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将本来就不拘小节,常常礼数不周,三哥做了皇帝后肚量越发的大,从来不计较,但是十一却会和他们讲道理,讲完之后,会以比试过招为由,冷着脸把他们抽得满地找牙。
成国公钱成良困tຊ意上涌,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切,打到一半,陡然意识到这是在朝会上,又默默的把嘴给闭上。
嗐,殿前失仪,不过不打紧,他也不是最失仪的,前面老七站着也能睡,竟然还发出隐隐的鼾声……作死,被十一听到定要挨抽!
思即至此,钱成良头皮一紧,偷摸用手里的玉笏板捅了捅朱横的屁股。
鼾声戛然而止,卫国公朱横伸出粗胖的大手,迷茫的挠了挠自己的臀,不明所以的扭过头来。看他的模样,本是想要用眼神询问下老四哥,可是下一瞬,那眼神闪了两闪,顿时就充满了闪躲和心虚,简直都要畏畏缩缩起来。
钱成良顺着他的眼神扭头往自己身后看去,只见肩背挺拔的淮阴侯正目光沉沉的盯着他们二人,显然已经把二人刚才的打闹看到了眼里。
这双带着警告的严厉长眸里,明晃晃八个大字:天家法度,礼不可失。
朱横和钱成良自知理亏,齐齐咧嘴憨笑。
乔知予把目光移开,皱着眉示意他们看看殿侧站在蟠龙金柱下的殿中侍御史。朱横和钱成良便跟着看过去,只见那身着苍青官袍的御史郎官面色不善的瞥了他们二人一眼,提笔就在手中本册上奋笔疾书。
——殿中侍御史,掌纠弹百官朝会时失仪者。
呜呼,被逮个正着,又要被参上几本啦!
两个老货悻悻然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揣着玉笏板,做恭敬认真状,假装方才压根无事发生。
朝会过后,王福公公又来传天子口谕,请乔知予前去紫宸后殿商讨事务。
大奉建国已逾三年,各方面已经逐步走上正轨,无论是户籍、农税、还是水利、军工,都有专官负责,无法决断时,天子亦可于政事堂与宰辅相商。可即便如此,宣武还是喜欢在朝后与乔知予讨论,问问她的看法。
专官只负责各自手下事务,而宰辅出身世家大族,各有打算,不能全信。天下苍生的重担沉沉压到肩头,巨大的压力如泰山压顶,即使宣武是九五至尊,也会时常惶恐,想要寻求一份寄托,而这寄托,只能是向那个忠心不二的心腹、生死相托的手足。
这或许是一种习惯,毕竟乱世十六年中,乔知予的那双稳重的手一路扶他走过,当此人陡然放手,让他自己行走,他虽也能走稳,可一旦遇到难解之事,总是忍不住伸手回握。
宣武帝与淮阴侯的讨论,当然并不像与朝臣议事一样严肃,多半是伴随着散步、下棋,和宴饮。而这一次有些不同,是在太液湖畔钓鱼。
“朕听闻老四他们几个在休沐时,常常撺掇你去东郊白河边垂钓,可你却从未去过,这是为什么?”
阳光明媚,太液湖畔波光荡漾。
宣武帝身着黑金龙纹圆领便服,腰悬金边鱼符,整个人衣冠赫奕,威严堂堂,但是头上却戴了一顶老农种地才会戴的宽檐草帽,此刻正靠在假山石上,聚精会神的穿饵。
“臣不善此道。”
虽如此说着,乔知予还是撩起衣摆,颇给面子的坐到了杌凳上,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为她准备的鱼竿。
“不善此道?朕还以为你什么都会。”宣武帝整理着鱼线上的鹅毛杆浮漂,侧目揶揄道。
乔知予摇了摇头:“陛下说笑了,臣又不是完人。”
“盛京皇城兴建于前朝,太液湖也是兴修于那时。大燕宫人放下鱼苗,经年累月,养成了这一池胖锦鲤,看着倒是繁华,只是每日鱼飱耗费颇多,一日不喂,便要造反。今日你我二人,便来钓一钓,知予觉得如何?”
