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这……”
萧衍略有几分迟疑, 看着宋婉的目光之中也多了不解,宋婉看出来了,却不肯放弃这一次尝试, 若是连萧衍都不愿意跟她说,那她以后还能从谁那里获得消息呢?
女子之智, 如今似乎无人看重, 也不愿意将朝堂上的事情与之分说, 而古代对女子的束缚, 纵然本朝看上去极开明,还有女户, 并支持休夫或者寡妇再嫁,但,女子生来困于宅院, 想要跳出来,没有一个合适的跳板是绝对不行的。
祖不可。
父不可。
兄不可。
夫……也不可吗?
想到上辈子跟王冲之也算相许一生(如果暂定重生是因为自己死亡的话), 而他始终未曾对自己说过有关朝政上的分毫, 顶多是在需要钱财疏通官途的时候曾经提过一嘴要走哪个门路,零散信息,不成脉络, 以至于宋婉如今对朝堂上的官员, 充其量就知道一个品级名称, 并不能一一对应, 也无法确定他们的职权是否真如品级名称一样局限。
她不想再活得那般糊涂。
“我知我问这些有些唐突, 甚至多了几分不驯, 但我的确很想知道是哪里刮来的风, 让我看到了水面上的涟漪,也想要知道那涟漪到了我面前的时候是否会变成风暴, 席卷我的生活。”
宋婉话语平静而坚定,她可以慢慢试探,用更委婉的方式去打听,甚至可以等待到出嫁以后,认识更多的官员夫人,再通过“夫人外交”来获知更多的消息,毕竟,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是很容易获知一些只言片语的。
但这些碎片化的消息搜集难,整理也难,若能有人系统地告诉她一些事情,那tຊ就再好不过了。
她觉得萧衍是个好人选,不仅因为他是自己的未婚夫,以后会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还因为萧衍自幼修道,讲究的就是一个道法自然,对万事万物都无强求之念,自然也不会固守什么刻板的规矩。
若非如此,庶女出身的宋婉也难以成为他的未婚妻。
仅此一条,就值得宋婉倾力一试,她的目光看向萧衍,盈润水眸好似清澈见底的溪水,却又像是江河一角,沛然浩荡。
“……我所知也不多,却也能猜测一二,倒可以说给你听,莫要探究真假就是了。”
萧衍沉吟了片刻,再次开口,允了宋婉的要求,见得宋婉眸中晶亮,若星光熠熠,他的唇角也微微勾起,“这朝堂上的事情,纷杂变换,外人很难看得明白,不过约略听闻,是魏大人主导此事,而提出此事的则是石大人……”
魏大人,与今科会员魏攸是同族,世家子弟,而石大人,并非世家之人,反而是书院培养出来的寒门子弟,若要类比,恐怕就比卫明好一些,也被当地的富绅资助过,其原配好像就是富绅之女,生子而亡,续娶的继室是某文官庶女……
萧衍朋友少,这些消息也显得零碎,但他自己听到后大约是做过一番思考分析的,如今给宋婉讲述就加上了自己的缝隙,让宋婉有了一个思考的思路,不至于一头雾水。
想想啊,一个寒门子弟提出纳书税,这种明显是限制那些藏书大户的人的税收,是在不动田税差隐户之外的削弱世家富户的好方法,也不排除是跟一些私人书院有什么私仇,故意公报私仇,提出这种为了一只鸡屠了整个鸡场的事情。
而主办此事的却又是世家出身的官员,难道那位魏大人会这么大义灭亲,把刀切到自己身上?
屁股坐在哪里,思想偏向哪里,被世家供养出来的,总不会是反手要屠了世家的人,充其量就是勇者变恶龙,那也还是世家的另一种传承。
这纳书税不涉及田税,不涉及隐户,倒像是钝刀子割肉放血,虽则影响巨大,但对很多人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有钱人,不差那点儿钱,且这纳书税交得多了,也有点儿变相炫富的意思——我家藏书多啊!
