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到底还是瞒不过母后, 最终,张晚霁还是将实情给简略地交代了。本以为会迎来疾风骤雨,哪承想, 恭颐皇后反应平平, 甚至连眉心都未曾挑动一下, 只道:“你若是没有拂逆我, 我反倒觉得你被夺舍了。”
张晚霁:“……”
话也不至于说得这般难听罢。
皇后虽然看起来精气神很足, 但也没跟她们说多少话, 揉了揉太阳穴, 跟她们说打算休憩了。
不过, 临走之前,皇后吩咐:“柔昭,你单独留下来陪我。”
张晚霁有些困惑, 有什么事是不能当着长姊的面说的吗?
虽然心存困惑,但她明面上不显。
张静怡看了她一眼, 温然地笑了一笑, 恭谨告退。
殿中重新恢复一片沉寂。
张晚霁正想问皇后要跟她说什么事, 皇后忽然道:“不要跟你长姊走得太近。”
——啊?
一抹凝色浮掠过张晚霁的眉庭,道:“为何?”
“她如今是辽夫人, 立场在辽国君主那里,我朝与辽人虽然表面之上一团和气, 但最近,很多暗流涌动的战事,就是由辽人在此间从中作梗。与辽国关系紧张, 这节骨眼儿上, 你长姊突然回来,虽是以省亲的名义, 肯定别有所图。”
这一层关系,其实张晚霁也有思量到,但她没有去想太深,不曾想到,在如今的光景之中,母亲竟是将这一层关系挑明开了。
也难怪要避着张静怡来说这件事。
若是被她听见了,也指不定会怎么想。
“母后觉得长姊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呢?”张晚霁思绪有一些乱,在当下的光景之中,也不知该作什么回应,只能先这般问道。
然而,皇后长久地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道:“你选择相信长姊,还是选择相信我?”
母后要让她做出选择,可是……
张晚霁觉得自己身处于局面之中,有一些看不清周遭的局势。
她预感局势变得有些紧张,急于想要抓住锚点,但一时之间,又不知该从何处抓起。
张晚霁凝了凝眸心,沉默晌久,道:“我一直都站在母后这边。”
母后露出了一种宽慰的表情,道:“那便好,你懂事就好。”
不知为何,皇后说出这样的话,张晚霁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她想问母后,但从母后那里并没有得到明晰的回应。
这在她心里种下了一份不妙的种子。
成康帝知晓大女儿回来的消息,过几日要设宴摆席,地点设定在尚林苑。
为给辽夫人接风洗尘,自然要有排场,后宫嫔妃及其膝下的子嗣,纷纷应席告座。
各宫嫔妃与儿女分坐两席,张晚霁的位置在辽夫人近旁,她一抬眼,就撞上了一双湛黑的眼眸。
好巧不巧,张家泽端坐在她的对面。
青年言笑晏晏,一行一止,一如既往的清和雅贵,不露一丝一毫的错处。
张晚霁微微凝了凝眉心,恍惚之间,听到了一声轻唤,侧眸一望,发现是此前结识的贵女,是范家山长长女范潇潇。
张晚霁没想到她会出现这里,刚想问什么,陡然之间明悟了过来。
这一场为辽夫人的接风洗尘宴,尚还存着另外一重目的,那就是给她的皇兄张家泽赐婚。
这么快就赐婚了?
平心而论,张晚霁并不想让范氏女嫁给张家泽,因为张家泽就是龙潭虎穴,若是真嫁给了他,范氏女这一生就毁了。
想起前尘旧事,张晚霁的眉心,渐渐覆落下了一抹沉色,她想要阻止,却是不知该如何阻止。
怔神之时,端坐于席面之上的成康帝抠叩裙每,日更新欢迎加入气流刘无令爸叭二吴,大袖快然一挥,开始赐下婚旨了。
张晚霁看着案台之上第烛火,烛光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像极了她那一颗遥遥欲坠的心。
可是,她发现,帝王到底还是给张家泽赐婚了,将范氏长女许配给了他。
“柔昭殿下,我好开心,此番终于能够嫁给心上人了。”袖裾被人轻轻捻了起来,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
范潇潇满面俱是娇羞之色,显出一片憨居,小脸粉扑扑的,端的是娇花似月。
范潇潇朝着张家泽看了过去,本以为对方也在看着自己,哪承想,她却是发现,张家泽在看着张晚霁。
青年的面容之上仍旧缀着一抹谦和儒雅的笑意,不过,笑意并不抵眼底。
饶是范潇潇再迟钝,此一刻也看出了一丝端倪——
张家泽面容之上并没有真实的喜悦,他被赐婚的同时,第一眼看向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张晚霁。
二皇子为何要看向柔昭?
