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双眼眸,淡淡的扫过站在父亲身后的他,无甚情绪的又再度移开,从未为他停留。
大奉与赤燕的谈判桌上,应离阔分明眼眸凌厉、势在必得,却装作顾念旧情的仁厚模样,乔迟则替他寸步不让、得寸进尺、欲壑难平,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联手步步紧逼,将杨霸刀和罗举逼得狼狈不堪。
远看着谈笑风生间杀机四溢的乔迟,杨启蛰不禁想到赤燕军的最善断的谋士对他的评价:皱眉视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
原来当一个人可怕到一定程度,会让人忽视他的俊美面容,正如再也没有任何人敢提及乔迟“兔儿爷”的污名,只剩下手段狠辣,威名可止小儿夜啼的“魑鬼将军”,以及酷爱斩草除根,让敌军两股战战的大奉“血将星”。
两军谈判,非一日可成,今日未成,明日继续。
杨启蛰心绪难平,冒雪摸去了大奉军营,摸进了乔迟的营帐之中。
帐中无人,又熄了灯烛,杨启蛰正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便有一个高大的人影从他身后后无声无息的走出,站在幕帐前,堵死他的退路。
是乔迟,他猜到他会来,也在等他。
“你长高了,胸也大了些。”乔迟缓缓走近,他身着大裘,一身气势骇人,黑暗中,那双黑沉的双眸似乎在闪着幽幽的光,像是捕食猎物的恶狼。
“你不也变了很多?”杨启蛰说道。
“十年征战,是人都会变。”乔迟驻足不前,命令道:“过来。”
乔迟的为人杨启蛰还是清楚,喜爱阳谋,向来不做以人质威胁敌方的事。如今他发现自己在乔迟面前还真是个软骨头,没办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不仅没法拒绝,还想主动与乔迟亲近。
“十年了,还没成亲,将军不会是还想着我吧。”杨启蛰走到乔迟的面前,当年仰视,如今身量相当,已经是平视。
“来我大奉,我为你安排好一切。”乔迟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左耳。
“我爹不会让我来。”
“那又如何。”
“那是我爹!你说如何?你也可以来赤燕,现在也不迟。”
“不可能。”
“知予,你不来赤燕,我也不去大奉,倘若他日你我相遇于沙场……”杨启蛰看着乔迟,摇了摇头,眸中悲戚,竟是难以再说下去。
“那就各为其主,刀剑相向。”乔迟神色平静,话锋一转,说道:“但我不建议赤燕做无谓的挣扎。大奉一统天下已经是大势所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再回去劝劝大哥,让他归降。”
“大奉的天下这么大,少一块西南又如何,为何偏偏就要压着赤燕低头?我父是大燕宗室,苗疆是他的封地,我娘又是百苗祭司,赤燕掌管西南境本就是天经地义,凭什么要降!”
杨启蛰愤然挥开乔迟的手:“你若想做说客,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只要姓杨的还在,赤燕就还在,西南永远是我们的疆土。”
“若想天下重归大一统,就要大破大立。没有赤燕,没有后燕,也不再有什么大越、南秦,天下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大奉。唯有这样,才不会再起干戈,唯有这样,才叫真正的终乱世,开太平。”
乔迟抬手捏了捏眉心,似是疲惫至极,那张俊美的脸上满是倦意:“我很累,已经撑不住了,想快些结束这乱世。”
“凭什么不是大奉破,赤燕立?当年你为何选大奉,为何不跟我走,倘若……”杨启蛰不忿道。
乔迟下颌紧绷,忍无可忍道:“不要再犟了,听话,启蛰,听话,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听话?听话?”杨启蛰嗤笑道:“从小到大,只有你乔知予让我怎么也求不得,凭什么要我听你的话,我顺了你这么多次,你就不能顺着我一次吗?”
乔迟深吸一口气,认真看向眼前人,眸中厉色深沉:“想要我乔迟顺你,可以。要么,你就做万人之上的强者,骑在我头上,让我俯首帖耳,躬身顺从;要么,就做我乔迟的狗,供我驱策,任我操控,没有第三条路,没有价可以讲!”
杨启蛰愣在原地,良久,讽刺一笑:“这才是你选择大奉的原因,这才是你对应离阔俯首帖耳的原因。当年你说过,喜欢成熟的。”
“他操过你吗?怎么操的,操得你这么死心塌地,为他当牛做马?”
乔迟下颌紧咬,额头青筋乱跳,闭了闭眼,一字一顿:“好了,闭嘴,别说了,恶心。”
“当年你不让我碰你,是因为他在碰你,对不对?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碰你的,先碰的你前面,还是后面?”
