地响了声,言笑拿出手机看,屏幕上的亮光映出她意味不明的神情。
宴之峋随心所欲地揣测道:“那个人发来的?”
“那个是哪个?”
“前两天在面馆碰到的, 硬要你加他微信那个地中海。”
就算病得不轻,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歹毒,言笑朝躺在床上病恹恹的男人投去一个敬佩不已的眼神, 然后说:“是他没错。”
宴之峋发出一声意料之中的冷笑,“他找你做什么?吃饭还是看电影?”
“就不可能是先吃饭再看电影?”
她的反应不像在开玩笑, 宴之峋信了,嗤笑一声:“果然居心不良。”
言笑懒得提醒他用词不当,更不想和一个病号做过多计较,随他说去。
病号自言自语了一阵,终于进入主题:“他想当言出的继父?”
言笑手顿住了,忽然笑到前仰后合,笔记本都差点摔到毛毯上,她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水渍,嗓音断断续续的,但不难听出:“你知不知道在桐楼娶一个未婚生子的女人,会被骂成什么样吗?说接盘侠还是轻的,严重点,跟自毁前程没什么两样,周应淮不蠢,相反他精明到不行,干不出这事,况且都过去这么多年,当初那点喜欢早就淡成水了。”
“淡成水的喜欢也是喜欢。”
宴之峋承认自己有点钻牛角尖。
“或许吧。”言笑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但这种喜欢没用。”
她初中时遭受的霸凌是暗戳戳的,除了几个加害者心知肚明外,无人知晓,到了高中,换了一批人,他们更加明目张胆、有恃无恐,仿佛自己的欺凌行为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从而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非要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周应淮不瞎,也不傻,他只是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置之不理。
当初她自顾不暇,腾不出太多精力花在思考校园霸凌本身的议题上,反倒在心里无比感激这些冷眼旁观的人,至少他们没有加入,让她彻底沦为众矢之的。而这,给了她可以喘息的空间。
后来在执笔《又一程》时,时隔近十年,她恍然意识到默许这种行为的旁观者,其实就是作壁上观的加害者,只不过他们造成的伤害没有那么直接、强烈而已。
言笑耸了耸肩,听起来是满不在乎的语气:“他现在会主动联系我,又用那种深情款款的眼神看我,估计是想对我做出一些补偿,好弥补他当年无动于衷、放任霸凌的罪孽,让自己活得稍微心安理得些。”
周淮安现在算是桐楼口碑卓越的名人,就像明星害怕过往的黑料被人翻出来大做文章,他估计也怕自己高中时代的“无所作为”被人肆意渲染加料,这有损他极富正义感的形象。
“补偿你?”这说法听笑了宴之峋,“感情上,你不需要他,金钱名利……你赚的不比他多?”
虽然他不知道她微博粉丝149万有多少是她自己买的,又有多少是新浪硬塞给她的,但怎么也比这小地方的律师来得多,论名气,也是碾压级别。
补偿,也不掂量他自己的份量,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言笑回忆了下,“可能是我昨天穿得太随意了,隔了几年又回到桐楼,给了他一种'丧家之犬夹着尾巴落魄回乡'的感觉了。”
这点宴之峋倒没法否认。
言笑思维发散到远处,“如果现在我又当众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周应淮的第一选择肯定还是明哲保身,不然也不会有狗改不了吃屎这种说法。”
话糙理不糙。
宴之峋微扯唇角表示赞同,不赞同的是言笑昨天的做法,“那你还加他微信?”
言笑已经把手放回键盘上,边敲边说:“他是名牌政法大学毕业的,听说业务水平不错,我以后遇到什么事了还可以咨询一下他,加了不亏。”
最后四个字一下子将宴之峋带回到过去,那个最擅长权衡利弊的言笑跟着出现在他面前。
敛神后他问:“什么事?著作权?”
“没准是言出的抚养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宴之峋突然沉默了。
言笑敲完后就把屏幕掐了,叮咚声又响了一下,但她没去看,逃不出“好的”或者“ok”。
宴之峋的目光却还落在她手机上,被她捕捉到,她扬了扬眉毛问:“你是不是想看我们发了什么?”
他别开了脸,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想。
她轻笑:“得,又开始嘴硬了。”
生怕她把“狗改不了吃屎”这句俗语套用到自己身上,宴之峋只能僵硬地改口,说:“我想看你就给看?”
言笑似笑非笑:“你只能想想,除非你承认你很在意。”
说不过她,他认命般地闭了闭眼,“我很在意。”
片刻补充道:“我这种在意不是因为吃了那地中海的醋,对我而言,现在的你只是我孩子的母亲,我的前女友,我生命中的过客……”
吃周应淮的醋当然是天方夜谭,他只是心里有些拧巴而已,尤其在他想到言出以后会叫其他男人“爸爸”,更加不是滋味了。
听见他这么说,言笑笑到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那里,解锁手机后,主动把屏幕亮给他看。
聊天内容简明扼要。
周应淮:【言笑,我想问一下这周六晚上你有空吗?方不方便一起去吃顿饭,就我们两个。】
言笑:【只是吃顿饭吗?】
周应淮:【加上看电影怎么样?】
言笑:【挺好的。】
周应淮:【那就这么说定了。】
言笑:【啊?我没和你说定吧。】
周应淮:【嗯?】
言笑:【我没说我有时间啊,我敲忙的,要给我儿子做饭、洗澡、将睡前故事呢……】
周应淮:【好的。】
宴之峋从“好的”里品出了手机对面那人对她不识好歹的浓浓怨气。
看到别人也被她耍得团团转,他心里忽然畅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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