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没有爹娘,伯父就是她的爹娘,无微不至的照顾她。
她从来不想让他失望,可为什么她想要的总是那么多呢?
此时此刻,在这昏黄的铜镜面前,姻姻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而这丝怅惘甚至压下了愿望成真的喜悦。
“伯父,姻姻进宫后,你会忘了我吗?”她抠弄着手指,不安的问道。
乔知予放下了木梳,“姻姻,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不是完人,也会娶妻生子,等我有了自己的妻子、孩子,就再也没有精力管你。”
“伯父……”听到这话,姻姻垂下头,突然难过极了。
她知道伯父迟早会成婚生子,成为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他不可能永远是她乔姻一个人的伯父,可是听到他亲口这样说,她的心就像被扎了个口子一样。
她真想一辈子依偎在伯父的身边,享受他无微不至的宠爱,可是与此同时,也想成为陛下的妻子,享受九五至尊的爱以及万人之上的权势。
为什么二者就不能两全呢?她真的会被他就此忘了吗?
思即至此,她忍不住鼻头一酸,带着哭腔道:“不要不管我。”
乔知予瞅了一眼系统界面,无事发生……
都这样了,任务对象稳固得很,一点波动都没有。蠢姻姻,这个皇帝是无论如何都要嫁定了是吧?
叹了口气,乔知予继续道:“好了,进宫以后,要继续听伯父的话。只要听话,不会不管你的,明白了吗?”
姻姻用挂着泪的眼瞅了她一眼,似乎在辨别此言真伪,在确定自己伯父是认真的之后,神色立刻轻松起来,吸了吸鼻子,保证道:“姻姻一定听话。”
三月初三是上巳节,上巳节当天,天子纳采。
对于姻姻而言,纳采仪式不过是走个流程,她早已被内定,连寝殿是哪座都被宣武帝确定好了。
上巳节后第二日傍晚,麟德殿召开了一场热闹的宫宴。应邀入宴者有二十余人,都是朝中官吏,其女儿俱已被纳为妃嫔,自此承担为天家开枝散叶之责。
这场宫宴就像是普通人家女儿成亲之前的起嫁酒一样,作为嫁女的一方,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乔知予心头不是滋味。
姻姻再蠢,她也拉扯了她十七年,现在就要被宣武帝这条老狗给拱了……关键姻姻还是自己上赶着贴过去的,这怎么能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双向奔赴呢?
辛酸、苦闷、怒其不争、无奈,千般滋味齐齐涌上乔知予心头。
说实话她现在看所有人都不顺眼,但她也不能抽所有人一巴掌,于是只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自斟自酌喝闷酒。
宣武帝从主位下来敬了她两三次,杜依棠也下来敬了一次,她都喝了,喝得涓滴不剩,很快,食案边堆了七八个空酒壶。
身体改造带来的“千杯不醉”只是让她的神智保持清醒,但酒喝得实在太多,身体还是会有反应,比如脸和身上的皮肤还是会因为酒精而泛红。而且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其实今天真的很想醉一醉,最好能骑着小马吹着夜风,信马由缰,一路走一路高唱《小星星》。
所以综合下来看,她真的很像是喝醉了,甚至连她自己都相信自己有点醉,并试图借酒装疯。
在这种情况下,本来不该再有人给她倒酒,但偏偏就有人坐到她身边,不慌不忙的继续给她斟酒。
这个人是杜修泽。他的侄女相貌清丽,性情温婉,也被选进宫了,所以他便出现在此次宫宴上。
“杜兄,这是闹哪tຊ出?”
