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容易从别人身上看到的、察觉到的,往往是他们自己没有的东西。
只那么一眼,她就知道他们不在一个世界,而他恰恰是她最不齿,也是最羡慕嫉妒的那类人。
出生在罗马,他唾手可得的财富或许是她一辈子望尘莫及的馈赠。
那时候的宴之峋没有说话,但眼神传递出的讯息很明确,是问她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被抓了个正着,她大脑宕机了好几秒,第一反应是把泡芙递出去问他要不要尝尝。
他自然没动。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片刻找到听上去可信度相对较高的说辞:室友睡着了,她不想打扰她们,才会跑到这地方复习功课。
多么体贴,多么善解人意!
结果只得到了他不屑的反应,扯唇一笑,很浅的弧度,夹杂着微妙的嘲讽意味,“你还挺努力。”
她咽下心头的不适,“我脑子笨,只能靠努力了。”
事实上,比起依靠努力达成目标,她更希望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天才般的存在,做什么都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就展露出游刃有余的姿态。
这也是她煞费苦心一个人大晚上偷跑出来,在这黑灯瞎火的犄角旮旯里复习功课的原因。
就像初高中时期,每次考前,她都会将“我都没怎么复习”挂在嘴边,在同学面前也永远一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姿态,没有人知道,她的年级第一是无数个灯火通明的夜晚换来的。
那年高考,她发挥稳定,考到B大,在寻常家庭里可以吹嘘整整一个夏天的成绩,对上宴之峋的,仿佛变成了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玩笑。
为了赶上B大那群天之骄子的步调,她只能努力,偷偷地努力、拼命地努力,让自己的优秀看上去不那么费劲,也足够和他们站在同一水平线上供人比较。
只能说命运最爱捉弄人,她的计划还没成功一半,就被人捕获,偏偏那人还是她最反感的人群中的佼佼者。
岩井俊二在描述十五岁少女暗恋心事时,用了一段独白:“在遇见你的那一刻,我杀死了心中另一个自己,这便是全世界最微小的杀人事件。”
那时候的言笑,在遇到宴之峋的那一刻,也杀死了躯壳里其中一个爱装模作样的自己,她决定抛弃自己的“天才”人设,从那天起,她开始无遮无掩地向别人传递出自己目前的所有成绩,都是通过努力获得的,时间一久,旁人对她的评价自然而然从“天才”演变成“励志少女”。
也是从那天起,她和宴之峋的交集变得越来越多。
就像有人强行将两条平行线掰弯一角,让他们往各自的方向延伸,逼迫他们进行更深一步的了解。
然后在某个相交的节点上,又让他们顺理成章地相爱。
在一起后,宴之峋带她见识了很多她从未了解过的事物,就像她现在和李芮彤提到的“记忆宫殿法”。
作为回馈,她尽可能地将他传输到她脑海里的有用知识消化成自己的东西,然后表现在落落大方的举止上、博学的见识中,以此来歼灭旁人对宴之峋眼光的质疑。
交往期间,她还撒了不少次谎,比如当宴之峋问问起她的父母时,她会半真半假地告诉他她的父亲十几年前遭遇意外去世,事实上她只是个被抛弃的私生女,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现在又在哪。
当时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在她的认知里,要想将一道菜做好,光有技艺高超的厨师和新鲜的原材料是不够的,还需要各种提味的辅料。
维持一段恋情也是如此,需要各种佐料加以提鲜、润色,可以是甜蜜的情话,也可以是适当的谎言。
当她分手后再回头看,或许正是他们这段感情里参杂着太多的虚假,会崩塌也在情理之中。
一旦持续性热烈的心动暂停,他们的情谊就会随之冷却,重新退回到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
一味地勉强求全、削足适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
听言笑这么说,李芮彤放心了,这个话题不了了之。
“好消息呢?”言笑问。
“《败露》杀青了,最快明年第一季度就能抬上来,我还听说第一支预告片一月初就能上。”
言笑消化完这个信息,勾唇浅浅一笑,“我也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个?”
李芮彤选择了好消息。
“那个每天两条诅咒我去死的黑粉,已经有几天没再这么干了。”
“那确实是好事……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她是在我回了句傻逼后才消停的,合理怀疑她在憋着什么大的坏水,比如发博控诉我没素质。”
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出现的鸡飞狗跳画面,李芮彤在心里直呼mmp。
言笑拿起衣架上悬挂着的马海毛围巾,叠好后,揣进大衣口袋,在李芮彤头疼不已地挂断电话前,另外起了话头:“你当初看中我、签下我,是不是考虑到了我那时候惨兮兮的状况?”
李芮彤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事,沉默了会反问道:“如果我说我确实考虑到了这方面因素呢,你会失望、难过吗?”
