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漫长的消化过程中,任何糟糕的情绪都需要他们自洽,遇到难以跨越的难关,旁人能做的,是斩断他们周围的荆棘,如果他们依旧跨越不过去,就算摔断腿,最后也要自己一个人爬到终点。
爬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地当个食物链底端的存在。
变相地传递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
宴之峋对此无比厌恶,但他摆脱不了。
自他从那具病弱躯壳挣扎出来后,他在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就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情了,更别提归属感,他的骄傲和自尊心总在被迫比较中被践踏到一文不值。
时间在压抑至极的氛围中悄无声息地流逝着,最后是宴临樾先打破的沉默。
“宴之峋,你到底还要自暴自弃到什么时候?”
似无奈,又似怒其不争,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听愣了宴之峋,等思绪归拢,耳边只剩下节奏分明的忙音。
-
宴之峋以为言文秀在被自己拒绝后,会将外孙托付给他的打算,哪成想,第二天早上,不给他任何准备,人直接消失,只留下一张纸,还是贴在他卧室门上的。
【小宴啊,我这可爱的外孙就暂时拜托你了。】
就在他将纸揉成团时,糯米团子抱着一个玩具熊,睡眼惺忪地出现,然后用一成不变的奶音喊他:“狗蛋。”
“我再说一遍,我不叫狗蛋。”
“狗蛋,出出饿了,你可以抱出出去吃饭嘛?”压根不听。
“……”
看在昨晚那碗酒酿圆子的份上,宴之峋垮着一张脸将言出抱到一楼。
言文秀应该是刚离开不久,饭桌上的南瓜粥和肉包还是热的,宴之峋从后厨拿来两副碗勺,先给言出盛了小半碗。
言出伸手指挥:“出出要加糖。”
“……”
宴之峋折返回厨房,怕把控不好量,直接把整袋砂糖都拿来,让言出自己来。
言出往自己碗里倒了些,然后问道:“狗蛋你不加吗?”
宴之峋已经对这个称呼免疫了,懒得去纠正,估计要真纠正了,这小屁孩依旧不会听。
“不加。”
“为什么呀?”
“我不喜欢吃甜的。”
“你好奇怪哦,糖很好吃的,哭哭也很喜欢。”
不爱吃甜食很奇怪?
请和你全天下不爱吃糖的人道歉。
宴之峋问:“你的哭哭不来吃早饭?”
言出摇头,“哭哭还在睡觉,她中午才会醒。”
宴之峋正要点评一句“还挺能睡”,斜眼就看见小家伙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用舌尖轻轻碰了下甜粥,估计是觉得不烫,胆子大了些,将整个勺子塞进嘴里。
咽下一口,又说:“狗蛋你不上班吗?”
宴之峋:“不上。”
他就挂个闲职,别说周末,就算天天不去,也最多被人说几句闲话,惩处落不到他头上。
言出眨巴眨巴眼睛:“那你可以陪出出玩吗?”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宴之峋再次想起自己的前女友,长达五秒的失神,让他错过了最佳的拒绝时间,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我今天不打算出门,所以要玩也只能在三楼。”
不到一小时,宴之峋就悔不当初,是他低估了这小屁孩的缠人程度,几乎他走到哪,那两条小短腿就跟他到哪,生怕他趁他不注意把他丢下。
“我去上厕所。”宴之峋合理表达诉求。
“出出也要去。”
“五分钟前你不是刚去过?”
“去过就不能再去了吗?”
言出一脸懵懂,“狗蛋,你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
宴之峋深吸一口气,决定原谅他的童言无忌,折返回卧室,盘腿坐下,拿起一本书看。
没几分钟,言出不知道从哪拿来乐高玩具,像模像样地拼起来。
失去话语声的氛围,一时让人难以适应,宴之峋忍不住将视线从白纸黑字上挪开。
肉嘟嘟的脸蛋,低头时,从侧面看,特别像蜡笔小新。
言出的兴致来得突然,消失得更快,宴之峋替他算了下,从他打开乐高积木到碎片装回盒子里,大概只花了十分钟。
“狗蛋,你在看什么?”言出探头探脑。
宴之峋把书举高,一面懒洋洋地说:“看心脏、肺、肝、胆、大肠、小肠……”
言出不懂装懂,托着长长的调,咦了一声,“你好没意思喔狗蛋。”
“……”
“那真是对不起你了。”
“没关系的,你陪我玩,我就接受你的道歉。”
“你还是这辈子都别原谅我了。”
言出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继续不懂装懂,将对方的拒绝视作点头答应,“狗蛋,你来当怪兽,我当奥特曼,我要打倒你。”
说完,他就做出了迪加奥特曼的招牌动作。
宴之峋问:“把我打倒就能结束了?”