“你让我做你的狗,你却在做应离阔的狗。”
杨启蛰咬牙切齿,恨得泪流满面:“我后悔……后悔当年没有狠下心操|你,把你操服了,把你带走!”
下一刻,乔迟抬手就掐住他的脖颈,随后一巴掌扇到了他脸上。
“啪!”一声脆响。
感受着脸上辣疼,杨启蛰一时怔忪,没反应过来。
乔迟见他这样,点了点头:“有用,再来!”
反手又是带着凌厉掌风的一巴掌。
“啪!”营帐中,又一声脆响。
乔迟注视着他的双眸,认真说道:“让你往东你往西,越说越来劲,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旧日情分,一笔勾销,回去吧,别再来了。”
第50章 第五十癫
大奉和赤燕僵持不下, 谈判破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应离阔野心勃勃、志在天下,他与杨霸刀迟早有一天要撕破脸, 来场不死不休的争斗。
大奉势强, 赤燕势弱,为求自保,赤燕开始与王行满的后燕走向联合。
大奉行都临雒, 阳春三月,大奉主要将领齐聚乔府, 今日是他们最小的兄弟乔迟三十一岁的生辰。三十而立,去年就本该大办,但由于战事耽搁, 便攒到今年。
乔迟一向谦逊稳重,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但钱成良、庾向风几个怎么能放过这个闹他的机会, 撺掇着应离阔为十一弟做主, 按照临雒风俗, 狠狠的大操大办。
乔府中高朋满座、宾客盈门, 热热闹闹。
庾向风还没喝酒就开始耍酒疯,拉着乔迟要他娶自己的妹妹做老婆,被郑克虎勒着脖子拉到一边。
朱横忐忑的搓着手想要把自己的儿子塞给乔迟做侄女婿,钱成良一屁股挤开他, 表示今天要把十一喝到趴下, 后面还有数个武将端着酒碗跃跃欲试想过来敬酒。
应离阔赶来后, 稳如泰山的挡在乔迟身前, 端起兄长的做派,大包大揽的维持秩序, 脸上满是爽朗笑意。
正准备开宴时,有个tຊ姑娘送了一份贵礼来。姑娘长得漂亮,脸皮薄,在门口放下礼盒就走,只留下一句:愿乔郎亲启。
乔迟年到三十还未成婚,一直以来被几个结义兄弟调侃,此刻看他惹的桃花债找上了门,钱成良几人顿时大声起哄,所有武将都心照不宣的大笑出声,整个乔府上空飘起一阵快活的氛围。
“姑娘都追过来了,这个家,该成还是成。”应离阔语重心长。
乔迟否认:“臣不认识她。”
应离阔应是不信,但也没多问,而是抬手去掀那份紫檀雕花木盒盛装的贺礼,刚掀开一个小缝,便脸色一变,迅速合拢按住。
“怎么?”乔迟问道。
“脏东西,别看。”应离阔神色颇为震怒。
这震怒的神情落进众人眼中,一众武将纷纷止笑,互相对视几眼,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再脏的东西,臣也看过。”
乔迟从容的推开应离阔按在木匣上的手,慢条斯理将木匣盖子一掀,满满一匣形态各异的玉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赤|裸裸的羞辱!
大将被辱,应离阔怒不可遏,不肯善罢甘休,当即就要令人抓捕那个送礼者,并欲将这一匣玉势当场砸毁,却被乔迟所拦。
乔迟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眼匣中玉势,说道:“这些是暖玉所刻,触手生温,价值连城。毁了可惜,留着。”
那时,杨启蛰就在不远处,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自然也看到了乔迟。
在那人生辰那日送出这匣玉势,自然是出于一些纠缠的恨意与不甘,想要狠狠地羞辱他,触怒他,报复他,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无存,打破一直以来的光风霁月。
可杨启蛰很快就发现,这与其说是在报复乔迟,不如说是在报复自己。无论乔迟做出什么反应,他都会难受。他砸碎这匣东西,他会难过于他的拒绝;可他真的接过了这匣东西,他又开始担心他真的会用它们,会一个一个的用过去,光是想到那个场景,他心里都嫉妒到发狂!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好的乔迟,人人都想要的乔迟,要站在应离阔身旁啊?
为什么他不曾属于他?明明已经隔得那么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为什么到最后却会错身而过,渐行渐远?