乔知予抬眸看了眼兴味盎然的宣武帝,手里鱼竿一甩,抛出钩去,口中说道:“颇有野趣。”
太液湖畔,微风习习,艳阳高照。阳光落到人身上,带来阵阵暖意,太平无事,钓鱼休闲,让乔知予此刻心情不错。
宣武帝此人,身上有个绝佳的品质,叫做能屈能伸。正如他当年能按捺得住称雄的野心,老老实实听她的劝,在龙首原上积蓄力量,也如他前两日还被她按在榻上狠抽脸,现在就能装作无事发生,又端起了为人君者的架子,和她来演一场君臣相得鱼水情。
这或许能称之为一种贱格,但这种贱格来得相当有道理。
识时务者为俊杰,应离阔能当皇帝,那自然是俊杰中的俊杰。虽然他们君臣二人两日前才刚撕破了脸,那场面十分尴尬,但并没有产生什么利益上的冲突,为君者若假装此事过去,乔知予这个一直以来颇为知节守礼的臣子自然不可能会旧事重提,那么此事就会就此翻篇,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成为他们二人之间的隔阂。
如此反应,属实是应离阔在给自己偷偷找台阶下,贵为九五至尊,此举颇有些可笑可怜。
其实应离阔并非一直如此,如若此世乔知予不做这个大将军,他将会是一个刚猛狠烈的强势君主,可惜这一世,乔知予为他挡掉了太多的挫折,与此同时,也在不经意间也挡下了他帝王心术成熟的机会。
他要执天下之权的野心与欲望没有变弱,可是却失去了与之相匹配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可以舍弃一切的强大心力,而失去的这些东西,恰恰好,由乔知予为他补足。
立威、自崇、施威、平衡,这些可以为宣武提供建议的为君之道,乔知予也不是天生就会,毕竟她并不是一个政治天才,也并非真的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饱学之士。说来有趣,她脑子里的这些让宣武对她无比倚仗,怎么也离不开她的东西,正是从宣武帝本人身上学来的。
第一世,她被年逾知命,心机深沉、洞察人心的宣武帝折磨。虽一边在心里痛骂他是老不死的老屌子,可另一边,她也承认自己确实不如这个老屌子有手段,于是一边骂,一边学他的心机、城府。
第二世,她远离了皇城,身在江湖之远,可却看清只要是想要完成任务,她的每一步其实一切都和庙堂息息相关。于是她开始通过不知阁,分析整理宣武帝的一切讯息,从他的幼年,到他登帝,她细细分析他每一步的布局、谋略,从中也触碰到这位一代开国帝王不为人知的内心,明白了他的脆弱之处,也明白了他一辈子的欲求。
这第三世,她成为了他。她将玩弄政治与把持权力贯彻到底,运用从他那里学来的布局与谋略助他登帝,运用从他那里学来的城府与心机在乱世翻云弄雨。十六年来稳稳扶住他的那双手,一半来自于她乔知予,但另一半,其实来自于他自己。
从未有过龙阳之好的宣武帝对她这个“男人”的喜欢,如此耐人寻味……
他到底是看中了她的权力、地位、声望、学识,还是透过她看到了自己本可以成为的那个唯我独尊、不受掣肘的自己,爱上了另一个自己在她身上的倒影?
乔知予微微勾起唇角,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一旁的宣武帝。
帝王的喜爱,原来是一场盛大的自恋,当人身处低位时,偶然得到,会觉得珍贵至极,但当人站到高处,便会发现,这份喜爱究其实质,其实相当的滥贱。
“不言骑事情办得快,陇右李家的罪状已搜集了八成,不日即可将李大人下狱。既是陛下的御花园,这太液湖中的锦鲤,自然由得陛下处置,无论清蒸还是红烧,臣下都当鼎力支持。”
乔知予俯视水面,挪动着手中鱼竿,又补了一句:“只是锦鲤既去,或该补一批鱼苗,陛下以为如何?”
世家始终为宣武帝的心头大患,无论怎样,他都想将其铲除。如今逮到李家的错处,正好黜去李正瑜的官,杀鸡儆猴,荡平科举推行之路上的阻力,选用一批出身寒门的士人。
“不急,不急。”宣武帝笑道:“含章赡博之士,鲠言正议之臣,诱而进之,必定入吾彀中。你瞧,上钩了!”
见浮漂抖动,他将鱼竿一抬,鱼线绷直,顿时钓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锦鲤。候在一旁的王福公公赶忙将其取下,用黄布包了,放在木桶中。
“你的竿子如何还没动静?”宣武兴致盎然的穿上饵,扭头看她一眼,再度挥竿甩钩。
乔知予望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湖面,不置可否的笑笑,“臣说tຊ过,臣不善此道。”
“两日前,你回京路上遭到赤燕残部刺杀?这些乱臣贼子,各个心怀异志,剿不尽、杀不绝。你怎么看?”宣武问道。
乔知予手持鱼竿,神色平静,“蛇有七寸,制其要害之处,得之矣。”
宣武闻言,扭头觑了一眼乔知予,似在分辨此言真伪,“打蛇打七寸不假,但杀了启蛰,你当真舍得?”
