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朔狼部战士们在朔狼王的带领下,再次侵入汉境,在满载而归之时,在珍珠碛遇到了一字排开等待在此的漠北军精锐。人不多,只有三千人,但气势熏灼、杀气腾腾,像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而乔迟就是这柄长剑最锐最利的剑锋。
在漠北亘古的寒风中,他领着这柄长剑,以拔地倚天之势,狠狠向朔狼军斩下来!
那是朔狼部从未遇到过的劲敌,以一当十的朔狼勇士,在珍珠碛折了两千,血染红了整片戈壁滩!朔狼王首尝败绩,被斩一臂,差点身首异处,带着残部大败而逃。
从未有过失败的朔狼王认定这支南部王朝的强兵只是侥幸得胜,但事实证明,他的逃脱才是侥幸,天神并未再次庇佑于他。
在五个月后,在华木盖,朔狼部再次一败涂地,而这次,他的首级被乔迟这个活阎王毫不留情的割下,悬挂于边塞城门之上。
华木盖一役,镇北军统帅乔迟乔知予一战成名,自此——声慑燕然,势压横山,鹰扬虎视,惮赫千里!
执思义那时只有十五岁,他的父亲是朔狼王,母亲是被抢来的汉人,他是朔狼王的儿子,可却从未被任何人当做他的儿子。他是杂种,是朔狼和汉人之间的夹缝,他不为任一部族而活,只为他自己而活。
在华木盖一役中,朔狼大势已去,所有朔狼勇士都在往前冲,他握着武器,转身逃离。最后一次回头,纷乱的战场上,透过互相厮杀的人群,他看到乔迟提脚踩在父亲的胸口,弓着身,一只手扯住父亲的头发,另一只手提着剑,割下了他的头。
四周狼烟滚滚,杀声震天,但执思义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只怔了那么一瞬,立刻扭回头,逃得干脆利落。
在战事结束之后,他那个名义上的大兄执思庆即位为新王,决定向大奉臣服。草原上就是这样,弱肉强食,打得过就掠夺,打不过就俯首于强者。活着,更好的活着,就是这里唯一的信条。
为了博得大奉天子的信任,大兄效仿旧制,要往大奉送出质子。质子的人选需是朔狼王血亲,一旦朔狼反叛大奉,质子便会被即刻处死。
大兄无子,只能送兄弟,在争夺朔狼王位的过程中,不懂事的兄弟都被他杀光,剩下的都是坚定的站在他身边的手足,自然送不得,于是无人在意的执思义立刻就被封了归仁亲王,被请上了马车。
草原上的狼群从来成群结队,可也有不为族群所容的孤狼,他从始至终都是那只孤狼。
大奉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朔狼部也没有,可相比于这豪华的金丝笼一样的宅邸,他更想念草原上粗陋的毡房、成群的牛羊、还有低矮的蓝天、爽利的风。
“腿伸出来。”面前人说道。
执思义打了个激灵,猛地回神,“想干什么?我不!”
他忘不了面前人在战场上厮杀的凶悍模样,后来许多次做噩梦都还会梦到他慢条斯理的割下阿爹的头的场景。他如今孤零零的被撇在大奉,他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或许他是想来戏耍他、折磨他,或者还有其他的想法……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他想活,实在活不了,死也可以,最好能留全尸,他不想被割脑袋。
臭小子竟然还硬气得很!乔知予眼神一凛,缓缓抬起了手,眼神在执思义的身上逡巡了一下,瞄准他的胸,正要下手,执思义见势不妙,赶紧把腿伸了出来,伸到了她面前。
吃硬不吃软?
她阴阴的斜了他一眼,他咬着牙瞪回来。
实话实说,小伙子长得还不错,高鼻深目、双眸碧蓝,眉宇之间既有汉人的柔美,又有朔狼部族的刚毅,哪怕是以时下的眼光来看,他也是个俊俏的小伙。只可惜,身为两族混血,他注定在哪里都讨不了好。
瞥了眼他伤痕累累的脚底,她问道:“脚怎么回事?”
“干你屁事。”他回道。
乔知予点点头,拍开一坛子烈酒,向他介绍道:“你看,这是酒。”
说完,她大手一翻,酒液倾泻而出,全都浇到了他的脚上。
凄厉的惨叫声顷刻响彻十王宅上空——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操|你娘,放开我,放开我!我杀了你!”
