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霁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他们当初坐过的位置了,只能依凭着记忆来搜寻。
搜找的过程之中,她听到了一阵崩裂之声,眼看快要砸落至自己的身上,突见一阵剑光,张晚霁眸色暗怔,循声望去,发现救下自己性命的人,赫然是大皇兄。
张甫挡箭的那只手,隐隐有一股一股的稠血流了下来,
“大皇兄……”张晚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眼。
张甫道:“母后和父皇就在里面,你快去找,别耽搁了时间!”
时局端的是刻不容缓。
张晚霁薄唇隐微地翕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囿于某种缘由,还是没有说,转身就朝着皇廷最深处的方向钻了过去。
——母后,父皇,你们千万不能有事!
——要等我,千万要等我!
趁着大火最终蚕食掉这一桩宫殿之前,张晚霁终于赶到了殿宇之中的最深处。
拨开重重云烟和烈火,她看到了昏厥在金砖玉阶之上的成康帝和恭颐皇后。
父皇将母后紧紧搂揽在怀,张晚霁扑前连唤数声,父皇一直没有应下,倒是卧躺在他怀里的萧姩,渐渐有了回声:“……是晚霁吗?”
“母后,是我!”张晚霁颤着声,徐缓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萧姩的,她一说话,就吸入了不少烟尘,不住地咳呛连声:“我来救你了,我们快走——”
张晚霁用剑抵住滚热的砖地,将萧姩火墟之中拖曳了出来。
皇后救出来的时候,空气之中铺满了血腥的气息,张晚霁适才发觉,母后身下溢出了血。
她吐息兀自滞住,母后似乎有小产的征象!
萧姩满面苍白,借着张晚霁的力道从坍塌的废墟之中挣脱出来。
萧姩似乎被压折了腿,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有一些不良于行,行走有一些困难。
张晚霁眸色剧烈地颤了一颤,忍不住看了萧姩一眼,萧姩面色苍白如纸,血气尽褪,但明面上云淡风轻,道:“愣着作甚,我无碍。”
说着,搡着她朝火海之外走去。
张晚霁发觉,萧姩逃生之前,淡淡地回望了废墟一眼。
不知是在看谁。
可能是在看父皇,但张晚霁看着她的脸,无悲无喜,脸上的情绪淡到毫无起伏。
一国之君就这样死在了大火之中,是为救皇后而死。
张晚霁没办法想象母后的心情是什么样子的,父皇甚至没能等到小皇子出生。
父皇死了,她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呢?
似乎也是同母后一模一样的,在突如其来的惊变之中,情绪完全没有跟上来,只有求生的本能和意志在隐隐作祟。
比及母女二人逃出火海,大皇子张甫前来同他们会合。
二人当下的要务之急,就是将母后带离皇城,她准备要生了!
张甫过来接洽她们,萧姩本来想问殿外是什么情况,但她身下一直在淌血,完全没有任何气力说话。
张晚霁心中隐隐起了一丝灼意,想起闯入火海前,张家泽那一张阴鸷的容色。
是一张对她势在必得的面容。
张晚霁一回回地捋平自己的吐息,一晌搀着萧姩往殿外行去,一晌问道:“如今外处情状如何?”
张甫道:“我方才打探了一下,方才从殿中出逃的人,都被禁军给围困住了,一并拘在崇政殿里,嫔妃、族妹族弟都在那里。”
张晚霁凝眸:“虎符在二皇兄手上,他早就策反了禁军。”
提及二皇兄,张甫低斥了一句,道:“我无意同他争夺帝位,这位置迟早都是他的,也不知他为何如此狼子野心,提前发动宫变。”
闻及此,张晚霁终于明白,张甫为何不是父皇心中的王储候选人,因为他性怯优柔,读不懂这宫里头的鬼蜮人心。
但现在饶是解释,也根本来不及了。
殿外已经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若是直接走正门,定是会被活擒。
情急之下,张晚霁眼珠子转了一转,心中顿时有了一个主意。
“跟我走一个地方,那里有出宫的道路。”
如此动荡不安的时局里,皇后和大皇子看了柔昭帝姬一眼,此时此刻,她成了一个行将倾覆的王朝的主心骨。
二人什么都没有多问,选择跟她走。
快,必须尽快!
