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这个天子,乔迟除了因为袍泽之情而有一分亲厚、因为君臣之谊而有一分敬重以外,多余的情绪一概没有,知节守礼,从不多言、从不僭越。
他知道他天生就是这样,除了他的家人,对谁都是疏离有礼的客套。
应念安回盛京时,应离阔的心情一度十分复杂。
念安与乔迟年龄相仿,在九年前,两人在临雒共处过一段时间,可能彼时就互相有意。作为父亲,他知道念安九年未嫁是在等谁,但他始终看不穿乔迟,不知道他到现在还未娶妻,是否心里也有念安。
对自己这个远嫁的长女,应离阔常觉亏欠,或许最好的补偿办法是由他牵头,询问乔迟的意思,然后给二人赐婚。
可他不敢那样做,他怕乔迟一口应下!
好在二人纠缠一番,最后依旧没有结果,念安失望的又回到大蕃。
乔迟的心真的是块石头,又冷又硬,对谁都冷淡无情。
他是如此吝惜自己的情绪,可他越是这样,应离阔越想看他展露出与平日不一样的神情,哪怕这神情是勃然暴怒,也让他珍视喜欢,且念念不忘,反复回想。
“杜修泽的提议朕觉得甚好。再办几件事,尚书令的位置便可以给他。”
与乔知予漫步在御花园小径上,宣武帝又起了个话头,“李正瑜这根老骨头,都已经被黜官丢爵,听说还不服气,到处说自己蒙了冤。要不是不言骑已经将李家贪污的证据张贴出去,恐怕天下文人又要说朕苛待老臣。”
说到此处,宣武帝瞥了一眼随行的禄存,嘉奖道:“禄存把此事办得不错,是你这个做师父的教得好。”
“臣随便教他一些东西,算不得师父。”
乔知予淡然道:“这是他自己的功劳。”
面前人的反应在宣武帝的意料之中,毕竟他连他这个三哥都并没有真正的放在心上,怎么会因为有实无名的师徒之情就对禄存另眼相待。
他笑了笑,又开始聊起其他政事。
禄存跟在宣武帝后方,视线却掠过他,落到侧前方那个挺拔如松的背影身上。
两个月以前的安乐坊小酒馆……
“想好了?”
“禄存只想跟着将军。”
淮阴侯的手落到他的肩上,揽过他的脖颈,“当年三哥送到我手里的有五个人,经历乱世只剩下来你一个。帝王耳目三千,你在里面什么都不算,但从今以后,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是我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脖颈上的手炽热温暖,将军的话像是雷声轰隆。
从此以后,喊面前人做师父再也不是他的一厢情愿。无父无母的他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的一把刀,而是他最依赖的人的徒弟,也是唯一的徒弟。
“师父。”
禄存红着眼眶,“噗通”一声给师父跪下了。
师父神情有些慈祥,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他的手很大,有薄茧,掌心炽热,揉得他的脑袋晕乎乎的,心却跳得很快。身体深处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羞赧和依恋,催促着他违背武者的本能,主动把脖颈这一致命之处亲昵的送进他的掌心。
师父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师父想为谁效力,他就为谁效力。从此以后,他要跟在师父身后,到死都要跟着他。
出宫的时候已经临近晌午,乔知予与禄存前后脚的走出建福宫门。宫门前的青石路面上,两人面面相觑。
禄存双眼清亮,眼神渴望兮兮。
他刚刚被宣武帝夸奖了,乔知予知道他很激动,他很想她也夸夸他,或者拍拍他的肩,揉揉后脑勺之类的。这是在外面,还是不能太过亲近,于是乔知予就只是吩咐他带着不言骑继续办一些公务,让他立即返回西郊校场。
禄存走的时候,情绪明显低落。
跟条打架没打赢臊眉耷眼走回家的狗一样。
就这个没出息的模样明显很难做她乔知予的左膀右臂,事实上那句“你是我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也确实是她骗他的,她的左膀右臂是散入民间的鬼面军。
每一个都曾与她并肩作战,坚韧、强大、心力过人。
当年三千人全数退役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重新开始的平静生活,再加上后来又出了有鬼面军受到欺辱当着她自刎的事件,她便将仍然想回来的退役兵又召集起来。想回来的人数不多,只有一百多人,一部分像秋雨池一样安排进了盛京各个部门做女吏员,还有五十余人,则为她做事。