执思义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剧烈的挣扎着,一边痛叫,一边在地上扭得像条翻肚皮的菜花蛇。
屋里侍人扫地的扫地,拾掇杂物的拾掇杂物,没人搭理他。
等他喊得差不多了,乔知予使了一个眼神给侍立一旁的嬷嬷,嬷嬷立即朝门外招手。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一拥而上,把执思义按严实了,给他脚底上药。
“我自己上,放开我,别碰我,滚开!全都滚开!”
不知这臭小子哪里来的牛力气,一挣扎起来几个大汉都按他不住。
乔知予看得心中窝火,双眼一眯,箭步上前,伸手一巴掌狠狠就呼他脑门上。
蒲扇大的大巴掌果然药到病除,执思义被呼得头晕眼花,也不骂人了,也不挣扎了,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任由侍人把他的脚缠满了绷带。只是这个过程中,嘴里一直哼哼唧唧,不知道在哼些什么,听起来倒是委屈巴拉的。
药上完的时候,屋里也打扫得差不多了,乔知予挥退了全部侍人,拿出了自己给执思义带的礼物。
盛京最近有tຊ家酒楼新开业,厨子是漠北边镇来的,烤羊做得一绝,味道正宗。想到执思义这小亲王幽居在十王宅中,估计平日也只能厨房做什么吃什么,乔知予就给他打包了两大根烤羊腿,用油纸包着,还是热乎的。
执思义本来缩在墙根,一副受尽折磨萎靡不振的模样,一闻到肉香立马双眼一亮,爬了起来。
乔知予蹲下|身,把油纸展开,递到他面前,他倒也不客气,提过一根羊腿就迫不及待的捧着啃,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好像已经完全记不起刚才才被她扇了两巴掌。
看少年埋头吃得满嘴油光,两腮鼓鼓,好像饿死鬼投胎,乔知予心底那点坏心思又冒了出来,忍不住问:“有这么好吃吗?”
执思义歪坐在地,只顾着啃肉,忙中抽空的点点头,半点眼神都没给她。
她打量了他两眼,幽幽道:“我下了毒。”
此言一出,执思义顿时傻住了,猛地抬头看向她,两腮仍自鼓鼓,嘴边满是油渍,眼里全是茫然。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羊腿,似乎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又嚼了嚼腮帮子里的肉,似乎不知道该咽还是该吐。
好可怜的孩子,她怎么一天到晚净干这事?
乔知予自我唾弃一番,然后伸手在执思义手中的大羊腿上撕了一块肉,放进了自己嘴里,笑道:“开个玩笑,继续吃。”
执思义明悟了自己被耍,一时十分气愤,可又舍不下手里喷香油亮的大羊腿子,只好瞪了她一眼,背过身继续啃。
淅淅沥沥的汁水滴在他的身上、地上,他不管不顾,一边啃,还一边吧唧嘴。
乔知予觑他一眼,眉头皱起,“执思义,你是狗吗?是不是没人教过你规矩?”
吃相丑成这个样子,实在少见。
“你才是狗。”执思义百忙之中反唇相讥,“我们朔狼人都是这样,我们又不用筷子。”
“人吃饭,是让食物来够嘴,狗吃饭,才是用嘴去够食物。”
乔知予挑眉道:“朔狼族人是不用筷子,可是我记得,你们的贵族吃肉用刀剐着吃,不是像你一样上嘴啃。”
“要你管!”执思义头都不抬。
十王宅的厨子做的饭菜全都不合他的胃口,肉不是切成丝就是切成丁,还要和一堆菜叶子炒在一起配米饭,挑都挑不出来。他被关在这里,每天也就勉强饿不死,好久都没吃到大块的烤肉,好不容易吃到一次,也不知道这辈子下一次吃是什么时候。
至于吃相,他从小就没吃相,没谁管过他。
乔知予嫌弃的皱起眉头,很想抽他一巴掌,然后把他放弃,但看了他两眼,还是叹了口气,劈手夺过羊腿骨,“今天就吃到这儿。”
“唔唔唔!”执思义嘴里死死咬住羊腿肉,吊着不撒口,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团。
“松口!”乔知予抬起手威胁他,他却怎么也不松,偏就要犟着。
她被气笑了,把手放下来,手指顺着他的唇缝抠进去,生生掰开了他的嘴。
“再不听话,牙给你挺了。”
此言一出,执思义浑身一抖,赶紧卸了下颌的力。
乔知予的手指却没有拿出去,而是摸了摸他的两颗锋利的犬齿,“狗牙长得不错。”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执思义瞪了面前人一眼,就要闭嘴狠狠咬这人两个血窟窿!
