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乘棠笑着送走她们,回到屋里看到毛豆捧着小脸在思考着什么。
她摸摸小脑袋瓜:“想什么呢?”
毛豆说:“以后我不吃黄瓜了,都留给姨姨。让姨姨一直这样白白的嫩嫩的,永远不会老。”
苏乘棠失笑道:“你还是要吃,黄瓜里有维生素,对你身体好。”
毛豆的小心思被戳破,他自己挑食严重,还想着趁机摆脱黄瓜。
苏乘棠说:“你好好写字,写的好,我给你做京酱肉丝吃。小君也是,我去供销社买豆腐皮回来要检查作业。”
“好啊好啊,有肉吃啦!有肉吃啦!”毛豆高兴地举起小手,晃了晃铅笔说:“小姑,你帮我把铅笔削成尖尖的呗,我要写漂亮字,好让姨姨多给我肉肉吃。”
小君笑着说:“行,这就给你削。”
拐子被抓以后,张恩蕾继续下地干活,只有小君、毛豆和苏乘棠在家里。
苏乘棠打算自己去供销社,反正也不远,一出门碰到秦老婶也从院子里出来,正好结伴一起去。
“我刚才又听到黄杏在那边嚷嚷,你别往心里去。她婆婆是个好的,二民也不错,可惜娶了个她。”
苏乘棠绝不为了别人内耗自己,知道秦老婶开解她,娇滴滴地说:“我早就当个屁放了。”
秦老婶怔了一下,拍着大腿哈哈笑:“你婆婆当初还以为你嫁过来会受委屈,我看你就不像个能委屈自己的人。”
苏乘棠挎着筐,硬生生在小路上走出弱柳扶风的脆弱感,细声细气地跟秦老婶说:“这话我是跟别人学的,我这样的人,哪里说出这样豪迈的话。”
秦老婶不理解把别人的话当做屁放了有多豪迈,至少知道敲人家闷棍的不是好对付的。可她见苏乘棠小媳妇似得,又娇又俏,也只当那个闷棍给的是意外。
“村子里嚼舌根就那么几个,你把她们都当屁放了就好。要是有过分的,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她们去。”
苏乘棠甜甜一笑:“谢谢老婶儿心疼我。”
秦老婶心尖尖都要化了,陪着苏乘棠买了豆腐皮回来,一路上都在感慨怪不得刘燕春心疼大儿媳妇,这么个能干活不找事嘴巴甜的妮子,进谁家门谁不疼?
苏乘棠走进院子里,还没进屋就听到毛豆的欢笑声。
霍云长温润清朗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苏乘棠不禁加快脚步。
“霍大哥,你回来了!”苏乘棠把霍云长当做自己的大哥对待,毛豆平时也没少在她面前说想爹爹的话,她知道霍云长回来,不免高兴。
苏乘棠一进屋,愣住了。
霍云长的肩膀消瘦,外面穿的灰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再往脸上打量,又怔愣住了。
霍云长脸色蜡黄,嘴巴上一点血色没有。苏乘棠忙问:“霍大哥你病了?”
毛豆攀在霍云长的身上嬉闹,霍云长给苏乘棠使了个眼色说:“赶路没休息好而已。”
毛豆不知道状况严重,小嘴叭叭说:“我去给爹爹倒水水,爹爹喝了水水睡一觉就好啦。”
霍云长抚摸着毛豆的小短毛:“谢谢你,倒水慢点。”
毛豆出溜下地,穿着霍云长的大鞋往外面踢嗒踢嗒的走。
等他打完水,玩闹了一会儿,写了字困了,被送到东炕屋里睡觉。
“那我去洗菜,大哥吃了就跟毛豆一起睡会。”小君写完字,在门口探个头。她不好意思打扰大哥大嫂,就自告奋勇去帮苏乘棠切菜洗菜。
苏乘棠的心变的沉甸甸,她关上门,压低声音说:“不是让你去看了么?这才多久,人也瘦变形了。”
苏乘棠对比印象中的身材,忧心忡忡地说:“霍大哥,你别吓我,到底是怎么了?”
霍云长勉强笑了下说:“去医院看了,过两天到省里去治。不算个事,就是肝出了点小问题。”
苏乘棠知道,肝出毛病一开始是不疼不痒,等到发现容易是大问题。特别是霍云长脸上蜡气很重,情况远不是他说的那样轻松。
霍云长见她小脸发白,安慰地说:“真没事,你说完我就去医院了。刚开始怀疑是肺出了毛病,拍了片,医生说肝...”