“……依我看来,纳书税多半还是针对那些地方豪绅,世家大族,与寻常人无涉。”
萧衍这般总结着,用来推断的道理也很简单,朝堂之上除文、武、勋贵派系之外,文官之中,又难免会分世家与寒门,世家与寒门,总不会是一个路子的友人。
这里面,世家不必说,能从前朝,甚至是千百年前传承下来的世家,于京中不说,地方上恐怕就是土皇帝一样,开国皇帝打仗经过都可以去打秋风的那种,他们支持谁,谁才能做大,甚至不乏有至今标榜若非自家支持,开国皇帝未必是司马家的世家傲气。
而寒门就不同了,一部分寒门是真的寒门,像是卫明这样的农家子,运气好才能得到好心资助一路考上京中,这是极小的一部分,基本上没有受太多势力的影响。
另一部分人数更多的则是一些豪强富绅支持出来的寒门子弟,听说某人读书好,有名望,就直接去支持,这些豪强富绅多半是富商之流,也不乏一些强人金盆洗手之后想要找个朝堂上的代言人。
石大人看起来就很像是富商支持的那一类寒门子弟,他这般提议,很难说这纳书税是为了放哪家的血,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投石问路。
毕竟,地方上的一些乱象也是存在的,远的且不说,不久前的学生请愿,也颇有几分书生意气要白衣卿相影响朝廷决策的意思。
宋婉想到这里,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有几分迟疑,之前皇帝对那些请愿的学生都没做惩罚,反而多有褒奖,夸赞他们为国忠心,可如果那时候是压着火气褒奖,过后这才借着纳书税发作……
想到这里,话却不好开口,虽然下面的人无时无刻不再揣测上位者的心态思想,但这般直接说,恐怕多有冒犯,还要防着隔墙有耳。
再者,宋婉的目光看向若有所思的萧衍,他会不会认为自己这样想法过于不敬,以至不喜呢?
结婚还能离,订婚还能毁,宋婉对这桩婚约的笃信还没有到和盘托出的地步,所以她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开口说出自己猜想,她认为不是没有皇帝借题发挥在报隔夜仇的可能,但……
乐声悠扬,舞姿翩翩,那两堆人到底散了,不知道是宋宣说了什么,还是这个话题着实没什么意思,他们也没深谈,总之是渐渐散了。
一些投壶,技击的小游戏也有人在玩儿了,另一角专门拾掇出来的场地上,也有了骑马射箭比拼君子六艺的人在。
回廊上,更是有下人悬挂起一张张宣纸,上面或是挥毫泼墨提诗留字,或是三五笔勾勒成画,多为花草鱼虫,颇有几分意趣斐然。
一张张好像帘子一样渐渐布满回廊两侧,若有人行走其中,那宣纸翻飞,也有几分诗香雅韵。
“风由上起,非人力所及,不必杞人忧天。”
萧衍半是安慰地说了一句,让宋婉宽心,纳书税此事,各家都有应对之策,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说不好听的,便是今年有了这纳书税,明年说不定就没了呢?无疾而终的税收制度,那可多了去了。
“若由上起,倒也罢了,只怕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最终难遏。”
因想到了不久前的学生请愿之事,宋婉多有几分猜忌皇帝之心,如今的这位皇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好说,但她以曾经学过的历史揣测,皇帝之心,多为孤君之心,小心眼儿之类的,那应该算是必然。
再者,学生请愿一事也颇多令人匪夷所思之处,若无人串联,哪里能够有这般大的动静,可若有人串联,难道真的就是为了党争,以“清君侧”之名诛杀竞争对手吗?在皇帝看来,是否也有给皇帝下马威之嫌,若皇帝连一个“奸臣”都护不住,以后可还有“奸臣”为皇帝卖命?
“你呀,哪里就那许多思量,便是真有什么,总也有我在外挡着,不让你受凉。”
萧衍哑然失笑,看着宋婉那一本正经的忧思模样,实在是忍不住笑她操心,他却不知道,宋婉上辈子就是操心太少,才过了个稀里糊涂。
怎么说呢?过日子,大可稀里糊涂,一生莫要强求,也能活个顺心自在,但若是想要知道真相,那就会发现舒适生活带来的阻碍有多大。
宋婉如今便是想要挣脱樊笼却又不得其法,只能在笼中扑腾着小翅膀的雏鸟,笼外人见那绒羽飞扬,只怕还要笑那雏鸟憨态可掬,模样可爱,又哪里知道笼中鸟之困、之忧、之患呢?
萧衍笑得好看,他这张脸,什么表情都好看,便是生气都好看,让人看着无法回以同样的生气。
宋婉不喜欢他笑她的态度,却又对着这张脸生不出脾气来,只轻叹:“沧海桑田,山水无定,人生百年,又岂有定数?”
我能依靠你吗?又能依靠几分?待我自断臂膀,折了双翅,你又能护我几分呢?
