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又搂着毛豆睡了一宿,礼拜一早上,天蒙蒙亮,屋里传来穿衣服的声音。
“我走了。”
苏乘棠躲在被窝里抹眼泪:“真治不了了?”
“也许治得了。”霍云长说:“我让老二陪我到省医院看看,爹娘岁数大,你先替我保密。”
白发人先送黑发人的痛苦巨大,白发人眼睁睁看着黑发人走的痛苦更大。
苏乘棠闷闷地说:“我会照顾好家里,你一定要好起来。”
“会好的。”霍云长笑了一声说:“再见。”
霍云长迈出家门,迎着缓缓升起的朝阳离开了霍家。
苏乘棠眼睛疼,吸了吸鼻子,起身来到毛豆身边,躺在他的被褥边上,轻轻帮他拍着。
毛豆睡的呼呼的,丝毫不知道自己跟爹爹永别了。
三天后。
苏乘棠正在屋里一针一线地缝衣裳。
大喇叭里忽然传来徐书记的声音:“请刘燕春同志、霍忠汉同志、苏乘棠同志马上到大队部办公室集合。”
苏乘棠倏地抬头,一股不好的预感冒了出来。
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大队部听到霍大哥跳河自杀的消息,苏乘棠还是觉得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长椅上。
不可能,霍大哥明明说要去省里试试,怎么会突然跳河自杀?
刘燕春从大地里跑过来,顾不上汗珠落在眼睛里,声音发涩地说:“他怎么会自杀,我儿子好端端的绝不会自杀!”
霍忠汉听闻噩耗站不住脚,靠在墙上望着老妻痛哭流涕,他坚定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把我大儿子找回来。”
*
八月二十日结婚,九月二十日,苏乘棠成了寡妇。
新婚一个月,被窝还没热乎透,霍家老大因身患重疾,无法治愈,难以忍受身体的痛苦,跳河自尽。
这天消息,无异于平地一声雷,炸的青凤村的人们恍了神儿。
“霍家老大是咱们村头号文化人,跟老二一起,一个文,一个武,怎么会想不开就去跳河了呢。”
“我婆婆也是得了癌走的,临走前疼的话都说不出,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敲碎了。霍老大最后捱不住了呗。”
“这些可完蛋了,刚嫁过来的黄花大闺女,一下成了寡妇。”
“嘘,别乱说话,嚼霍家人的舌根,信不信霍家俩老的能打上你家门。”
“是啊是啊,霍家人多好啊,我家盖房子那年霍老大和他爹娘弟弟都帮我过我家干活,咱们做人不能没良心啊,这节骨眼上都少说两句吧。”
下地干活的人唏嘘完,还得继续刨稻草桩。大地里的稻草桩得趁上冻前刨出来,等到明年开春雨雪化了,肥了地,能直接耕种了。
一墙之隔的黄杏家中,寡头姐帮着她一起搓苞米粒。
这是他们家过冬的主粮。
晒干的苞米剥下粒,碾压成细小的碎块,用来冬天熬苞米粥。还得多磨些苞米面粉出来,等到过年,买不起精面,村子里家家户户做的都是苞米面的饺子。
黄杏的婆婆跟高家庄的人换了两百斤的苞米回来,大队分下来的稻米一点没留,换完剩下来的全拿到粮站卖了,卖的钱全在黄杏婆婆的兜里揣着,黄杏一点没得到。
“就这样她婆婆还给她留了细粮,照我说她没嫁过来时,霍家老大这些年过的好好的,怎么她一嫁过来,霍家老大就没了?”
寡头姐记恨“霍云长”骂她的事,知道霍云长死了,心中的郁气散了,别人家等着办丧事,她仿佛遇到多大的喜事,压不住唇角地笑,尖酸刻薄地说:
“这不是克夫是什么?我好歹跟我男人过了一年多,她这才一个月。还以为霍老大挑挑拣拣这些年能挑拣多好的媳妇,整个儿一丧门星。”
她边说话,还边把脖子往墙边上伸,生怕在家的苏乘棠听不到。
黄杏凡事都比不过苏乘棠,终于有一件事比苏乘棠强,就是自己有男人,苏乘棠没了男人。
她特意大着嗓门喊道:“可不是么,我要是她婆婆,见她没能给霍家生下一儿半女的,我就给她撵出去。犯得着成天在家里好吃好喝的供着,粮食多金贵啊,养一个丧门星,好人不是这样当的。”
村子里传的沸沸扬扬,都说霍云长是自杀。黄杏和寡头姐一致认为,霍云长刚结婚就自杀,绝对是苏乘棠害的,就是个丧门星。
黄杏冲寡头姐挤挤眼睛,得意地说:“这样的女人,按老话讲,那是命里带‘棺材板’,今天克夫,明天指不定克谁了。”
苏乘棠陪着刘燕春也在院子里搓苞米,这两天眼眶才消肿。刘燕春精神不大好,病了一场,刚起来床。
本想着晒着太阳透透气,听到这般堵心的话,刘燕春起身就往屋里去。
苏乘棠紧抿着唇,蹙着眉,寻思着那边两人口中无德,太过歹毒。她得想办法教训她们,让她们学会闭嘴。
她当刘燕春听不舒坦那边传过来的话,想要进屋躺着。没料到,刚进屋的刘燕春又出来了,手里头还提着潲水桶。
黄杏和寡头姐没听到墙那边的动静,以为她们二人压制住了苏乘棠。根本不会想到,刘燕春也在家,把她们的话听个一清二楚不说,还要给苏乘棠出气。
“啊啊啊啊——”
“好臭!什么玩意!”
