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她就有些后悔了,一而再再而三打探别人的私事,是一种僭越的行为。
言笑嗅到一丝不对劲的味道,眼睛狐疑地眯起来,“你了解的还挺清楚。”
“说起来这要怪谁?”
李芮彤好气又好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会我暗恋他哥,没少在他们兄弟面前晃悠,宴之峋出国留学后,我跟他也没断联系,他还时不时跟我打探你过得怎么样,身边有没有多出几条发情的公狗。”
言笑笑到乐不可支,“确实像他会说的话……你呢,你怎么回他的?”
“我当然跟他保证说你心里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我想就是因为这样,你俩分手后,他才成天给我打电话、发微信骚扰我,问我你不是非他不可吗,为什么把他给甩了?然后有一天,大概就是在你查出怀孕的前一天吧,他回国了。”
这事言笑完全不知道,她嘴角的弧度滞了两秒。
李芮彤继续说:“小少爷看着傲,骨子里怂到不行,他不敢去找你,当着你的面一次性把话问个明白,只能来找我们这种跟你熟识的人……说来好笑,那天说得最多的人还是他,他压根就不听我们的,一个劲给自己灌酒,倒真挺像电视剧里受了情伤的男人。”
言笑托着下巴来了句:“我猜他一定说我狠心恶毒又莫名其妙。”
李芮彤心说岂止,不过当时他说的最多是三个字“为什么”。
他没把话说全,但也不难让人猜出后缀会跟上些什么,左右逃不开“为什么突然要提分手”、“为什么突然不喜欢我了”这类困惑。
李芮彤:“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最后还是他哥把他带走的。”
“我猜见到他哥的那瞬间,他一定会说'我才不要你管'这种特别孩子气的话。”
“Bingo!”
言笑又说:“他就这副臭德行,干不过他哥,只能用一些特别幼稚的手段跟他哥作对。”
还有,一遇到伤心事,就想着去折磨自己的胃和肝。
他们在一起将近四年,甜蜜的主基调里偶然会混进辛辣的鸡零狗碎。
其中几次的吵架原因她早就记不清了,可能它本身就无足轻重,只是寻常情侣间在打情骂俏时没掌握住分寸,最终演变成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
每次吵完架,宴之峋无一例外都会跑去喝闷酒。
他的朋友屈指可数,约来约去就是那几人,一旦他喝醉,他们就会打给言笑,言笑不愿意去,他们就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宴临樾。
有次吵得实在凶,闹到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分道扬镳、从此天南海北不复相见的程度。
然而吵完,言笑就有些后悔了,所以那次是她亲自去捞的人。
宴之峋醉得不轻,双眼迷离,好半会才认出用肩膀支撑着他脑袋的人是谁。
他叫她笑笑。
也是他唯一一次叫她笑笑。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言笑斜眼睨他,“又发酒疯了?”
“你还喜欢我吗?”宴之峋还是相同的问题,只是换了种说法。
“喜欢。”
她没有半分犹豫的回复,让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随即开始蹬鼻子上脸,“那你吻我一下。”
他的皮肤很白,骨架不小,但人清瘦,衣领半敞着,脖颈处凸起的青筋看着性感极了,足够让她无视周围兴致勃勃的打量,旁若无人地吻上他的唇。
回去的路上,他非要跟她玩十指相扣的游戏,一面用气音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言笑,你要永远喜欢我,只喜欢我一个人。”
她说好。
看着他柔软无害的模样,心里不免一阵好笑。
有谁知道,B大医学院向来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私底下会是这样一副爱撒娇的性子?
细碎的回忆在李芮彤感叹般的语气里戛然而止:“宴之峋那会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啊。”
言笑说,“但他根本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
“所以这是你们分手的理由?”
香薰蜡烛火光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地跳跃着,香味随着它的燃烧逐渐变得浓烈,是青苹果味的,清新淡雅。
言笑开了免提,“不记得了。”
说话的同时,她抻长双臂伸了个懒腰,扣qun:一乌尔而七五耳吧以导致这四个字被拖得又长又慢,听着莫名多出几分无可奈何感。
“嗯?”
“分手的具体原因,我已经不记得了。”
“这也能忘?”
“如果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的,又过去这么多年,肯定能忘。”她的语气理所当然的。
李芮彤没那么傻,知道她在含糊其辞,也知她不愿再深入聊下去,沉默两秒后,配合地将这话题翻篇,然而闲扯一通后,话题的主人公还是落回宴之峋身上。
“如果真的有一天,你跟他遇到了,言出这事你打算怎么办?隐瞒到底?”
言笑停顿了会,半真半假地说:“我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不过——”
“不过什么?”