由于有着丰富的被背刺的经验,乔知予深谙人心多变这个道理,如今应云渡、妙娘身边都有人为她盯梢,甚至禄存身边,也安排了人观察。
她们都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兵,她们办事,她很放心。
其实很多年前出手救人的时候,乔知予并没有想到她们会成为如今她手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在这个世界,女人生存的难度总是会比男人高许多,一倒霉就会过得很苦,但只要把援手伸出去,拉她们站起来,最后她们就会帮回来。帮她们,其实也就是帮自己。
但也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拉起来,比如姻姻……
乔知予转头看向身后的皇城。
一入宫门深似海,第一世时,她最想离开的就是这里。可笑的是,一些人千辛万苦爬出来的火坑,却是一些人求而不得的竞技场。他们似乎在与同类的争夺里得到快乐,得到存在感与安全感,即使争夺的那样东西本身其实是个贱货,但只要是踩着别人的头抢到的,似乎就有味道许多。
此后半个月,天下太平无事。
听说朔狼的使节团已经在路上,还有一个月才能到;大蕃新蕃王登基,是老蕃王的侄子,竟只有五岁;南边的万象国新册立了一位国师,举国推行傩教。
而盛京在这半个月里发生的大事,也就只有前尚书令李正瑜闹出的笑话。老尚书不忿于因族亲贪污而导致全族所有子弟的官位都被罢黜,杵着拐杖到皇城宫门前叩头喊冤。宣武帝忍无可忍,缮写上谕将李正瑜及其族亲的罪状昭告天下,令其好自为之。
李正瑜大受打击,认定陇右李家会就此一蹶不振,一时气急攻心,大病不起。
于是在某天傍晚时分,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叩响了淮阴侯府的大门……
第77章 第七十七癫
还有半个月, 姻姻就可以进宫了。
乔知予在心里为她制定的计划是,进了宫就苟住,先把儿子生了, 生完她立刻想个办法把杜依棠拉下皇位, 把姻姻推上去。
然后就在姻姻得封皇后那一刻——
叮咚!系统判定任务圆满完成。
乔知予当即像坐了火箭一样原地起飞,“biu”的一声脱离这个糟心的封建大世界,直接回到……不行, 不能直接回,得转个弯, 从妙娘面前经过,轻轻亲她一口,和她说个“再见”, 然后再回到现代大学课堂。
总之,淮阴侯乔知予的传奇故事终于画上圆满句号, 从此, 这世上不再有大奉淮阴侯, 只有在读女大乔知予, 在象牙塔中继续她朴实无华的快乐求学生涯。
然而事情的发展真的能有这么丝滑吗?
乔知予持怀疑态度。
由于前两世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就满盘皆输, 这给她带来了一些神经质的疑神疑鬼,她发誓从现在开始,她连睡觉都要留半只眼监视姻姻。
可恶的蠢女人,她绝不让她再鬼鬼祟祟的扎她腰子!
为了梳理逻辑, 乔知予当即抄起狼毫, 在宣纸上认真写下《从外室到皇后:为所欲为的姻姻的一生》。其内容大致为:低调入宫——苟住(躲过宫斗)——怀孕生子(任务完成一半)——成为皇帝的正室即皇后(任务圆满完成)。
写完, 她放下笔, 叹了一口气。
这斩金断玉的手,这能开九石弓的手, 捏着笔竟然在写这些屁话。但没办法,这个世界都是建立在这些屁话的逻辑之上——是的,世界不仅是个草台班子,还是个狗屁兜子。
现在离姻姻进宫还有半个月,再急也急不来,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给姻姻送点红枣参片泡水喝,给她调理调理身体,以及紧抓思想教育,告诉她生男生女一样好,女儿也是传后人!希望她放弃重男轻女思想tຊ,孩子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都感到幸福美满,就不用再追男宝,让她好快点完成任务。
不过,异性长辈过度关注晚辈怀孕生子的私生活……多少沾点变|态。
就在乔知予思考着自己这个“伯父”如何措辞才能在姻姻面前显得不那么变|态时,下人在门外告禀,说是有位姓李的姑娘前来拜访,想要见她。
姓李的姑娘?