淡淡的忧思与那飘扬的乐声不合,于是这一方绣楼也俨然割裂与院中欢宴,明明下方已经是一片其乐融融,这一方天空下,却依旧阴云难散,那一抹乌光落在眼底,化作轻愁,又随秋波荡漾,遥遥地与那看客分说。
这一次,萧衍是真的沉默了,人生无常,他又哪里能够保证什么呢?不过是随时随变,求一个自然而然罢了。
第124章
政和六年, 春。
这一年,宋如的婚事定了。
作为未嫁姐妹之中的老大,宋如的婚事颇有几分艰难, 早早跟中岭县子定婚,没想到那位不幸坠马而亡, 还因为拒绝冲喜一事两家闹得很不愉快, 如今终于等到那位周年祭过去了, 宋如那边儿就直接定了婚。
是哪家啊?
宋婉很是好奇, 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老太太院中,正好这日中午大家都聚在老太太这里吃饭, 就听到饭后宋二夫人提起这个消息,她是看过宋夫人寄回来的家信的,这会儿正好给老太太报喜。
老太太轻哼一声:“什么样的人家, 怎么就在地方上找了?”
她对这门婚事是不太满意的,但宋如的年龄大了, 若非中tຊ岭县子出意外, 恐怕去年就已经成亲了,如今这般,多少都显得有几分仓促。
“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是林家, 也是官宦世家, 他们家大伯也在京中, 这门婚事还是三叔的上官做媒, 亲自说合的, 那位林公子是家中嫡长, 相貌极佳,人品端正, 正经顶立门户的,其父是县中教谕,也是言情书网,他自己也争气,只是上次因事并未进京赴考,失了机会……”
宋二夫人满口的好话,婚事都已经定下来了,她也犯不着说什么不好听的,远在地方上,恐怕一辈子都未必能够打几个照面。
她笑容满面,着实为这桩婚事欢喜的样子,在老太太身边细说了林家事情,这里面有宋婉知道的,也有宋婉不知道的,听起来倒是找不到多少熟悉感,只觉得陌生,连那位名为林谦的未来姐夫,她也听不出什么好赖来,只是反复回忆,并未在林家见过。
也是,林家的家学主要教授的还是基础知识,那种已经能够科考的成熟人才,恐怕会跟宋宣一样在县学之中吧,她从未去过县学,不曾见过也是正常。
才学好不好,看成绩就知道,相貌好不好,倒是不必太过操心,这年头,容貌不佳,都很难被选官的,只能说,谁不是个颜控呢?
要求别人相貌好还要才学好,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吧?又不是要求人人都长成萧衍那样的,五官端正无瑕疵,就足够了。
宋二夫人还在说着,到底是要结亲,看的也是两方家庭的适配度,男方那边儿不仅要了解这位林谦的品貌如何,也要清楚他的家庭条件如何,有无父母,有无兄弟姐妹,有无可堪助力的亲戚……这般一条条框下来,在地方上是大族的林家倒还真如八爪鱼一样,能够扒拉到不少人脉助力。
只一条,宋老爷的上官都能主动来说合当媒人,就见林家还是有些底蕴的。
不说与宋老太爷相配,只说宋老爷这个小县令,总也不至于瞧不上一个教谕。
宋婉已经很了解古代结亲的这些条件类比了,自己心中想了想,县令之女配教谕之子,倒也的确挺般配的。
“……也罢了,父母总是望着子女好的,他们夫妻做主就是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觉得好就行。”
摆摆手,止了宋二夫人的夸耀,老太太语气中颇有几分懒得管闲事的意思,也难怪,宋如跟中岭县子的婚事就是她奔走定下的,结果不好,倒让她也跟着没脸,不好插手第二次了。
只心里头,大约对这桩婚事还是不太满意,直接嫁到地方上去了,倒显得像是低人一等似的。
教谕之子,不好说是低嫁,但也着实高不起来。
宋老太太心中自有一笔账,嫡女嫁成这般,反倒是庶女……她的目光落在宋婉身上,宋婉是那种有几分妖娆娇俏的长相,固然气质上称得上纯真无暇,但那种丝丝缕缕的媚态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就让老太太很难喜欢起来,加之又是庶女,更远了一层,便不太待见,而这个不待见的庶女,却比嫡女嫁得更好,这也着实让她郁闷到了。
凡事就怕对比,若是不比较,宋家的女孩儿嫁得好,她没有不高兴的,可一向喜欢的嫡女嫁得不如这个庶女,那就很有几分膈应人了。
宋婉被老太太的目光扫了一下,很是自觉地垂眸,手上只搅动着帕子,一声不吭地装文静。
她早就知道老太太不太喜欢自己,所以也没特别的奢望,她心中对宋如惦念更多,可又知道,这辈子的宋如不是上辈子的宋如,姐妹两个的关系,恐怕很难再像上辈子那样好了。
上辈子宋如嫁给卫明,真论起来卫家还不如林家,但自己道一声恭喜,宋如会觉得是真正的恭喜,一样笑得开心,全无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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