-
一刻钟后,崇政殿。
“搜找到人了么?”张家泽问。
被派遣的死士,俯身跪在崇政殿的砖地,摇首道:“未曾。末将方才遣人将殿中八扇堵住了,没有出逃的人迹。少时火势熹微,末将带人入殿搜寻,只搜到了一具炭灰的尸体……”
话落,那具干尸就被带了上来。
空气之中,泛散着一股子烧焦的恶臭味,引人作呕。
尸首面目全非,只有身上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明黄龙袍,彰显了这个人的身份。
张家泽温和地看着成康帝死不瞑目的脸,拂袖抻腕,替他覆上那一双空洞无珠的眼,且道:“萧姩的尸首呢?”
举止看似在缅怀,但话辞凉薄得瘆人。
死士道:“未曾寻到。”
张家泽意味深长地抿起笑弧:“所有出路都封死了,你们在殿中却没有发现张晚霁和萧姩的尸首,这是为什么呢?”
死士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压迫感,仿佛是有人钳扼住他的咽喉,让人两股颤颤。
当下惶然地跪地:“末将无能,未能寻到二人的下落——”
张家泽垂眸思忖了一下,说了一个地名:“去搜那里。”
——兰贵妃的蛰雾宫。
宫中禁地。
末将听着这个地方,有一些不可置信,但到底不敢多问,连忙去了。
第七十五章
话分两头, 各表一枝。
张晚霁带着萧姩和张甫去了蛰雾宫。
这里是宫中禁地,平素是禁止任何人进入的,但张晚霁非常清楚, 蛰雾宫背后有一座山, 翻过这一座山, 下有一条护城河, 沿着护城河逃出宫去——这个方法, 是目下可以逃脱禁军围剿的办法。
张甫目睹此景, 亦是料到了张晚霁的办法, 有一些踯躅, 道:“柔昭,这样的办法,真的可以吗?”
张晚霁道:“不可以也必须可以, 我们现在就上山,翻过山头, 很快就会看到护城河, 到时候我们就沿着护城河出宫。”
张甫被她决绝的口吻震慑了一下, 他一直觉得小皇妹柔柔弱弱的,难堪重任, 但在这节骨眼上儿,她竟是成为了三人当中的主心骨。
他点首应了一声“好”。
二人搀扶着皇后一路穿过蛰芜宫, 速速朝着后山方向行去。
蛰雾宫原本是兰贵妃的栖所,十多年前她就外遣至江南的行宫里,故此, 宫中并无人烟, 气氛显得极为阴森,三人穿过中庭之时,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鬼魅啼哭之声。
张晚霁心中毫无波澜,她本身就是死过一回的人,前世也是鬼,若是真的见鬼了,也自然不用发什么愁了。
眼看快要穿过这一座寝宫,不远处的楹柱之下,忽地窜出来一道白衣纤影,劈首散发,形销骨立,隔着夜雾看不清人影。
三人觳觫一滞,蓦地顿住步履。
张甫道:“还真的有鬼!”
张晚霁凝了凝眸心,截住他抽剑之举:“那是一个人。”
哪怕看不清这个鬼影的真面目,她能明晰地觉知到,这个女鬼一错不错地审视着她——
哦,不对,女鬼在看着萧姩。
思忖之间,忽听萧姩道:“原来是你。”
萧姩体弱无力,面上血气尽褪,纵使如此,她的话音仍旧中气十足,在场众人皆是能够听得清楚。
张晚霁微微一怔,母后和女鬼认识?
女鬼嗬嗬嗬地笑了两声,朝着三人缓缓走过来,借着月光,张晚霁看到此人的行相,皮肤白得近乎病态,仿佛从未见过天日。
她身子骨瘦棱棱的,弥足清癯,远观而去,就像是一具骨头里包着一张皮,看得教人胆寒。
待女鬼走得更近了一些,只听萧姩淡淡地道出一个名字:“贺望兰。”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张晚霁与大皇兄对视一眼,眸底俱是暗藏惊愕之意。
纵使没有见过兰贵妃,但对她的名讳也并不陌生。
只是——
对面这个蓬首垢面的女子,当真是兰贵妃,贺望兰?
此前,父皇不是对她说过,兰贵妃被外放至江南的行宫之中了吗?
怎的会出现在此?
一系列疑窦掠入脑海,忽听贺望兰笑了一声:“萧姩,你也有今天。”
萧姩道:“能伶牙俐齿的嘲讽人,看来你还没疯。”
贺望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视线在她的肚子上驻留了一会儿,道:“你敢招惹我,不怕我一刀通过来么?”