两人的关系,似乎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复杂深邃,就像是杂糅着一团迷雾,剪不断,理还乱。
时而久之,范潇潇的心中,浮起了一丝隐微的异样。
范潇潇不由回望过去,张晚霁并没有看着张家泽,只是在垂首,缓缓地饮着茶。
范潇潇道:“柔昭与皇兄关系如何?”
张晚霁定了定神,道:“你说得是二皇兄吗?”
范潇潇道:“二皇兄似乎对你格外关照,你有感受到吗?”
张晚霁露出纳罕之色,道:“二皇兄对谁都这么好,你可以问问其他人。”
张晚霁的回覆无懈可击,让范潇潇微微语塞,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些什么好。
她反刍自身,扪心自问,大概是自己多心了罢?
张晚霁知道范潇潇起了一丝疑心,这也是她一直没有看张家泽的缘由,对方未免也太过于明目张胆了。
怎么可以这样?
好巧不巧,文贵妃揶揄道:“二殿下怎的一直看着柔昭妹妹,好歹也看一下赵氏女呀。”
这句话,顷刻之间掀起了千层风浪。
刹那之间,张晚霁觉得席面之上众多复杂的目光,俨如疾射而至的飞箭,纷纷扬扬地扎在了自己的背上。
庶几是扎得她脊梁生疼。
文贵妃是故意这样说的吗?
张晚霁复杂地看了文贵妃一眼,文贵妃言笑晏晏地看着回望着她,眸色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这后宫里生存下来的嫔妃,个个都是人精,俱是生长了两张面孔,人前是笑靥如花,背后是淬毒匕首,笑意的实质,教人真假难辨。
在场众人,容色各异,显然是各怀心思。
成康帝似乎并不想谈论此事,囫囵地抛个话头出去,然后就另起新的话题了。
话题的焦点落在了张静怡身上。
宴会之上的氛围,明面上挺风平浪静的,感受不出方才的剑拔弩张。
张晚霁渐渐地感受到,成康帝是隐约知晓她和张家泽之间的端倪的,但帝王按住不表,显然是不想论议此事。
这一场吃席,简直是让她如坐针毡。
等好不容易结束了,潦草地寻了个借口,打算出去透气。
张晚霁没有发现,张静怡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张晚霁在凉亭之中休息了一阵子,很快地,身前移近一道修长隽永的人影。
不用转身去望也知道对方是谁。
张晚霁深吸了一口凉气,不着痕迹地后撤数步,想要拉开距离。
转身离去之时,手腕被人攥握而住。
张家泽浅然一笑,笑意不明:“柔昭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
张晚霁挣了挣,打算挣脱开他,却是发现,男子力道极沉,腕劲极重,她根本挣脱不开。
张晚霁道:“父皇已经给皇兄和范潇潇赐了婚,你要好待人家。”
“你明知我已有心悦之人,为何还这里说一些风凉话?”
张晚霁已经看到了青年眸底的偏执,甚至他的双眸,都蕴藏着一丝野蛮的疯劲儿。
张晚霁道:“该说的话,我此前已经说过了,现在也不想多赘述,你好自为之。”
张晚霁挣脱开张家泽的手,未走几步,忽然听到前头的殿门传了一阵惊慌失措的呼救声:“走水了!大事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张晚霁记得这个人的声音,是御前太监章公公。
闻及此,她的心间陡地打了个突。
循声望去,便是听到了慌慌张张的奔步声,一群贵人小姐争先恐后地从殿中跑出。
熊熊烈火冒着滚滚浓烟,从殿中传出,火光潦烈,撕开殿中瓦楞琉璃,直直冲扑云天。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她搞得措手不及,她冷不丁看了张家泽一眼,后者看着这一场大火,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张晚霁没有心思去质问了,连忙搴着裙裾朝章公公的方向跑过去,从公公口中得知皇后和父皇如今竟是被困于殿中。
帝后二人的位置发生了剧烈地坍塌,被烧裂开来的横木阻断了生路。
“让禁军去救啊!”张晚霁容色苍白如纸,声音在浓烈的烟尘之中剧烈地颤抖。
章公公道:“禁军、禁军如今都被安置在宫城外郭,且是听虎符行事,但虎符在、在……”
张晚霁道:“虎符在何处?”