言出点头,“嗯。”
宴之峋瞬间瘫倒在地,“我输了我投降,所以你去找你妈吧。”
言出狂摇头,“不行的狗蛋,你得反抗到最后。”
宴之峋懵了一瞬。
他听说过强买强卖的,倒从来没听过强行要求敌人不能投降的,这小脑袋瓜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愣神的空档,小家伙已经窝到他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一副天塌下来也别想把他挪走的样子。
宴之峋感觉自己眉梢快跳起舞来了,“喂,别缠着我了,去找你妈。”
言出猛摇头:“哭哭还在睡觉。”
今天一天,每当宴之峋提起“去找你妈”这句话,不出意外都会得到两种回答:哭哭在休息,或者哭哭在工作。
但这位哭哭的作息安排和他,或者该说绝大多数人的截然不同。
“你的哭哭妈到底是做什么的?”宴之峋没捱住好奇心问。
小言出歪着脑袋想了想,“哭哭很厉害的,她会给我讲很多童话故事。”
宴之峋皮笑肉不笑地抬杠道:“识字的人都会讲。”
“不一样的,那是哭哭写给出出的。”
宴之峋还是没听明白四楼这位昼伏夜出的女人究竟做的什么工作,言出又说:“彤彤阿姨也说哭哭很了不起,她会写出很多让人幸福的故事。”
写儿童文学的?
宴之峋恍然大悟。
言出嘟囔道:“哭哭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她会在出出睡前给出出讲故事,出出生病了,她会一直陪着出出,她会给出出做很多好吃的……”
小家伙说了一大堆,话题的主人公永远是“哭哭”,偶然掺进几声“外婆”,宴之峋听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口中描述的家庭结构里,缺少了一位至关重要的角色——父亲。
碍于涉及到家庭隐私,宴之峋就没有多嘴过问。
言出抱住他胳膊,“但哭哭总说自己还不够好……狗蛋,努力是什么?”
宴之峋拿捏住了废话文学:“努力就是努力。”
言出又不懂装懂地哦了声,“昨天晚上,哭哭跟外婆说,她不想努力了,努力好累。”
“努力”这两个字再次不可避免地让宴之峋想起他那前女友。
他就没见过比言笑还要努力的人,别人吃喝玩乐的时候,她在学习。别人冬眠的时候,她顶着寒风学习。体测没请过假,生理期也不例外,哪怕跟乌龟爬一样,也要爬到终点。
这种状态,直到他们在一起后,才有了些改变。
然而他最佩服她的一点,是她从不屑于展露自己的努力,相反她将努力当成了装点自身价值的附属品。
至于她清寒的家境,她也从来没有藏着掖着,她周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从偏远乡村来的,即便从她身上看不出一点乡土气息。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不带一点口音,出席一些聚会时,她的举止优雅又大方,日常穿搭时尚又简洁,就像从FUDGE日杂里出来的模特。
就在他把时间浪费在回忆前女友上时,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他的床,阖眼睡了过去。
了不起,还是翘着二郎腿睡的。
言出这一赖,就是赖一整天,晚上也是在宴之峋房间里睡的,十一点,宴之峋下楼倒水,经过二楼时,听见里面传来洗衣机运作的声响。
房间没开灯,借着外面的路灯和皎洁的月色,他注意到沙发边横着一条腿。
照身形推断是个女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哭哭,她上身一件灰色卫衣,下面穿着格纹睡裤,脸上罩着一顶毛线帽,只有一半下巴暴露在空气里。
宴之峋从她起伏的小腹和打雷一般的呼噜声里推测出她还活着,且睡得很香。
桐楼的冬天,昼夜温差极大,阳台门开着,不断有冷风灌进来,宴之峋怕她冻死,上前几步关了玻璃门,又将空调打开,离开前顺手抄起沙发上的毛毯,远远朝她肚子上一丢。
第5章 她
言笑是在言文秀给宴之峋留下字条的隔天,才得知言文秀从桐楼消失了。
这事还是言文秀亲口告知的,但她没完全说实话,骗言笑她在打这通电话时,刚上大巴。
猝不及防的,言笑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没问她究竟去哪,只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言文秀:“一个月左右……说不准的事。”
原定的计划全被打乱,言笑大脑飞速转动,用了近两分钟,才重新规划好未来一个月的安排,“那我晚上九点等出出睡着后再修文,修到凌晨四点睡三个小时去买菜,做好饭叫醒出出,继续修——”
见她这么折腾,言文秀耳朵已经听不下去,心脏也快飞出去了,嗓门瞬间高了几度,“你给我省省!你妈给你这副身体,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你真想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言笑想说“你也太夸张了”,可听着听筒里沉重的喘息声,她的喉咙像被铁片堵住了似的,所有插科打诨般的说辞化为乌有,“那我再调整调整。”
言文秀平缓好情绪说:“不用你调整,我都安排好了,出出有楼下住户看着,你不用操心。”
“楼下的住户?”