可乔知予双目一横,他就立刻没了这个胆量,只敢臊眉耷眼,软软的嚼了两下她的手,任由她又摸了摸犬齿。
第84章 第八十四癫
原著《外室春生》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大奉, 但并不意味着大奉以外的地方是一片虚无。这个世界很大,大奉居中,北有北狄朔狼, 南有南蛮万象, 西有西戎大蕃,东有东夷百济。
前两世,乔知予的力量都实在太过弱小。第一世, 世界对于她而言好像只有盛京这么大,第二世, 世界也就只有整个大奉这么大,到了第三世,随着她的实力逐渐强大, 她的触角开始探出大奉,探索大奉之外的领域。
这是最后一世, 不过任务没有截止时间, 也就是说, 只要姻姻还活着, 她也还活着, 这个任务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一直以来,乔知予都在有意无意的留后路。倘若宣武帝突然翻脸,她又倒霉的没能把他从皇位上扯下来,总不至于像上一世一样无处可逃。她会带着姻姻, 去大蕃, 去万象。如有必要, 她甚至不介意假装向长平和启蛰出卖一下色相, 换取短暂的庇护,等缓过来了, 再想办法做任务。
当然,姻姻嫁进宫里后一切都十分顺利,看起来似乎不太有这样的风险……但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退路,永远不嫌多,而面前这个被朔狼部视作弃子的归仁亲王,调|教好了,也将是她的一条退路。
乔知予用虎口卡住执思义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
她左右扫了他两眼,微微皱眉,眼神挑剔得像在看一款理财产品。
他的父亲执思力,大兄执思庆都是典型的朔狼部勇士,狡诈、狠戾、骁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们有着身为头狼的敏锐与果决,还有对待敌人的歹毒。与他们相比,执思义毫无头狼气质,看起来更像条屡战屡败的狗。
他的大兄坐在朔狼部金帐里手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他在大奉寄人篱下,吃块烤羊腿被香到不肯撒嘴……
有的时候人没出息到一定的境界,甚至会生出一种蠢萌的即视感。
看着他糊了满嘴的脏污油渍,披散的乱糟糟的卷毛短发,还有系成左衽的鼓鼓囊囊的衣服,乔知予只觉得这落魄小狼离呼风唤雨、搅弄风云似乎还远得很。
“是不是从来没人教过你规矩?”她俯身问道。
执思义被迫仰着头,似乎被掐得不舒服,但又不敢挣扎,眼里满是不耐,“我阿娘死得早,我在羊群里长大的。”
“你爹呢?”
“被你杀了。”
“我说的是在他死之前。”
“他没管过我,我也不用他管。”
看着面前人这双灰蓝色的澄澈眼眸,乔知予继续问道:“你几岁了?”
“二十五。”
“你看,这是我的巴掌,待会儿会抽在你的脸上。”
执思义迅速改口:“十八。”
行,吃硬不吃软也是一个优点,总比软硬不吃好。乔知予决定接下这枚棋子,手把手教一教,就从吃饭穿衣开始教。
她倒不担心这小狼崽子要为父报仇,有的时候,仇恨是成长最好的催化剂……不过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对他那个父亲有多深的感情。
思即至此,乔知予摸出了帕子,居高临下的给他擦去脸上油污。她下手没有分寸,一擦就是一道红痕。
执思义皮糙肉厚,一点没觉得疼,反而因为乔迟竟然给自己擦脸,新奇得不行,头抬得高高的,眼睛亮亮的。
“喜欢吃什么就和管事的嬷嬷说,厨房会给你做。”乔知予不急不慢的说道:“你识不识字?”
“不识,我是漠北蛮子,蛮子都不识字。”他回道。
闻言,乔知予立即嫌弃地皱起了眉。
执思义见她皱眉,闷笑两声,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骗你的,其实我会,阿娘教的。问这干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头发束起来,衣领重新系,系成右衽。”
最后,执思义心心念念的两根烤羊腿还是落到了他的肚子里。
乔知予走的时候,他跟到了十王宅的门口,对着她的背影,不知礼数的大声问道:“下次什么时候来?”
乔知予回头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来。”
他本来笑得正开心,一听到这句话,顿时一怔,愣愣的望着她,“没有下次了吗?”
“我……”他一脚迈出十王宅的门槛,像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但下一刻,门口的守卫便上前,将他拦回门里。
他被掀得倒退两步,无措的看了看左右两边侍卫,又看了看她,清澈的蓝眼里像是蒙上了一层灰,也不说话,就是呆呆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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