“他要真出现在我面前,我可能也认不出他来了,你知道的,我的人脸识别能力一向很差。”
-
宴之峋敢笃定,眼前的糯米团子是截至目前为止他见过长得最漂亮的孩子。
但这不妨碍他不喜欢他——在所有生物里,他最讨厌的就是五岁以下的小屁孩,又吵又闹,还爱折腾人。
他撇开他的手,径直上了楼梯。
几秒后,扭头,看见一道笨拙矮小的身影。
“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家伙还是那个问题:“你是狗蛋吗?”
宴之峋拧紧眉心,“什么狗?什么蛋?”
每个字他都能听懂,组合在一起怎么就那么让他摸不着头脑。
言出眨眨眼睛,“狗蛋就是狗蛋啊。”
宴之峋做了次深呼吸,一字一顿道:“听清楚,我不是狗,也不是蛋,更不是什么狗蛋,还有别跟着我了。”
言出摇头,似在说自己没有跟着他,“我也要上楼,找哭哭。”
哭哭又是谁?
哪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名字?
“哭哭是妈妈。”
宴之峋听明白了,这小孩是言姨的外孙,至于“哭哭”是言姨说的住在四楼的妖怪。
他顿了几秒,侧过身给他腾地,那两条小短腿却突然不动了。
“不是要去找你妈?”
“我忘记了,哭哭在工作,出出不能打扰她的,妈妈工作很辛苦的。”
“所以呢?”
言出小肉手搅动在一起,“我能不能和你玩?”
宴之峋说不能,“你妈妈要工作,我也要。”
“出出不说话,出出会很乖的。”
宴之峋哦了声,“既然你这么乖,那你就去找你妈。”
言出扁起嘴,“你不是狗蛋,你是坏蛋!”
宴之峋是真烦了,张嘴正要说什么,言文秀趿拉着拖鞋出现,她先是看了眼言出,又对着宴之峋沉默了数秒,才开口:“小宴,跟你说件事啊,明天开始我要去国外——哥……哥斯……哥斯达那啥——”
“哥斯达黎加?”
“好像是。”
“……”
好像?
言文秀说:“我这外孙就拜托你帮忙照看了,当然你上班的时候,我会把他托付给隔壁的老高家。”
宴之峋嘴角僵硬,“我先问一句,您去那干什么?”
“去演出啊。”
“什么演出?”
你不是开点心店的吗???
言文秀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你刚搬来不清楚也能理解,我们镇上有个夕阳红乐队,我是指挥,要站第一排的,缺了我可不行。”
宴之峋脑门蹦出十万个问号,还没来得及发表阴阳怪气的言论,衣摆被人拽了下,他垂眼看去,对上一双亮盈盈的大眼睛。
像谁的呢?
——他那前女友。
第4章 他
大多数人盯住一张脸看的时候,会先看到他的整体,宴之峋不一样,他最先关注到的是对方的眼睛,从眼型到角膜和瞳孔,再到睫毛,无一忽视,而这也是他初印象打分的唯一标准。
有科学数据表明,眼部皮肤还是全身皮肤最薄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厚度大概只有0.33-0.36毫米,轻轻一划,或许就能落下一道细长的痕迹。
宴之峋曾经拿自己练过手,用消完毒的美工刀,在上眼皮、下眼睑部位分别隔开两个口子,力道稍重些,就能沁出血,在重力作用下,被拉扯成瘆人的血痕。
当他直视镜子里不堪的自己,心里会产生一种难以言述的畅快。
见到言笑的那一刻,他脑袋里却莫名蹦出一个念头:眼睛不是用来伤害的,它应该是用来被人疼爱的。
她眯眼笑的时候,眼角下勾,眼尾晕开两道柔美的线条,美到毫无攻击性。
无悲无喜时,瞳仁清透的仿佛你在回望她的时候,手中还掬着一抔盈盈秋水。
他就那样成了海角嶙峋的礁石,而她是浪花,扑过来,不费吹灰之力地漫过他,漫到他心上。
那是在大一下学期的某天夜里,他路过澄阳湖时,在凉亭边的草丛里,发现一道瘦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双手捧着一本书,额前绑着一个手电筒,光打在书上,怀里似乎还有一小盒泡芙。
他脚步顿住。
察觉到他的存在,女生僵硬地转过身,对上他的脸后,也愣住了,薄红瞬间爬上脸颊,好半会她才磕磕巴巴地说:“宿舍熄灯了,我来这复习。”
像在跟他解释。
他没搭腔,心里想的是,居然有人在死亡灯光下也能这么好看,就是脸色苍白过度,像鬼魅。
她又递过去一个泡芙,“你要来点吗?”