言笑追问,“你确定这人靠谱吗?”
“看着挺一根筋的,也有点缺心眼,不过不是那种狠心的人,把出出交给他,我还是比较放心的,至少他不可能干出拐卖儿童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关键,人家也不差那钱。
“……他没有工作?”
“在医院上班呢。”
“那他上班了,出出怎么办?”
“他上班的时候,我会让你高叔高婶看着点,你呢就专心写你那书,快点完成,带出出好好去外面玩一趟。”
通话最后,言文秀再次强调让言笑照顾好自己。
言笑不以为意,并且信誓旦旦地称现在的自己已经到了不需要别人操心的程度,不然昨天晚上也不会在睡梦里还想着给自己盖被子,免于冻死在桐楼零下三度的夜里。
-
第三天,修文工程一如既往地不顺利,言笑决定暂时放过自己的大脑,给高婶打去电话问言出现在是不是在她家。
高婶说是,还把手机给了言出。
“哭哭!”
小奶音传来的下一秒,言笑心都化了,“乖宝,妈妈一会去接你。”
挂断电话,言笑去泡了个澡,顺便把头洗了。
全职写作后,她变得越来越懒散,每次洗头就和家庭主妇对待茶米油盐酱醋一般,都要精打细算一番,不出门就不洗头,除非头皮痒到阻碍了她大脑的运转。
从头到脚给自己收拾一番后,言笑换上只穿过一次的羊毛大衣,正准备出门,接到李芮彤的电话:“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言笑已经过了先用好消息缓冲、以便做足心理准备去应对坏消息的阶段,“坏消息。”
李芮彤整理好措辞说:“昨天下午,就你的新书,我们几个编辑又开了一次会,虽然最后没讨论出个具体结果,但我看主编那意思是想把你的选题驳回。”
言笑大脑出现转瞬即逝的空白,忽然又像被人掐住了心尖,紧张过后,连声音都变得尖锐了些,“当初可是选题通过了,我才开始动手写它的,现在存稿完成了一大半,怎么就又要驳回了?”
李芮彤连忙给她顺毛,“还没决定要废,我这不在给你争取嘛。”
“那主编松口了?”
“松口是松口了,但最终还是得看你修改后的稿子,有没有卖点,值不值得宣传投资。”
“不愧是是资本主义,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比我写小说还要严谨。”
李芮彤笑笑,转头说起另一件事,“我上午又读了遍你新书存稿,其中一个剧情写到女主因男主歪伤脚,男主就主动提出要照顾女主一段时间……你是不是在上本书也写到过一样的剧情?如果真是这样,你赶紧删了重写。”
抄袭融梗同行的作品,会被读者、尤其是对方的书粉联合抵制,复制粘贴自己原作里的梗和文字表述炒冷饭,则会被业界耻笑。
不管是哪种,李芮彤都不希望发生在言笑身上。
言笑摇头,意识到隔着几百公里,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补充了句:“你记错了,目前为止我没写过重复的剧情。”
李芮彤半信半疑,“就这么肯定?”
“每本书里的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停顿片刻,言笑将话锋一转,“你听说过记忆宫殿吗?”
“听是听说过,不过我了解的不多……你专门去学习过?”
“专门倒也没有,是宴之峋教我的。”
和宴之峋的初见远在言笑计划范围之外。
大一下学期临近期末考,她趁着室友去洗漱,拿了只玩偶塞进被子,拉上半截遮光窗帘,用幼稚的手段营造出自己正在床上熟睡的假象,然后悄悄下床,拿起教科书、手电筒和一小盒充饥用的奶油泡芙,偷偷摸摸去了澄阳湖旁边的凉亭。
即便那会已经是晚上十点,来来往往的人还是不少,怕被注意到,她躲进旁边的矮丛。
半盒泡芙很快消失,耳边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然后突地化为一声轻笑。
言笑僵硬地抬起头,是个男生,上身只穿着一件衬衫,尖角衣领,纯白,简洁到无半分点缀,但它的质感是言笑有史以来见过最垂顺的,当然可能是光线作祟,她看不到一丝一缕的褶皱。
风从他清瘦的腰际灌进来,吹出鼓鼓的形状,一侧紧紧贴合着皮肤,显出几分少年略显病态的羸弱。
她将视线往上抬,注意到他的脸也很白,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看着像驼峰鼻,嘴唇略薄,天生不爱笑似的,也似习惯性地被他抿成细长的一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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