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大概过年时,她便能抵达盛京。
能回来就好,乔知予放下了心中隐隐的担忧,刚想走,但宣武帝接下来说的事情又绊住了她的腿。
“那日你们回京路上遇到刺杀,珩儿受惊之后又受凉,回宫以后高热不止。他自小仰慕你,知予,去看看他。”宣武帝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道。
从四明山回京那日,被噗了半脖子血的姻姻回家以后好吃好睡,而应元珩血都没沾到几滴,这还能给生生吓病了?
回想起第二世时与她坐到谈判桌上,眼神狠厉、咄咄逼人的四皇子,再对比一下此时这个柔弱多病、楚楚可怜的应元珩,乔知予颇有些感慨。
这一世杜依棠以为他是她们两人的孩子,对应元珩爱屋及乌,十分溺爱,结果把小四儿养成了温室里的花朵。不过温室里的花朵也有花朵的可爱,至少比第二世时可爱多了。
乔知予应下了宣武的话,放下鱼竿,离开了太液湖,背着手往四皇子的寝殿走去。
我的儿,我胆小如鼠、弱不禁风的好大儿,爹爹来啦!
第58章 第五十八癫
鹤羽殿中, 弥漫着一股浓郁而苦涩的药味,这药味与四处残肢断臂的噩梦相随,已经纠缠了应元珩整整四天。
自从那日从四明山回来, 他就病倒在床, 御医说这是惊悸与受凉所致,让他卧床将养。他见过杀人,但确实没见过这么近的杀人场景, 叔父会杀人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乔姑娘当着他的面也对敌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他无法忘记她当时歇斯底里的神情, 这个娴静乖巧的弱女子,明明上一刻还在仰求他的保护,下一刻就突然暴起, 一刀抹了别人的脖子,腾着热气的血溅了她满身, 也溅在他的脸上。在这几天的噩梦里, 她时常出现, 常常是在残肢断臂中与他克制的闲聊几句诗词字画,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出匕首, 冷不丁捅他几刀……
应元珩陷入了这样毫无逻辑的连环的噩梦,浓郁的药味与记忆中的血腥味交杂,叫人呼吸都感到阻滞,直到一丝如霜雪般冰冽的冷松气息长驱直入, 强势的占据了感官, 驱散了一切令人不愉快的味道。
应元珩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武稳重、眉宇紧蹙的脸。
“烧得这么严重, 起来,把药喝了。”
乔知予坐在床边, 皱着眉,把手从面色惨白的应元珩的额头上移开,揽住他的后背,将他扶着坐起来。随后,将床头冒着热气的药碗递到他手里。
“叔父。”
应元珩靠坐在床头,双手捧着药碗,难过的垂下头。
他属实太没出息了,只不过是遇到一场刺杀,竟然就被吓破了胆,还在床上躺了四天。如此软弱无力,也不外乎父皇不来看他,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像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叔父说道:“你还小,看到杀人,会害怕很正常,不必为此自责。喝药。”
应元珩闻言,心中稍微宽慰一分,仰头把这碗苦药一口气喝完,然后咬紧牙关,尽力的克制自己不露出皱眉的表情,希望自己能看起来勇敢无畏一点。
乔知予看着这小子打着冷噤还要努力做出一副“我是男子汉”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随手捡起床头的汗巾,给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给他擦了擦嘴。应元珩是少年郎,不是小女孩儿,所以她下手也没个轻重,把他脸上擦得红彤彤的一片。
四皇子长相与杜依棠有七分相似,唯有这双眼睛,像他真正的父亲。眼窝不深,眼皮是含蓄的内双,眼尾略微上翘,瞳仁澄澈,比杜依棠少了几丝威严与媚气,多了份纯真与懵懂。
此刻他tຊ抬头看她,额头绒发杂乱,脸红,鼻子也红,带着一丝病气,看着可怜又狼狈。
这张脸与前两世的四皇子一般无二。乔知予还记得,前世时,应元珩的亲爹依旧还是杜依棠的随身侍卫,不过他也依然早死。
前两世的杜依棠明显是在清醒的情况下与侍卫春风一度,知道侍卫是四皇子的亲生父亲,心里也一直有种担心事情败露的紧迫感,因此对四皇子十分严厉,令他一定要去争那个皇位。只有把皇位争到手,四皇子的身世才不会成为他的致命弱点。在那样的教导之下,应元珩长成了一个工于心计、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
第二世,他以迎娶姻姻作为条件,把她乔知予使唤得团团转,让她做尽各种见不得光的脏活,也为摘星处和不知阁最后被宣武帝一锅端埋下了隐患。
谁能想到呢?这个曾经肆意拿捏她的合作伙伴,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成了她的儿子。
这一世里,或许是杜依棠自恃她乔知予这个“孩儿他爹”颇有手段,而且看重血脉亲情,一旦得知应元珩是她的儿子,必定会竭尽全力护他一生,因此不再逼迫他汲汲营营于权力;不仅如此,由于杜依棠一直对乔知予有情,因此爱屋及乌,一直以来,对他异常疼爱。由于这些原因,这一世的四皇子应元珩,已经和一二世时大不相同。
他的性情、他的人生,因为她乔知予的介入而彻底改变,像是孤狼被养成了小狗,猛虎被养成了小猫,因有恃,便无恐,她乔知予这个爹,会是他身后最强大的靠山。
但她真的会吗?