当时他笑出了声。
他生活的世界,人人都带着精致的假面,表面的恭维配合背后的挖苦嘲讽,是他们必备的日常。
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
人对于没见过的东西,轻而易举就能被勾起兴趣。
她迷茫又无措的反应,连同她嘴角的奶油,落在他眼里,意外的可爱。
自那天起,他的视线就再也没法从她眼睛上挪开,之后发生的种种事实证明,她的眼才是她身上最具欺骗性的东西,他就是那样被她营造出的或柔弱或欣喜或强势甩得团团转。
他最怕她的眼泪,掉个一滴,他心脏就会产生明显的刺痛感。
只要她对他说上一句情话,他就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双手奉上。
她一生气,冷着一张脸睨他,他就想把头埋进尘埃里。
当时他想他妈他可真是赔钱货,这辈子算栽在她手里了,可到最后她还是不要,甚至否定了他们自交往以来他对她所有的爱和付出。
他至今记得很清楚,分手那天她在电话里说的原话是:你连你自己都不爱,你又怎么去爱别人?宴之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这双眼睛永远就只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我看你就这样一辈子活在自我欺骗里吧。
他不以为然。
交往期间,他确实做了些欺骗她的事情,比如他会在下雨天偷偷把伞藏进书包夹层,谎称自己没带,然后顺理成章地与她共用一把伞,感受肩膀互相摩擦的触感。
比如他会在过年阖家团圆的时候,偷偷溜出门,借口父母不在,去找一个人待在宿舍复习功课的她。他们会去开房,但什么都不做,看着无聊透顶的春晚,一起倒计时迎向新的一年。
曾让他无比心动的浪漫,没想到是她嗤之以鼻的无用功。
他到底是为了谁,才做出这种蠢事的?
可她居然诅咒他一辈子活在自欺欺人里,是不是太狠毒了?
……
长时间等不来回应,言文秀有些急了,更加拿捏不准他的态度,“小宴,你的意思呢?”
宴之峋收敛思绪,没怎么犹豫地说不行。
当然不行。
这事就没得商量。
他是来这破地方当个挂空职的闲散少爷的,给房东外孙当奶爸这事传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宴之峋恢复到生人勿近的冷漠姿态,在一大一小殷切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房间,并且将门锁上两圈。
二十分钟后,房门被敲响,言文秀的声音隔着一层厚重的门板传来:“小宴,我多做了份桂花圆子酒酿,放在你门口了啊。”
等到脚步声消失,宴之峋才开门,垂下眼皮,在楼道不算敞亮的光线下,圆子泛着莹白的色泽,慢悠悠漂浮着的桂花仿佛在嘲弄他刚才的不近人情。
味道已经比想象中的好,一碗很快见了底。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做出妥协时,宴临樾恼人的专属铃声刺进他耳膜,激起密密匝匝的不适感。
评判一对兄弟是亲近还是疏离有很多不成形的标准,可不管是哪种,宴之峋都认为他和宴临樾之间不存在任何正常家庭该有的情分。
不然宴临樾也不会在那次打人事件后,主动在家庭会议上提出将他放逐到桐楼这种穷乡僻壤,美其名曰好好磨磨他那焦躁的性子。
宴临樾一如既往地不屑浪费时间用在同他做不必要的寒暄上,开门见山道:“听说你今天下午去报道了,在科室待了不到五分钟,成功让两个人难堪。”
宴之峋冷嗤,“你的眼线还挺多,连这种小地方都不忘记放。”
宴临樾没理会他绵里藏针的挤兑,“我给你那些资料,不是为了让你用你那张嘴去到处得罪人的。”
“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希望你下次能在文档上标注好,或者亲自来桐楼指导我,不然我这脑子真反应不过来。”
“看样子已经适应了在那里的生活,嘴皮子功夫也恢复到了以前的功力。”
“刚才那番话还不到我以前半成的功力。”
“没听出来,倒是听出了你对我怨气不浅。”
空气霎那间安静下来。
宴之峋没料到先捅破表面和谐的人就是向来处事熨帖的亲哥,短暂的停顿后,话里话外的刺人力度有增无减:“我是因为你才会被分配到这地方,总不可能还对你感恩戴德。”
宴临樾又沉默了会,才说:“我这是为了你好。”
低低哑哑的嗓音,隔着几千公里,撞进宴之峋耳膜,再度让他一阵头晕目眩,最后只剩下“为了你好”连绵不绝的余音。
“为了你好”,这四个字作为中国式传统教育的魔咒从来没有出现在宴家一次,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更不符合宴家的教育理念。
宴家的孩子不需要哭,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总会有人拿着价值连城的糖果喂到他们嘴边。
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筹码,不吞下就是不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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