腥臭的潲水从天而降,黄杏和寡头姐从头到脚浇了个痛快。
寡头姐正好要开口说话,被灌到嘴里呛住了,恶心的摔在地上开始吐。
黄杏不顾在地上呕吐的寡头姐,指着墙头上的刘燕春骂道:“你干什么呢你,死了儿子就能——”
她话没说完,对上刘燕春赤红的眼,身上的倏地出了一身冷汗。再看到苏乘棠也站在一边,眼神冷的好似寒冰,直觉告诉她,不能再继续说下去,再说下去,后果难以想象。
刘燕春磨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跟她们说:“她进了我霍家的门,就是我霍家的人,我怎么对儿媳妇不用你们指手画脚,一个个眼里没人的东西,信不信老娘撕烂你们的嘴!”
刘燕春的眼神比黄杏独眼的婆婆更可怖,黄杏忍不住咽了咽吐沫,不想把滚臭的水吞咽到肚子里,一下呕了出来。
寡头姐不敢跟刘燕春硬碰硬,吐完擦擦嘴正要走,忽然看到黄杏的婆婆还有秦老婶与其他几名婆娘站在院子外头瞪着她呢。
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寡头姐脚下一绊,差点摔个狗吃屎。
秦老婶恨不过这样趁人之危的毒妇,怒骂道:“你自己当了寡妇不知道心疼人,反而上赶子到别人墙根下面嚼舌根,还挑唆人家婆婆撵人。好好好...回头我就跟你公公婆婆说,让他们把你撵出去!”
黄杏婆婆狠狠地推开大门,咣当一声响,吓得黄杏浑身哆嗦。
黄杏婆婆抄起手里的锄头就往寡头姐头上敲,吓得寡头姐抱头鼠窜,想要跑出去,却被其他婆娘拦住路,硬生生挨了几下,疼的瘫倒在地上。
“这两玩意凑在一起整天就知道嚼舌根,嘴巴里一点好话都没有,谁挨着她们谁倒霉。”
“人家刚死了男人就在墙根下面挤兑人,这是要把小媳妇给逼死啊。口抠群每日更新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要我说这就是人命官司,必须把她们的话完完整整地上报给大队部,让大队部好好批一批。”
“霍家多好的人家,村里头谁家有事求到霍家都会帮忙,这么个热心肠的人家,怎么偏偏遇上这么糟心的事。真是好人多被恶鬼磨!”
......
黄杏看到情况不对,要是真被带到大队部就完了。
她顾不上身上脏,来到婆婆面前激动地指着寡头姐说:“都是她挑唆我的,娘,你狠狠打她,有些话都是她教我说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黄杏婆婆扔下锄头,抡着胳膊猛地往黄杏脸上呼了个大耳光,黄杏一头撞到墙上,鼻血流了出来,半边脸迅速地肿了起来。
苏乘棠还站在墙头冷眼看着,淡淡地说:“分明就是你说我是丧门星,怎么还不承认了?宣传封建思想,造牛鬼蛇神是吧?”
黄杏没等瘫倒在地上,又被婆婆左右开弓打了数十个耳光,最后还是秦老婶看不下去了,拉着黄杏婆婆说:“老姐啊,别把你气个够呛。你等着,我来帮你继续抽。”
黄杏还以为秦老婶是劝人的,不料真把耳光抽了下来,打的她话都说不利索了。
寡头姐趁机从人缝里挤了出去,背后黄杏婆婆怒道:“滚,滚的远远的,回头再进我家家门,我拿菜刀砍死你!”
这边动静大,院子外头围了不少人,都对寡头姐落荒而逃的背影指指点点。
黄杏自有婆婆收拾,寡头姐不能跑了就算了。
苏乘棠看到自家公公站在人群后面,手里拿着镰刀,慢吞吞地往小路上走。她忙喊了声:“爹,你干什么去啊,快回来!”