言笑没怎么犹豫地答:“不会。”
成功的路径有很多,但不管哪条路,实力、运气都缺一不可,说白了,运气其实也是实力的一种。
而她只是抓住了人脉化成的机遇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潜规则、走后门,不应该被诟病,也没什么好值得失望的。
言笑轻飘飘地笑了声:“直到今天,我还是很感谢你在我穷途末路之际伸出的援手。”
“那请你务必将对我的感激转化成你进步的动力,让我这社畜多赚点提成,好实现早日退休的目标。”
两个人互相开了几句玩笑后,李芮彤也想起一件事,“对了,我前几天给你寄了一箱样书,地址写的桐楼,你收到没有?我这边看快递已经签收了。”
言笑满头雾水,“没收到,可能驿站代收了,我回头问问派件员。”
“行。”
-
路过三楼,言笑脚步一顿,敲了两下门,在意料之中,里面无人应答。
他们俩人的作息时间完全岔开,她清醒的时候,三楼这位没有人影,对方活动的时候,她在房间里戴着耳塞呼呼睡大觉。
估计未来有段时间,他们也碰不到面。
高婶家离得很近,只隔了一排居民楼,言笑到那的时候,高婶正在院门口清扫瓜子壳,见到她,笑意爬上脸颊,“笑笑闺女,怎么看着又瘦了些?”
高叔高婶一家是桐楼为数不多不顾流言蜚语,对她们施展善意的人,言笑对她心存感激,说话时的态度也比对其他人柔和很多,“不要紧的,过几天就养回来了。”
视线往里探,没瞧见言出。
高婶反应过来,朝二楼喊了一嗓子:“出出,你妈妈接你来啦。”
隐约听见言出的应答声,言笑弯唇笑了笑,想起言文秀的话,“对了高婶,我们家那租户你见过没有?”
高婶点头。
“好像是在医院工作,去上班前都会把出出放到我这,下班回来,再把出出接回去……不是我说,小伙子长得是真俊,虽然性子冷了点,但也挺有礼貌的……”
说着她露出诧异的神色,“闺女,你还没见过他呐?”
“还没。”
言笑边打哈切边说,看见小言出从高婶家出来朝她跑去,她才恢复了些精气神,从兜里掏出围巾给他缠上,直起腰,向高婶告别后,牵着言出往街口走,准备打车去镇上的超市,囤点零食和日用品。
刚上车,言笑就问:“出出,我们家是不是还住着一位叔叔?”
言出点点头,“昨天一天出出都和他一起。”
言笑顿了几秒,在“你喜欢他吗”、“他对你好不好”这两个问题里选择了前者,得到言出毫不迟疑的回答:“喜欢!他和哭哭一样,也会给我讲很多很有趣的故事。”
“都是什么故事呀?”
“小肠先生跳舞的时候,把自己打成了结,然后医生叔叔用魔法帮助小肠先生把他的腿从手臂里抽出来啦。”
什么乱七八糟的?
言笑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就在她一脸莫名其妙时,上出租车前用短信方式联系的派件员回了通电话过来,“你说的那大件,昨天下午上门签收了,和其他几个快递一起,哦对了是被同一个男人签收的。”
言笑猜测这人是住在她楼下的医生叔叔。
等她意识到自己该多问一句对方叫什么名字时,电话已经被她掐断。
她捏捏言出手上的肉窝,“出出知不知道楼下的叔叔叫什么?”
知道称呼,回头也好问他快递去哪了这事。
“叔叔叫狗——”言出嘴上一个急刹车,他想起言文秀的交代,在言笑面前,不能叫三楼那位狗蛋。
言笑抬了抬眉,“苟什么?”
她以为对方姓苟。
言出用小奶音说道:“狗狗,叔叔他叫狗狗。”
苟gou?
言笑生生听愣住了,也不去怀疑真假,更别提要去找言文秀求证,心里只觉荒谬。
如此别致的名,他爸妈在给他起这名字时,是真的一点都不顾及他的死活啊?