昔年龙首原上,溪旁,树下,帐中,一切与他的嬉闹还历历在目,可惜时如逝水,永不回头,他与他,也再不能回头。
四月,战事又起,这次的交战双方是大奉与赤燕。
大奉来势汹汹,后燕违背与赤燕的盟约,关键时刻撤走援军,赤燕败局已定,杨霸刀与罗举誓死不降,不愿向曾经的三弟低头。
渝州长风川,天地晦冥,两军交战于此。
大奉军军力有赤燕的五倍之多,旌旗蔽空,气吞万里,冲阵之际,轰轰混混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
那是一场开战前就已经可以预见结局的战役,大战后段,乔迟倒提长戟,率三千鬼面军穿入赤燕军中,势如长虹贯日,无人可挡,猎取赤燕主将杨霸刀和副将罗举的项上人头。
尘埃落定,赤燕覆亡,无力回天。
杨启蛰在赤燕亲卫和死士的保护下败逃,准备逃往苗域深处。他将以母之名整合百苗,以前朝宗室之名集结旧部,待来日卷土重来,推翻大奉,重整乾坤。
可惜他遇上的是从不手软的乔迟。
长风川原野之上,杨启蛰骑着高大的红马,在左右亲卫的卫护下纵马疾驰。
后方大奉骑兵努力追逐,但距离已经拉开,箭不能至,也没有赤燕残部熟悉西南境地形,被甩开是迟早的事。
高坡之上,骤风猎猎,乔迟一身带血戎装,手持一把气势骇人的七尺玄铁巨弓,缓缓将黑金尾羽的长箭搭于弦上,将闪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了极远处那个红马上的身影。
他后槽牙紧咬,肩背缓缓发劲,背肌、腹肌、臂膀上的肌群如猛虎般起伏,九石巨弓,在他手中缓缓拉开,直至弦满如月。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嗖!”
精钢长箭离弦而去,劈云破雾,直冲红马而去,片刻之后,迅疾如飞,刺穿红马脖颈,使马上之人跌落马下。
杨启蛰被亲卫一把从地上捞起,与亲卫同乘一骑,仓惶之中,他禁不住回头望去,一眼就看见远方高坡之上,乔迟手持那把曾和他在笑闹时提到过的九曜巨弓,张弓拉弦,又放出一箭!
“嗖!”
长箭破空,顷刻而至,再度射穿身下骏马的脖颈。
如此反复几次,他们的行进速度被大大拖慢,很快就被大奉追兵追上。金翼使被杀,玉腰奴逃走,赤燕亲卫被杀尽,而他本人则被生擒,反绑双手押到乔迟面前跪下。
“乔大将军真威风啊!好硬的心肠,好狠的手段,真是一代枭雄。”
大帐中,杨启蛰望着面前这个一身戎装的男人,只觉得心如死灰,忍不住的大笑出声,笑得万分嘲讽。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不利太平。”乔迟走到他面前,抬手想摸摸他的耳朵。
“你杀了我父亲!”杨启蛰看着他的举动,悲痛交加,崩溃道。
“就算我不杀你父,你父一年后也会死于钱成良之手。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他注定会死,因为他就是挡在这大一统面前的逆流。”乔迟说道。
杨启蛰憎恨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成王败寇,随你处置。”
“早就警告过你,让你听我的话,偏要犟。”
乔迟拾起汗巾,蹲下|身来,为他仔细擦了擦脸上的脏污,在有伤口的地方,就擦得格外的轻。
杨启蛰定定的看着面前人,倏而讽刺一笑,“装给谁看?”
“都这个时候了,还装给谁看,乔迟!我爹和罗叔当年对你有多好,你都忘了吗?你甘愿做应离阔的狗,杀了他们以后,现在还要对我惺惺作态。”
“玉势用着舒服吗?比应离阔那个老东西好吗?整整十八根,大小都有,比应离阔让你快乐吧!”
乔迟手上一僵,他瞥了眼杨启蛰,左右看了两眼,随即站起身,将手中汗巾扔进铜盆,又斥退帐内守卫。
他垂眸注视杨启蛰良久,最后一手搭膝,蹲下|身来,认真对他说道:“人是很复杂的,启蛰。”
“于公,我不得不帮助应离阔完成这个大一统,扫除他的所有敌人,达到我唯一的目标;于私,我也是个人,有痛处、有欲望、有不得已,也有不甘心。”
“乔大将军也有得不到的,应离阔还没有给够吗?!”杨启蛰此刻愤懑悲恸,说话间句句带刺,再也不顾及其他。
乔迟却笑了,“是,我也有没得到的。虽然人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样子,但没吃到嘴里,就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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