乔知予唇角微微勾起。
说什么屁话!她又不是他真的爹,没有那么博爱,要不要出手帮忙,全看她的心情……
就像现在,她被他这张肖似杜依棠的脸勾起一丝怜惜,又被少年郎用这样孺慕的眼神仰视着,一时心情大好,就可以颇有耐心的扮演一下慈父的角色。
“生在太平之世的人,才有资格害怕,若在乱世,不杀人,就得被人杀,连害怕都是奢侈。”
乔知予将应元珩手中的药碗接过来,放到了床头案桌上,“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四海承平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你们这一辈人,需将太平延续下去。当看到杀人场面,人人心里恐惧,而不是麻木、迟钝,这才是正常的。”
应元珩闻言,忍不住问道:“叔父,你也会害怕吗?”
乔知予抬手搭上了少年人毛绒绒的后颈,安抚性的摩挲了两下,回道:“会,即便是我,少时也是会的。”
“不过,无论何时,不能放任自己沉湎于畏惧,而是要逼自己站起来,这样才能走下去。”
应元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理他是明白了,但叔父的这番话却无端的勾起他一些思绪。
他出生于乱世中,自从有记忆起,基本都被保护得严严实实。其实从他出生后到四岁之间,母后曾带着他有过一段很辛苦的颠沛流离的日子,只是她从不细说那些艰辛。那些零碎散乱的往事,他就总是爱从旁人的口中挖掘。
“母后在乱世里也看过许多这种可怕的场面吗?我听说当年叛军都杀进了外祖家,情况十分凶险,可是父皇当时却不在她身边。”应元珩问道。
是,你父皇不在你娘身边,所以你娘才能给我跳舞,还给我下药,最后阴差阳错才有的你啊!
思即至此,乔知予忍不住笑了笑,仔细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容道:“乱世中,女子妊娠十分不易,你的母亲怀你时奔波劳碌,确实吃了许多苦。”
她抬手将少年郎耳畔碎发抹到耳后,声音变得温和许多:“但你的父亲,其实一直在护她平安……”
当年先是她乔知予,然后是小侍卫,最后是应离阔,三方接力保护杜依棠。某种意义上来说,应元珩的“父亲”,从始至终守护在他母亲的身边。
应元珩是听不懂叔父的深意的,只当叔父说的父亲就是自己的父皇。想到父皇,他心中一阵泄气,垂头丧气道:“父皇他到现在都还没来看过我。”
他这臊眉耷眼的模样,活像一只打架打输了,毛还被啃得乱七八糟的小狗,委屈中带着一丝怀疑自我,还有一丝狼狈和不服。
乔知予垂眸端详了他片刻,面露微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不急不缓道:“你的父皇不只是你一个人的父亲,也是天下人的父亲。政务繁忙,抽不出空来实属正常,不要多想,安心养病。等养好了病,叔父带你去西郊打猎。”
听到能被叔父领着去西郊打猎,应元珩顿时就面露期待起来,又喝了一碗药,乖乖躺下休息了。
乔知予神色温和,甚至有些慈祥的看着他睡下,其实内心颇为唏嘘。
他那好父皇现在还在太液湖畔钓胖鲤鱼,所谓政务繁忙只是个善意的谎言。
至于为什么宣武宁可让乔知予这个叔父来看小四儿,都不自己亲自过来一趟,她只能说,天家无父子。年龄越大、地位越尊崇的儿子对于宣武帝来说越意味着威胁,宣武或许会在学业、品德等方面对自己的儿子严格要求,但是在感情上,真是一滴都挤不出来。
要向宣武帝这个九五至尊要父爱,还不如向她要,她偶尔一时兴起,还蛮有父爱的……
看着应元珩睡下之后,乔知予起身,准备离开鹤羽殿。刚要迈出大殿门槛之际,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娃正好兴冲冲的与她擦身而过,人还没跑进大殿,就举着草蚱蜢,兴高采烈的喊道:“皇兄!看我给你带……”
“承晔!”乔知予眉头一拧,一把将小孩儿捞了出去,“珩儿已经睡下,别去扰他。”
应承晔,杜依棠的二子,是大奉的十四皇子,虚岁八岁,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崽子。
“叔父?叔父!”