第6章 他
言文秀消失的那两天,宴之峋认真想了想,作为指挥跟随小镇上的夕阳红乐队远赴海外演出这理由其实完全站不住脚,至于她为何不辞而别,或许是因为照顾难缠的外孙,导致她身心疲惫,迫切需要给自己放个假,大概率过完周末就会回来。
抱着这样的期待,宴之峋一直等到第三天早上,然而言文秀还是不见踪影,发过来的照顾事项和托管费用,都在告诉他她口中的一月之期是认真的。
宴之峋:【言姨,老实说,您到底要去哪?】
话里虽带上一个您,敲下这句话时倒映在屏幕上的脸色却凝着浓重的不耐烦。
言文秀还是没说实话:【说了去演出,你怎么还不信呢?骗你我有什么好处?】
话说到这份上,宴之峋已经不在乎她哪句真哪句假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迎来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解放:【您去哥斯达黎加,还是把哥斯拉送到外太空,都是您的事,我只是想知道您能不能把您可爱的外孙托付给别人。】
这几天下来,他内心的烦躁一点点地聚拢起来,快要冲破临界点。
言文秀
打马虎眼:【小宴啊,我记得我说过的,你去上班的时候,就把出出交给老高家,等你下班,把他接回去就行了,这可不就是你说的托付给别人嘛。】
【就隔着一排房子,接送也方便,你下班回来正好也经过。】
【我这就把老高夫妇联系方式给你,小宴,你记得存一下啊。】
一副打死都没得商量的态度,看笑了宴之峋。
【开什么玩笑??方便?哪方便了?你是方便了,我呢?】
敲出这几个字后,宴之峋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足足两分钟,最后一键删除,摁下锁屏键,重重将手机反扣在床头柜上。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视线飘散间,注意到床上翘着二郎腿安静睡觉的小屁孩突然一哆嗦,右腿掉了下来,砸在床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窗帘不能完全遮光,即便房间里已经是一片昏暗,外面的路灯还是透了进来,隐隐约约能看见他的表情,眉心微皱,嘴巴也扁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扯开嗓子号啕大哭。
生怕这小孩醒来又缠着自己不放,宴之峋的那口气息就那样卡在嗓子眼,不敢吐出。
直到言出侧过身,一把抱住他胳膊,咂巴两下嘴后又没了动静,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
他没想明白这小鬼为什么会这么黏自己。
两个人的相处过程中,他看不见自己的神情,但可想而知,不会好看到哪去,尤其是他的口吻,即便已经很努力地在克制着,会泄露出几分不耐烦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还是说,像言出这年纪的孩子都这么自来熟、爱撒娇?
宴之峋不敢确定,于是他试着将记忆往回倒,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三岁发生的事,最多只能回忆到七岁那年。
全国少年儿童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成绩发布的当天,他拿了头奖,讨赏般似的跑到宴瑞林的书房。
宴瑞林刚结束一通电话,穿上大衣准备出门,奖状他只扫了一眼,连夸奖时都是心不在焉的,快到玄关时,才不紧不慢地补充了句:“想要什么跟你妈说。”
“就今天一天,我想和爸爸在一起吃饭。”
他拽住宴瑞林的衣袖——他很擅长装模作样,知道怎么才能勾起长辈的恻隐之心,但他那时还不知道,宴瑞林根本称不上长辈,更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只是家里教条主义演化而成的冷漠又高不可攀的权威。
两秒的沉寂后,宴瑞林面露不耐之色,甩开了他的手。
窗外的夜色爬到宴之峋的脸颊,他脑海中的混沌被澄澈的月光驱赶,转瞬即逝的明朗后,他想起来了,那天也是他的生日。
自有记忆以来,他就没过过一个像样的生日。
-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死前走马灯般的画面接二连三地撞进脑子里,以至于被闹钟叫醒的那一刻,他出现了短暂的心悸现象,好半会,游离的思绪才得以归拢。
胸口湿答答的一片,是言出的口水。
他额角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把趴在自己身上这小鬼丢到四楼亲妈那。
“你给我起来。”他捏他的脸,他没反应,滋源由君羊幺二五咬死咬死瑶儿收集滋,源多多欢迎加入又去捏他跟莲藕一样肉乎乎的手臂,才有了轻微的皱眉反应,脑袋抬起两秒,又落了回去。
起床,肉眼可见的困难。
之后宴之峋又花了五分钟,磨破了嘴皮子,才成功将小鬼叫醒。
言出睡眼惺忪,边抓脸边说:“外婆。”
“……我不是你外婆。”
言出眼睛睁大了些,迅速改口:“狗蛋。”
宴之峋成功被磨到没有了脾气,“起来给你换衣服,然后我去上班。”
言出屁颠屁颠地跟在宴之峋身后进了浴室,“那出出呢?”
“给你送到别人家去。”
“狗蛋不要出出了吗?”
宴之峋装作没听到,挤好牙膏后递给言出,“早饭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言出嘴巴里塞着青蛙儿童牙刷,发音囫囵不清。
宴之峋从他的反应里推测出他说了些什么,嗓音忽然卡顿了几秒,出声时只发出一道极轻的嗯。
在言出的恳求下,宴之峋带他去了老高家开的早餐店,倒也省了他不少事,吃完后他直接将言出丢给老高夫妇。
大概是言文秀提前跟他们打过招呼,夫妻俩只乐呵呵地应了声好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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