“检查报告呢?”苏乘棠伸出手说:“我不要你告诉我,我要亲眼看报告单。”
霍云长哭笑不得地说:“真没事。”
苏乘棠生气了,插着腰站在霍云长面前掂了掂手:“给我。”
霍云长也不笑了,神情有些严肃:“我可以给你,我知道这件事瞒不过你,不过你要答应我,先不要跟家里人说。”
苏乘棠抿着唇,点头说:“我答应你。”
霍云长缓慢地站起来,把门后挂着的黑包取了下来。苏乘棠这才发现,他走起路来也不像之前大步流星的做派,反而显得有些艰难。
“给你。”霍云长叹口气说:“去年开始,我就很疲惫,到底耽误了。”
苏乘棠接过报告单,前面四五页全是检查报告,后面用两页的篇幅做了详细说明,最后一行字,总结出六个字,晃的苏乘棠泪珠子不断地往下掉——
“怀疑肝癌晚期。”
*
“今天饭菜有点齁得慌啊。”
霍曲贵要给霍云长倒酒,被大哥拒绝。他自己端着酒杯傻笑着说:“大哥回来,嫂子高兴,心思就不在做饭上了。京酱肉丝的酱太咸,应该甜点才对。”
一家人坐在圆桌上吃饭,杨茹总算逮到挤兑苏乘棠的机会,话里有话地说:“哪能什么菜都会做,又不是城里的厨子,会炒两道家常菜了不得了。白瞎咱家最后一点猪肉...”
苏乘棠懒得跟她对呛,装着没听见。她能糊弄着把饭菜做好不错了,好不好吃她今天不想管,也没心思管。
刘燕春的心思在大儿子身上,难得没有说杨茹。
堂屋里不大亮堂,霍云长过来前往脸上擦了点东西,她跟其他人都没看出霍云长脸色不好,只说他瘦了不少,一个劲儿让他多吃点。
霍云长坐在苏乘棠和毛豆中间,先给苏乘棠夹了一块肉,又给毛豆夹了一筷子小白菜,让他多吃点青菜。
苏乘棠闷声吃饭,她以为自己提醒了霍大哥,他就能继续活下去,事实证明,有些东西是她改变不了的。
霍云长比她冷静,如同照顾妹妹一样照顾她夹菜添饭,在别人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夫妻。
苏乘棠答应他要保密,一顿饭下来强颜欢笑。
不想杨茹非要往枪口上撞,以为苏乘棠怕霍云长,不敢在他面前造作,夹着土豆片说:“怎么把皮儿削了,带皮炖着吃才香。不会做饭的人就是这样,不知道土豆片也是种药呢。”
苏乘棠抬头,冷漠地眼神看的杨茹一震。她开口道:“皮都在潲水桶里,喜欢就去吃。不够吃就把筐里的土豆皮儿囫囵个儿啃了,省的我还要削皮。”
杨茹眼珠子瞪得老大,筷子往饭桌上一拍,跟霍云长告状:“大哥,你听见嫂子怎么说我的?把我当什么了,让我去吃潲水桶里的土豆皮。”
苏乘棠这话的确说的不合适,要不是心情不好,她是不会当着霍家公婆都在场的情况下怼她。
刘燕春诧异地看过来,给大儿子递了个眼神,询问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霍忠汉瞥了眼老三,意思很明白,管好自己的媳妇别在桌上挑事。
霍云长却淡淡一笑,回答了杨茹:“你嫂子说的没错,谁掌勺谁就有发言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杨茹不敢跟霍云长犟嘴,她扯了扯霍曲贵的袖子,小声埋怨道:“你也不帮我说两句。”
霍曲贵给她夹了两片土豆,低声说:“吃上堵不上你得嘴?”
刘燕春怒道:“堵不上就别吃,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嘴。”
杨茹赖赖唧唧地说:“娘,你咋天天说我,就这么看不上我啊?赶明我回娘家去,看谁来伺候老三。”
“爱咋咋。”刘燕春看大儿子和媳妇不像是吵架,松了一口气,不去看老三媳妇这个糟心货。
杨茹吃个饭被教训,又气的满院子溜达着打嗝。
不管杨茹怎么表现,老四两口子都是埋头吃饭,吃完饭往院子里一坐等着刷碗,没有那么多想法和是非。
苏乘棠吃完饭,又跟霍云长在屋里说了半天的话。等到霍云长离开屋子去了刘燕春那边,苏乘棠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又红了。
刚才说半天话,颇有种交代后事感觉。
苏乘棠坐在窗户边,时不时听到刘燕春和霍忠汉的屋里传来笑声,不敢想象霍云长真走了以后,两位老人该怎么接受。
“姨姨,你怎么哭啦?”毛豆从奶奶那边端来一碗炒黄豆,高高兴兴地放到炕上,翘着小短腿要往炕上爬:“这是爹给你吃的,让你边吃边给我讲故事。”
苏乘棠把他拽上炕,摆上炕桌,勉强笑着说:“大晚上吃炒黄豆,晚上放小臭屁嘣你爹。”
毛豆小脑袋瓜趴在炕桌上,嘟囔着说:“对呀对呀,要嘣他。”
苏乘棠笑着说:“小坏蛋。”
苏乘棠拿起一粒黄豆放到他嘴里:“慢慢嚼,别用松了的牙咬。”