霍忠汉面无表情地说:“老大刚走,咱家就被人欺负上门,正好,我去她家会会她公婆,问清楚他们家到底怎么个意思!”
刘燕春踉跄着从板凳上下去,在院子里寻摸一圈,找了个麻绳挂在肩膀,不顾苏乘棠的阻拦说:“对,我也去,他们要是不给你道歉,我就吊死在他们家房梁上。”
苏乘棠一急之下,不小心说了心里话:“你吊死自己有什么用,要吊也是吊他们啊。”
秦老婶等人:“......”得,这小媳妇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啊。
刘燕春正是火冒三丈的时候,竟觉得苏乘棠说的很正确,点头道:“对,娘这就去吊死他们!”
秦老婶在后面喊道:“你们慢点,给儿媳妇讨说法不在一时,谁不知道你们家最疼儿媳妇,诶诶,等等我,我去找徐书记来评理,你们千万别动手啊。”
苏乘棠提上鞋,冲到屋子里跟手足无措的小君说:“毛豆要是醒了就说我去给他买糖,你带着他在屋子里别出来,谁来都别开门。”
苏乘棠走到门口,拿起烧火棍,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公婆往寡头姐公婆家里冲。
路上遇到得了消息往回赶的霍曲贵和霍仁德,听到大嫂好端端地被人在家里欺负,气吼吼地也跟着一起去了。
他们二人的媳妇则被赶着往家里去,陪着小君和毛豆,免得出什么意外。
张恩蕾连跑带走地甩掉杨茹一大截,杨茹走到后面,迎面遇到狼狈跑出来的黄杏。
黄杏想要去找二民回来,不然她真的被婆婆活活打死。
“老三媳妇,我在这里,你过来!”黄杏捂着猪头似得肿脸,躲着人喊道:“快来救救我。”
她跟杨茹关系好,这时候黄杏仿佛看到了救星,拉着杨茹躲着人群,到池塘边上说:“快帮我劝劝你公婆啊,我刚刚说的也是事实,村子里谁不是这样想的。他们不接受也就算了,还放任我死老婆子打我,你看我的脸,二民都要认不出来了。”
杨茹站在她面前,沉着脸说:“你说什么了?为什么你婆婆要打你?我刚过来,什么都还不知道。”
黄杏就把刚刚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还不忘指责苏乘棠道:
“那个丧门星就在墙头看热闹,你家婆婆淋了我一身潲水,她居然还有脸在边上冷笑。难道我说的不对,你家大哥要是不娶她,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怎么一娶她就死了?你们家的公婆不但不教训这个丧门星,还当个宝贝,越发不在她面前说重话,把她当祖宗供起来...”
杨茹自诩干净人,受不住黄杏身上的恶臭,本想着往后躲躲,却听她越说越厉害,最后竟当着杨茹的面,再次谩骂起苏乘棠来。
杨茹的脸越来越沉,最后忍无可忍,上手狠命推了过去。
池塘里水干涸了一半,四周全是淤泥和鸭粪。
黄杏还在地上蹲着抹眼泪,毫无防备地被杨茹推倒在池塘里,叽里咕噜沾满鸭粪掉到了池塘里,惊的鸭子四处飞蹿,连浮萍都不吃了。
杨茹气不过,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拔起岸边的芦苇,往黄杏身上边抽边骂:“我大嫂再不好,也是我大嫂,平时说两句就算了,我大伯哥人都没了,你还敢说她?真以为阎王爷不收你的命?!”
她平日说说酸话也就够了,真遇上骂人的时候,嘴巴太笨,只有狠命地抽打黄杏,不让她上来。
黄杏在水里扑腾着喊道:“你、你在背后少说她了,现在装、装什么好人?!”
杨茹红着眼,怒道:“这是一码事吗?!我大伯哥没了,没了!再也不能惯我嫂子了!”
对杨茹来说,老三就是她的命。设身处地的想,大嫂现在就跟没了命一样。这时候上赶子欺负人,真是要把人往死里逼。
杨茹站在岸边气不过,不管黄杏在水里疯狂扑腾,她站在岸边拿着芦苇杆痛打落水狗,只要黄杏浮起来,她就抽黄杏的脑袋和脸,淹的黄杏开始翻白眼,嘴巴里面吐出一连串的泡,她才住手。
不住手不行了,她打完还得把人捞起来,万一真死了,她挨了花生米,以后不能跟老三过日子了。
黄杏婆婆发现儿媳妇跑了,嘴里骂道:“丢人的玩意,看我把你锁家里怎么抽!”
其他义愤填膺地婆娘们也想着抓黄杏到大队部去,寻着动静过来,看到池塘中间挣扎不动,逐渐往下沉没的黄杏,吓得魂都要没了。
“完了完了,你儿媳妇被你打的寻死去了!”
“哎呀,她怎么这么想不开,快来找人救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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