萧姩肚腹里的,可是整个邺都的希望。
张甫一听,心中机警,横刀挡在萧姩面前。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这时,张晚霁道:“你不敢。”
贺望兰的注意力落在了张晚霁身上,停留许久,她倏然笑了一下:“我认得你,家泽跟我提过最多的人,就是你,他说,待他成势后,要娶你为后。”
贺望兰口出狂言后,甚至还仰天长笑了一声。
张晚霁心中逐渐有了定数,看来,贺望兰还不知道帝王赐婚的事。
她在想一个问题,虽然这边阵营当中有三个人,贺望兰打不过她们仨,但待会儿张家泽率兵追来,贺望兰告密了怎么办?
这种落井下石的行为,对她们而言是致命的。
不过,她知道贺望兰身上是有把柄的,要不然,方才明明有机会,但她偏偏没有这么做。
所以,张晚霁才敢说,对方根本不敢在皇后身上捅刀子,更不敢轻易谋害皇嗣。
她是如此作想的,也是如此对贺望兰说的。
贺望兰的身子陡地颤了一下,眼眶慢慢地红了,唇畔处的笑意逐渐消失,沉默一会儿,低低地垂落眼睑,道:“让我逃离这里。”
“反正,那个人也死了,一直留在此处,也没什么大用。”
——那个人?
纵使没有明说,张晚霁也知晓,对方是父皇,是被亲儿子亲手烧死的,这一生何其荒唐。
张甫和萧姩都看着她,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张晚霁原本是想要思忖一下权衡利弊的,但不多时,她听到前院传了官兵的搜捕声。
锐冷的橘橙色火光,伴随着槖槖马蹄声,一举捅穿了长夜。
张家泽率兵追来了!
时下的局势,已经没有给张晚霁思考的空间了。
她对贺望兰说:“我们带你走,但有个条件。”
她用剑指着前方,“你带路,下山的路,你应该记得罢?”
贺望兰一下子就明白了张晚霁的意思,道:“可以。”
于是乎,在接下来的光景之中,四人一行朝着进山的道路行去。
留给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上山的道路遇到了一些坎坷,因此前下过一场暴雨,山道濡湿泥泞,沿阶攀山之时,萧姩忽然不行了,整个人俨如脱力了一般,沉沉地跌坠了下去。
“母后!”张晚霁和张甫急呼一声。
贺望兰看了一眼萧姩被血蘸湿的兖服,道:“她要生了。”
这么快?
早产?
张晚霁心律微微不稳,囫囵算了一下时间,母后是去年九月初九怀胎的,抵今为止,也只是过了半年,尚不足九月。
这就成了一桩变数。
诸多思绪在脑海之中翻滚,张晚霁深呼吸了一口气,看一眼眼前的蜿蜒崎岖的山道,若是强制赶路的话,母后的身体,是根本吃不消的。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帮母亲生产。
可环视四周,哪里有适合接生的地方呢?
在山脚底下,追兵愈逼愈近了。
甚至,张晚霁还听到了一阵犬嚎声。
张家泽是带了野犬过来!
他的心肠,怎会如此阴毒!
摆明了是要对她势在必得,不让萧姩有活路可走!
张晚霁微微地攥紧掌中刀,心中生出了最坏的打算,若是真的要闹到鱼死网破的话……
她低垂着眼睑,攥刀的骨节,隐隐狰突,青筋在这一瞬间虬结成团,以大开大阖之势,一径地延伸入袖裾深邃处。
正准备吩咐张甫先带萧姩上山寻个秘所,这时,贺望兰突然说:“现在可以去地宫避一避。”
地宫?
张晚霁闻言,微微地蹙了一蹙眉,道:“张家泽知晓地宫的位置,你觉得他不会找到那个地方么?”
张甫:“母后性命忧危,再回地宫,便就是羊入虎口,
贺望兰微微一笑,道:“你们难道没听说过灯下黑吗?”
张晚霁本欲反驳,但思及了什么,倏地顿住话茬。
她看回萧姩逐渐失去了血色的面容,下意识扶紧了萧姩的身躯,凝声道:“带路。”
张甫不可置信地望着张晚霁:“你信她?”
张晚霁一晌将母后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膊上,一晌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张甫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的是,贺望兰是张家泽的生身母亲,母子俩同为一丘之貉,这个疯女人所说的话,怎么能够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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