想到这段时间陇右李家闹出的事,乔知予了然的笑了笑,脑海中浮现出一双明亮倔强的眼眸。
终于来了,不枉她当时蛮不讲理抢了她的画,光天化日之下做了一回登徒浪子。
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反正姻姻入宫也还有半个月,闲着也是闲着。让她想想,这颗洁白美丽的棋子,拾起之后,该落在棋盘上的哪一处呢?
这样想着,乔知予优哉游哉的跨出书房,背着手,往中堂而去。
二月半,冰雪消融。
晚风从中庭抽芽舒蕾的梨花树间穿过,吹动人的衣衫时,让人的衣角都染上淡淡的花香。
步檐之下,侍人提了纱灯,领着一女子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昏黄朦胧光影间,错落横斜的梨树枝桠间,李维仪的身影偶尔如惊鸿一现,水为佩、风为裳,高挑冷然,姿容清绝。
像雪中绿萼、岩上青竹,像山间明月、林下清风。
乔知予远远看着她,像在欣赏一幅游动的水墨山水画。
李维仪,李正瑜的老来女,陇右李家最小的女儿。与她那几个草包哥哥不同,她自小冰雪聪明、颖悟绝人,在李正瑜的教导下,饱谙经史、博览古今,有才女之名。
陇右李家世代书香,但与所有世家一样,随着时代的发展,总免不了没落。家中子弟几乎都贪图享乐,不思进取,只想靠着家族荫庇入仕。
每每想到家中后辈无人可堪大任,李正瑜总是忍不住抚膺长叹,感慨自己灵气斐然的小女为何不托生为男。
是啊,男人是多么重要,男丁是宗族香火、嗣承根基,女儿只是泼出去的水。可在李正瑜被黜官免爵病倒之后,他的儿子们聪明的闭门不出,免得四处碰壁,丢人现眼。所有人里,只有他的小女儿拖着孱弱的身体抛头露面,为自己的父亲到处奔走。
乔知予欣赏这样的女人,坚韧、重情、勇敢,哪怕她根本不会武,身体也很孱弱单薄,可她的灵魂里,自有强大闪光的东西。
更何况她还很美,对于美人,乔知予总是愿意多看几眼的。
于是当李维仪走到中堂里时,她便一不小心多欣赏了她几眼,多到不合男女相处的礼数,又有了点登徒浪子肆无忌惮的味道。
屋外暮色四合,中堂里烛火昏黄暧昧。
李维仪感受到那道视线毫不掩饰的落在她的身上,里面没有胛昵轻慢,可也确实是十分感兴趣的在她的身上游移。若是往日遇到这样越礼的人,她一定会不悦的转身离去,但今日不能,因为今日她是来求人的,所求之人,就是一直在注视着她的这个人。
父亲受族亲贪污赈灾银一事连累,被天子黜去尚书令一职。
或许族亲的贪污只是一个借口。父亲本就是盛京世家中执牛耳者,又兼文臣之首,平日里心系世家利益,总是与天子意见相左。在不经意间,他成为了天子拢权之路上的一大障碍。平日里她也常劝告父亲要让步,可父亲身在局中,十分固执,她身为一介女流,也人微言轻。
后来天子降罪,父亲自恃身份贵重、资历颇高,还有从龙之功,不信天子竟然如此绝情,几次三番到宫门前叩头喊冤,气得天子缮写上谕将李家的罪状昭告天下。
大奉士人入仕途径有三种:世袭荫庇、官员举荐,还有即将推行的科举。如今李家失去世袭资格,声名也一塌糊涂,无法举荐。族人想要入仕,只剩科举一条路,可家中兄长学识平庸,难有建树。
父亲认定陇右李家会就此一蹶不振,气急攻心,大病不起,身体越来越差。
她知道君无戏言,覆水难收,可还有补救机会。或许有谁能向天子进言一二,天子素以仁德治国,感念父亲曾为大奉尽忠竭节,或许一时眷念老臣,事情就会有转机。
只是这事实在不好办。父亲名誉丧尽,门生故吏各寻出路,其余世家亦纷纷避嫌,思来想去,能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又可能接受她的相求的人只剩下了一个。
那人曾在十月的四明山秋猎中对她言辞暧昧,还当着她的面抢了她的画,收入怀中。
或许求他,他真的会答应呢?
思即至此,李维仪抬眸看向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正在毫不掩饰打量她的淮阴侯。
中堂里烛光摇曳,两人四目相接,她心头一慌,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64/90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