应承晔在乔知予手中翻过身来,一看是她把自己提了起来,顿时双眼一亮,草蚱蜢都不要了,也把皇兄忘到了九霄云外,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扒着乔知予的手臂就不撒开,央求道:“叔父,我要骑大马!”
乔知予说道:“大马有什么好骑的,叔父把你绑在炮仗上,火线一燃,你‘啪’的一声就上天!好不好?”
应承晔都听愣了,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顿时面露惧色,连连摇头,“不要!”
“反对无效,即刻执行。”乔知予猖狂一笑,大手一提就将小胖崽子捞起来,托在手中,作势要往天上丢,一边丢还一边说道:“上天啰,上天啰。”
应承晔一开始还害怕,过了会儿看牛高马大的叔父总能接住他,便也乐在其中,被颠来颠去,还咯咯笑个不停,闹到最后,连两个总角小髻都颠散了。
才玩了一会儿,乔知予见小孩儿已经笑闹得没了精力,料想他也不能再去闹腾他病卧在床的皇兄了,就把他夹在咯吱窝底下,找了处门槛坐下,把他放下来,为他将左右两边的发髻拢起来扎上。
这里是鹤羽殿的偏殿,没有启用,宫女太监们很少往这边来,显得有些冷清。
乔知予一时兴起,与应承晔疯玩了一会儿,把他过剩的精力耗了个干净,现在也不闹着骑大马,也不闹着骑炮仗了,连草蚱蜢都握不住,小脑袋一颠一颠的,看起来人都困迷糊了。
应承晔长得和应离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很明显就是应离阔的孩子,但因为他的母亲是杜依棠,她还是对这个调皮的小崽子多了几分宽容。
乔知予坐在大殿门槛之上,把昏昏欲睡的小孩儿夹在双膝之间,用大手捋顺了他的半边头发,熟练的用红绳给他绑了个状如羊角的小发髻。垂眸欣赏了一下这个可爱的杰作片刻,她点点头,颇为满意,准备把他另一边也给扎上,搞两个对称小羊角。
就在此时,一阵微风拂面而来,风里有股熟悉的暖香……
乔知予深吸一口气,品味了一番,随后眉峰微挑,抬眸一看,正好看见杜依棠正站在石阶下笑意盈盈的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今天身着一袭暗红绣金牡丹纹锦袍,云鬓高耸,满头珠翠,一身的雍容华贵,好看,衬她。
乔知予瞥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专心的把应承晔另外一只小髻扎好。
只是她能沉得住气,杜依棠却沉不住气了。她款步上前,语气怅然道:“淮阴侯,莫学飞花兼落絮tຊ,摇荡春风,迤逦抛人去。”
乔知予手底下的动作僵了一瞬,哭笑不得的斜睨了杜依棠一眼。
上次和这坏女人使了一招缓兵之计,说和她下次见面就共赴巫山,她还以为坏女人会使点计谋,找个地方设计一下,这样无论如何都能拖一拖,结果在宫里就……
她念的这首诗在民间是男女调情的情诗,前两句是:惟有相思情最苦,檀郎咫尺千山阻;后两句是:结尽寸肠千万缕,如今认得先辜负。听听,这满满的哀怨,不至于吧,嫂子!
乔知予垂眸一笑,摇了摇头:“孩子面前,别说这些。”
再怎么样思念情郎,杜依棠也是孩子的母亲,听闻此言,果真不再撩拨,但看着面前这一大一小的眼神却愈加的温柔。
乔知予给应承晔把发髻扎好,抱着已经睡过去的小孩儿,站起身来,对杜依棠嘱咐道:“珩儿受惊发热,熬几幅安神汤给他喝。三哥没来看他,他很是介怀,要多多宽慰……”
杜依棠定定的看着面前人,听着他对珩儿的关怀,一双凤眸中柔情如水波流转,心头像是火烧,又像是有猫儿在抓,一下一下,灼烫,又轻痒。
“承晔困了,抱他回去。”
乔知予将怀中小孩儿递给杜依棠,她作势接过孩子,但在孩子的掩护之下,一只手却悄悄探入面前人紫金官袍的大袖之中,修长的指甲不动声色的轻轻划过她的腕心。
痒痒的,让人心脏猛地跳漏一拍。
这个坏女人!
乔知予垂眸看着她眼角眉梢的妩媚笑意,眸色一沉,袖中大手猛地伸出去,握住她湿热的小手。
杜依棠诧异的抬眸看乔知予一眼,随后羞怯的垂眸一笑,想要把手抽回来,但怎么也抽不动。
她含羞带臊的瞪了眼乔知予,继续抽手,但那只大手就是在袖中牢牢禁锢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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