“三哥说什么,臣听不懂。”乔知予提了提鱼竿,不急不慢的回道。
“大燕玉玺被启蛰捏在手里,无论如何也不肯交。朕提审他多次,每次都对朕横眉冷对、闭口不言,但倘若朕提到你,他便竖起耳朵。早年军中有传言,说赤燕军少将军与你交好,不是兄弟之间的交好,而是契兄弟之间的情谊。”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乔知予抬眸,正好与宣武帝相望,却见他眉心紧蹙的盯着她,一张龙威燕颔、英武刚烈的脸上,神情颇为复杂。
是怀疑,是不忿,是懊丧,还有一丝不甘,一丝妒恨。
事实上,那不是契兄弟之间的情谊,而是男女之情,而且床都上过了,玩的花样很多,让她现在都还念念不忘。
但是话还是不能这样说,做人何必这么真诚呢?
瞥了宣武帝一眼,乔知予否认道:“无稽之谈。”
她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竿下浮漂,随口道:“杀就杀了,手下败将而已。”
这句话,真是如风刀霜剑,透着彻骨的寒。
宣武帝视线认真的描摹着乔迟冷峻的侧脸。他知道,除了乔家人之外,十一对谁都是这样,疏离有礼,冷心冷情。即使十一和启蛰真的有过一段,他对启蛰的感情,说不准还没有自己这个三叔多。
但十一越是这样,他越是放心。
他从未得到他,虽然不甘,但好在所有人都得不到他,因为他天生如此凉薄。乔迟,生来就不是让谁得到的。哪怕别人跪着求他,他也只会冷冷睨人一眼,毫不留情将人踢开,谁也捂不暖,谁也贴不上去。
“朕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宣武帝扭过头去,望着湖中锦鲤,眼眸缓缓眯起,“传国玉玺,不过彩头。天下太平,才是当务之急。”
太液湖畔,波光粼粼,乔知予在宣武帝身旁坐着坐着,没了耐心。
钓鱼、种菜、养花,中年男人三宝,她毫不怀疑下次再来议事,宣武帝会不会拉着她在御花园里锄地。实话实说,她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相比于干这些事情,还不如去西郊校场看看不言骑有没有偷懒,或者带着小侄子侄女去逛庙会。
本来都开始不耐烦,想走了,但宣武帝聊到了大蕃,又让她继续坐了会儿。
大蕃盘踞于西南高原之上,势力庞大。大蕃王名赤松赞普,年事已高,病痛缠身,前些日子刚刚病逝。
大蕃的继位制度与中原迥异,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并行,如若蕃王死前没有指定继承人,通常会在蕃王的兄弟和儿子之间引发动荡。赤松赞普去得突然,好在他的二弟达布祖赞权力颇大,众望所归,继承了王位。然而短短半月不到,这个新蕃王就遭到刺杀,死在了浴池中。
王位归属至今不明,王子王叔们各自为营,操戈相向,大蕃持续动荡。
乔知予一点都不关心大蕃如何,她还没这么菩萨心肠。让她坐回杌凳上的,其实是被迫卷入到这场纷争中的一个女子,算是她的青梅竹马,叫应念安。
应念安是应离阔的长女,容貌有七分像了她的母亲,五官秀丽,温婉端方。
大奉初创之时,大蕃王赤松赞普向大奉派出使者,提出求娶公主。那时漠北朔狼蠢蠢欲动,刚建立的大奉必须拉拢这个西戎邻邦,避免陷入双线作战的不利局面。
宣武帝本来想在宗亲中选一位公主,结果大蕃与前朝有过许多次通亲经验,使者指明了只有嫡亲公主才能与蕃王相配。宣武儿子多,女儿少,当时适龄的嫡亲公主只有应念安一位,于是便只好将这位长公主嫁到了遥远的大蕃。
按照中原的习俗,赤松赞普死后,作为王妃的应念安便成为了寡妇,可番邦风俗迥异,无子的王妃会与王位一样成为老蕃王的遗产,被转交给新蕃王的手中。于是达布祖赞即位后,应念安便改嫁给了他,然而他也很快遭到刺杀而亡。
如今的大蕃一片混乱,已经不值得拉拢。应念安,这位和亲公主的使命也已经完成,她修书一封,字字泣血,向自己的父皇祈求让自己回到大奉。
宣武帝也并非铁石心肠,对自己这个牺牲婚姻以换得邦交敦睦的长女,他心中始终有愧,于是写下玺书说明情况,令大蕃放行,并派出护卫队迎她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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