乔知予皱着眉,不适的甩了甩头,像是醉得不清,“尚书令亲自给我斟酒,让御史台看见又得……又得参我。”
话虽这样说着,但还是将手边又被倒满的酒盏端起来,一饮而尽。
杜修泽笑看面前人的醉颜,言语中有着无限的纵容之意:“这里没有御史大臣,也没有什么尚书令,有的只有你的老朋友而已。”
他托着酒壶,再次将乔知予手边酒盏斟满,“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来,乔兄,再满饮一杯。”
第80章 第八十癫
载歌载舞、笑语欢声的宫宴之上, 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杜大尚书循循善诱,频频劝酒。
而一向海量的淮阴侯心中苦闷, 一盏接着一盏, 喝到最后似是有些不胜酒力,不适的以手支头,眉宇紧锁。
“再来一杯?”杜修泽狠了狠心, 举起酒壶,就要为面前人再次添酒。
乔知予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酒盏, 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喝酒误事,不能再喝了。”
她的手伸得突然, 杜修泽没有防备,上好的楼兰赤血从壶嘴中淌了出来, 洒在了她的袖口与手背。
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顺着她的手背缓缓往下蜿蜒, 淌过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 汇聚在指尖, 最终滴落到食案上。
看着面前人覆在杯口的这只手, 杜修泽从怀中取出素帕,不动声色的为其拭去手背与指间的暗色酒痕。
“知予,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他问道。
他几乎从未见到乔迟有过这般苦恼的时刻,除却年少之时, 也从未有机会与他离得这么近, 近到……触手可及。
“是姻姻。”乔知予闭着眼, 头疼的叹道:“她不懂事, 我担心她。”
乔家与杜家不同,杜家人丁兴旺, 宗亲众多,而乔家嫡系也就那么几个人,与宗亲也少有往来。在乔家的这些人里,乔姻是乔迟最疼爱的后辈。她是他的侄女,却更像他的亲生女儿,是他宠爱有加、呵护备至的掌上明珠。
听说参与纳采是乔姻自己拿的主意,乔迟一定是为她操碎了心。
“放心,陛下定会照顾好她。”杜修泽安慰道。
“嗯……”乔知予皱着眉,像是酒意上涌,难受的甩了甩头,“头晕。”
她的这幅醺醺然的样子很快引来了宣武帝的殷切关注,后者迫切的提议让她在宫中暂歇一晚。但乔知予强打起精神婉言谢绝,再加上杜依棠在一旁不冷不热的帮腔,提醒着宣武帝,今晚还有三十余位新人等待他认识,于是宣武也只能放弃自己的某些盘算。
杜依棠和杜修泽是同宗,但并不同支。在乱世中,杜依棠所在的陇右杜家遭到应离阔的仇家袭杀,死伤殆尽,剩余的杜家人迁到盛京后,盛京的清河杜氏主动与他们亲近。如今两家亲如一家,而杜修泽也唤杜依棠一声姐姐。
对于自己这个上进的堂亲弟弟,杜依棠一向是十分放心的。宫宴结束后,她便委托杜修泽送自己的心上人回家。
暮色四沉,麟德殿外,参加宫宴的大臣们陆续离去。
乔迟明显是醉了,面色潮红、一身酒气、眼神也不如平日凌厉。杜修泽虚虚扶着他从殿内走出来,却被他不耐的推开,“别来扶,我知道自己走!”
杜依棠心中担忧,忍不住斥道:“淮阴侯,都醉成什么样了,还在胡闹?”
乔迟一下就不动了,他靠在大柱上,怔怔的抬眸看她。
被朝思暮想的人这样看着,杜依棠的心顷刻化成了春水。
她实在很想什么也不顾的出宫而去,和面前人春宵一度。可是今晚新人入宫,她是六宫之主,必须出面安排诸多事宜。众目睽睽之下,她无法脱身,就像应离阔也脱不了身一样。
她也想攀到他身上,融进他的怀里,如果不行,至少摸出手绢给他擦擦脸、理理衣襟,可是宫中人多眼杂,修泽也还站在一边,她也不可以。
六宫之主的位置坐着孤寒无比,这用杜家人的命堆来的后位,她怎敢放手?而有这后位的束缚,她想要霸占他哪怕一次都十足困难。
有时她也会想,倘若此生能有重来的机会,她什么荣华富贵也不要,只做他的身边人,与乔迟白头到老、相守一生。只是再如何,这也只是奢想罢了……
“姻姻入宫之后,我会照看她,你不必担心。”
她安抚完乔迟,便仔细嘱托杜修泽,让他务必将乔迟送到侯府,看着他进门后才能离开。
这盛京盯着乔迟的眼睛实在是太多了,她实在不放心他自己一个人醉醺醺的回去。
杜修泽颔首应下。
乔知予来赴宴时是骑马而来,现在这个样子已经骑不了马,于是杜修泽将她扶上了杜家的马车。
乔知予靠坐在车厢一侧,闭目休憩,像是困倦极了,杜修泽就坐在她的对面。马车不算宽敞,两人对坐稍显拥挤。乔知予的长腿无处安放,只能曲着,显得有些委屈巴巴,当然,杜修泽也没比她好多少,一样坐得难受。
明明往里面挪些,错开着坐会好一点,但他不知道抽了哪根筋,偏就要坐在她的对面,静静的凝视着她。
气氛慢慢变得凝滞起来……
每当这种时刻,乔知予的脑海里总是忍不住想些有的没的。
今天是姻姻进宫第一晚,也不知道宣武帝会不会第一个就掀她牌子。她知道乔府的嬷嬷教过姻姻男女性知识,但她还是很担心。
要不要等会儿半夜去爬姻姻的寝宫,掀开瓦片看看?