炒黄豆是刘燕春中午做好的,打算明天碾成黄豆面,再弄点粘面做驴打滚吃。
毛豆带过来的这碗黄豆,上面撒了一层白糖,毛豆喜欢吃,吃完吧唧吧唧嘴,都是香的。
霍云长回到这边已经是九点多钟,已经很晚了。毛豆睡在炕头,苏乘棠把他的被褥跟霍云长的被褥挨在一起。
想到这是毛豆跟他爹一起睡的最后一晚,苏乘棠心疼的不行。
“你去过枫叶山吗?”霍云长对炕尾睡着的苏乘棠说:“就是后山过去后,东边那座全是枫树的山。”
苏乘棠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眼神放空地说:“没去过。”
霍云长轻笑了一声:“困了的话我就不说了。”
苏乘棠郁闷地说:“没困。”
霍云长叹口气,坐了起来,望着窗户外面深邃的夜空,仿佛看到那座满是红叶的山丘。
“我跟我妻子就在枫叶山认识的。那时候她正跟护林队的人一起巡山。她以为我是偷猎的,要把我抓到大队里批评。
我没见过那样纯净无暇的眼睛,倒映着湖面的波光,美的像是下凡的七仙女。”
苏乘棠认真听着他们的故事,嗓子沙哑地开口道:“那你们是怎么好上的?”
霍云长回忆说:“其实也没那么多弯弯道道,我对她一见钟情后就展开了追求。跟爹娘说了,他们也同意。结婚以后,我才知道,她是故意抓我的,就想问清楚我是哪个村的,方便以后找我。”
苏乘棠忍不住抿着唇浅浅地笑了一下:“那就是说,其实嫂子也对你一见钟情了?”
霍云长对着黑夜点了点头,笑着说:“她就是不承认。”
他们在漫山遍野的红叶下认识,后来将妻子巡山遭遇事故,他就把她埋在了相识的那棵枫叶树下。
“要是你找到那棵树,记得也把我葬在那里。”霍云长轻声说:“我真的很想她。”
“嗯。”苏乘棠哽咽地说:“我会的。”
*
“我大哥回来你咋不高兴?”张恩蕾站在前院的自留地里,里头种的菜长势喜人,苏乘棠蹲在韭菜前面,仔细地收获头茬韭菜。
“高兴啊,怎么不高兴。”苏乘棠把嫩韭菜放到篮子里,又抓了一把,用剪子剪了下来:“今天你们休息,你在屋里待着去,何必跟我在外面吹风。”
秋风吹乱耳鬓边的碎发,苏乘棠挽到耳后,站起来挎着篮子说:“待会烙点韭菜盒子,娘说你喜欢吃这个。”
张恩蕾没想到苏乘棠专门给她做韭菜盒子吃,当下高兴地说:“那我泡点粉,韭菜盒子里加点粉头才正宗。粉得提前洗,不然有沙子。”
苏乘棠勉强笑了笑,看她火急火燎地往屋里去。
毛豆早上跟霍云长爬山去了,说是要看日出。估摸着很快就要回来,苏乘棠想找点把早饭做好。
大约八点来钟,父子俩才回来。毛豆背着小箩筐,蹦蹦跶跶地往家里跑,嘴里还嚷嚷着说:“爹带我抓知了猴啦,姨姨给我炸知了猴!”
苏乘棠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深深地看了霍云长一眼。
霍云长冲她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平时工作忙,不能时常陪伴在毛豆身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要尽可能弥补毛豆缺失的父爱。
一早上,他背着毛豆去枫叶山看了日出,毛豆并不知道,他的娘离他那么近。
“我留了封书信,等你家父母那边平反,会有人拿给他们。”霍云长语气温和,用哄毛豆的语气跟苏乘棠说:“我会跟他们说清楚,咱们俩之前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迫不得已。”
苏乘棠垂下头:“那毛豆呢?”
霍云长半响后开口:“他还有爷爷奶奶,还有叔婶。”
苏乘棠“噢”了一声,不想把毛豆以后的悲惨身世告诉给霍云长。
她既然改变不了霍大哥的未来,她会尽力改变毛豆的未来。只要不成为人人喊打的反派坏蛋,哪怕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过完平平凡凡的一生,她知道,霍大哥在泉下会理解她的。
一切都显得太伤感,与屋子里毛豆闹腾的声音格格不入。
“你放心霍大哥,我会好好对待毛豆。”
霍云长扭过头,轻轻呼了一口气,冷静片刻,觉得鼻子不酸了,才转过来:“谢谢你。”
“先伸出援手的是你。”苏乘棠吸吸鼻子:“我也要谢谢你。”
明天就是礼拜一,按道理霍云长应该提前回文化局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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