“在我这里。”身后传了一阵温润谦和的嗓音。
张家泽笑得人畜无害。
张晚霁的心陡地沉了下去:“火是你纵的?”
张家泽道:“是你的好长姊,张静怡。”
张晚霁瞠眸,长姊?
怎么可能是她?
第七十四章
整座宫城陷入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 俨如海面之上翻覆了风雨的黑金巨舰,呈倾颓之势,逐渐下坠陨落, 宫人哭啕奔走, 尖嚎之声响彻梵宇, 气氛混乱又仓皇。
这一场大火直直烧入张晚霁的心口之上, 搅翻得她喘不过气来, 御林军被隔绝于皇城外, 父皇母后困囿于火场里, 尤其是母后, 她身上还怀有身孕,行将临盆,如今遇到这般大的遭遇, 不知腹中的胎儿能否保住。
她搴起裙裾冲入火海,却被张家泽截住:“邺都行将易主, 当今这一场局势, 柔昭, 你还看不明白吗?”
“这一场赌局,你输了。”
青年温润如玉的话辞, 一字一句地敲撞在张晚霁的心口,她抬眸, 不可置信地凝视他,原来,张家泽早就筹谋好这了一切。
他不等皇后生下小皇子, 选择直接逼宫篡位了。
火光直冲九霄, 女郎的面容沉浸于一片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情绪未明。
张家泽将人强势地拉入怀中, 指尖捻起她的下颔,温柔地抚捻,道:“你心里有诸多的念头和想法,这都没有所谓,你想要玩,我自然奉陪到底。”
话音刚落,语气陡转——
“但是,柔昭,你今番让我等太久。”
“对不起,我就先动手了。”
眼前的青年,一边斯文优雅地对她言歉,一边又干着穷凶极恶之事。
张晚霁陡地红了眼眶,开始奋力挣扎,但女子力量与男子力量相较起来,终归是悬殊的。延宕的越久,父皇母后就越有性命之忧。
情急之下,她震了震袖,一柄短剑顺着胳膊滑落出来,她迅疾执剑,一剑削在了张家泽的臂弯之上。
空气之中,撞入一阵浓稠的血腥气息。
张家泽似乎没料到张晚霁会有这么一剑,下意识松了些力道。
张晚霁借此势,终于挣脱开了他,奋不顾身冲入火海。
女郎衣袂飘飘,被火光映照得俨如霞帔,张晚霁想要抓住她的袖裾,却是错指而过。
他没有抓住张晚霁,眼睁睁地看着她扑入大火之中。
蛰伏于左右的幕僚,纷纷上去截住他的道路:“殿下,如今是关键时刻,不能掉任何链子。”
“张晚霁扑入大火之中,定然是毫无任何生还的机会的。”
“殿下切莫为了一个公主,而兀自乱了阵脚,更不能乱了整盘棋。”
……
闻及此,张家泽微微顿住了动作,徐缓地搭下眼睑,鸦黑秾纤的睫毛低低地垂落下来,显出了一种恹离疏冷的行相,弑意汹涌,仿佛只消添入一把火,这一股弑意就会漫天燎原。
幕僚们觉察到张家泽容相阴沉,遂是纷纷住了口,莫敢再相劝。
张家泽容色阴鸷如水,眼睁睁地盯着那一抹纤纤倩影,人没有再走入火海之中,只道:“封锁整个皇城,在天明之前,不准任何人出入。”
幕僚们意识到,张家泽是要赶尽杀绝了,也不想给张晚霁留活路。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纷纷领命称是,迩后,各自四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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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大火的另一头,张晚霁从袖裾之下撕裂下一刀豁口,蘸湿了水,紧紧实实地掩住口鼻,一晌沿着火海之中行走而去,一晌规避砸落下来的断木残塬。
扑面而至的浓烟搅得她眼眶酸涩,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已然分不清是雾气还是眼泪了,变数来得实在太快,搅得她脑子十分混乱。
眼前是一片模糊,火光实在是太盛了,张晚霁很难辨识清楚母后和父皇的位置。
她一直都记得,当初宴席开始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上首处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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