这实在太变|态了,到底有哪家伯父是这样的,可是她真的很担心!
事实上,她恨不得现在就跳到寝宫里,神兵天降,狠狠一巴掌抽到宣武帝脸上,让他不许拱姻姻,然后转身反手一巴掌抽到姻姻脸上,让她不许选老屌子,给她重新选人!
当然,从理智上,她明白自己只是太过紧张。毕竟姻姻一直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陡然失去对她的控制,让她的心绪多少受到影响。
偏是烦心的时候,杜修泽又凑上来,该怎么料理他呢?
先抽左脸还是右脸?
……
乔知予此刻的想法,杜修泽是全然不知的。
清冷的月光从侧窗照进来,在马车中投下一道光柱,落进面前人的怀里。
皎皎明月,入我怀中。
杜修泽也曾妄想明月入怀,他的明月不在天上,此时此刻,就与他同处一室,就在他的面前。
面前人靠在车厢一侧休憩,带着满身的酒气。闭上了那双黑沉的眼睛,卸去了那一身惊人的气势,这让人再也难以将他与传闻中狠辣无情、惮赫千里的淮阴侯联系起来。
枭心鹤貌,这是乱世中大奉的敌军对乔迟的形容。
他这一张疏冷清俊的脸,不像武将,而像世代书香的读书人。他的这一双修长的手,比起握刀,也更加适合提笔。
如果没有乱世,他不会入伍,他会留在盛京,留在他的身旁。他是清河杜氏的嫡子,他是淮阴乔氏的长子,他们是少年玩伴,也是挚友,等到他看清自己的心意……他们就在一起,朝朝暮暮相守。
或者在那年桃花树下,他对他做尽最恶劣的羞耻之事,强迫他与他一起面对自己的欲念,把他牢牢锁在自己的身边。
十七年前,所有人以为乔迟出身不正,对他多有贬损,可他在人群之中一眼就看到了他。此后一起纵马打球、游湖看花、烹茶煮酒、秉烛夜谈的日子,他把他的一言一笑记到了骨子里,可是他为什么像是把少年情谊全都忘了?
他明明应该属于他,只属于他。
杜修泽神色不甘,缓缓伸出手,将要触碰年少不可得的梦中人。
他的心跳很快,他的呼吸沉重,他欲乘人之危。
这不怪他,他只是,实在太想得到他……
“大人,侯府到了。”
马车骤然停下,车夫扬声告禀。
面前人的双目缓缓睁开,杜修泽眼神一凛,伸出去的手顷刻翻转,托住他的手肘,将他扶下马车。
“多谢杜兄。”乔知予面色泛着潮红,呼吸也十分紊乱,“就送到这儿,我已经到家了,多谢。”
乔姻已经入宫,淮阴侯府中只有乔知予一个人独居,此刻冷冷清清。
“路都是黑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杜修泽执意要将乔知予送到里屋。
没办法,羊要入虎口,挡都挡不住。
仅有的一点酒意被夜风一吹,散了个干净,乔知予略有些踉跄的脚步从tຊ六分假四分真变成了纯靠演技,怎么说呢,演得十分辛苦,但又很有趣。
眼见着快要送到卧房,杜修泽似乎是想要让她酒后吐真言,开始问起一些平日里深藏心底的问题。
“这么多年还不娶妻,乔兄难道是在等谁?”他问。
“是,在等一个女人,可惜……可惜等她没有用。她不爱我。”乔知予嘴上胡说八道,但神情却是十足的情深不寿,像是真的有这么个女子,让她等了好久好久。
杜修泽扶着她手肘的手不自觉的同力,他不甘的继续道:“她是谁?是公主,还是贵女?”
“都不是。”乔知予胡乱摇了摇头,“她啊,她嫁过人,生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我的……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愿意和她的丈夫和离,然后,然后嫁给我。”
“你的孩子?”
语言无法形容杜修泽此刻的心情,好像妒忌、憎恨、不忿、凄苦这些情绪一通乱搅,搅合成一盆滚烫的毒汁,全部浇在了他的心头。
“你心悦于她?”他一字一顿的问。
“是,我一直在等,等她回头。”乔知予演得十分入戏,痴情得差点连自己都要信了。
杜修泽忍无可忍,咬牙切齿的质问道:“那我呢?乔迟,我杜修泽在你心里,难道一点分量都不曾有?”
“你到底在说什么……杜兄。”乔知予不适的甩了甩头,像是酒意上头,已经不再清醒,“我们,我们不是同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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