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祈看向身侧的“李长佑”,眯起了双眸,一语惊人:
“陇右李家李长佑早已于一年前去世,站在这儿的新科状元郎——是个冒名顶替的女人!”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李长佑,看起来其实不像个女人。他双颊清癯、身形高瘦,既无女人之娇,又无女人之媚。立在殿上,他脊梁挺拔硬挺,像一竿青竹,全无半分柔情绰态。
被这般恶意诽谤,他只是涵养极好的笑笑,并未做任何反驳。
殿中武将本在昏昏欲睡,见有热闹可看,一瞬间全都清醒了过来,兴致勃勃的交头接耳。
钱成良扭头朝乔知予甩了个眼神,笑着打趣道:“欸,还记得吗?刚入伍的时候,你也像他这么瘦,脸又长得秀气,还不乐意和我们一起去蹚水,当时军中有人也说你是女人。”
朱横是后来从赤燕军中投效大奉的,不知道后来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魑鬼将军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追问道:“后来呢,十一当众脱裤子了?”
男人面对这样离谱的质疑,当然脱裤子就行,反正都是大男人,怕什么。
“你什么时候见过十一在我们面前脱裤子,世家大族子弟,知道吧,凡事要讲‘礼’!脱裤子这就不叫‘礼’。”
教训完朱横,钱成良继续道:“后来当然是本国公仗义出手,替十一教训了那些无理取闹的家伙。”
朱横顿时向他投去赞许的眼光,“四哥,你真两肋插刀!”
乔知予瞥了钱成良这老家伙一眼,意味深长道:“四哥怕不是老糊涂了,当年那些人,是我挨个抽过去的。如果我没记错,你也挨了我的抽。”
“因为你一边大笑,一边来扒我的裤带。当时抽得是你的左脸。”
听清楚原委,朱横看钱成良的眼神一时变得无语起来……就知道这老狐狸嘴里从没实话。
钱成良干笑两声,若无其事道:“是吗,哈哈,没有的事,十一你肯定记错了。”
此时的紫宸殿中,群臣议论声渐大。
宣武帝心中不悦,缓缓皱起眉,看向殿中这个李家后人,“李长佑,你怎么说?”
“禀陛下。”状元郎不卑不亢的说道:“微臣确实是女儿身。”
话毕,紫宸殿中静了一瞬。
随即,群臣中更大的议论声被引爆开来,伴随着对她的指指点点。
“微臣真名为李维仪,乃李正瑜幺女。父亲自黜官后忧思过重,重病缠身,维仪心中不忍,欲入仕为官以解父亲心结,却苦于身为女子,不得入仕。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斗胆扮作男人参与科举。”
李维仪取下了自己的官帽,披散一头青丝,缓缓下跪伏身叩首,神情庄肃,“维仪行差踏错,恳请陛下降罪。”
“李维仪,你欺君罔上,其罪当诛!”
侍御史司马祈立马站出来,当场弹劾道:“微臣请求严惩此女,以儆效尤!”
女扮男装参与科举,还想入仕为官?此事简直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除却曾受过李正瑜提携之恩的官员外,文臣纷纷站出来附议。
然而文官之首的尚书令杜修泽却尚未表态,等到群臣附议之声暂歇,他端着玉笏板,站出来说道:
“陛下,臣以为不可。”
第86章 第八十六癫
自李正瑜被黜官之后, 杜修泽就由尚书左仆射擢升为尚书令。
短短一年的时间,从户部尚书到尚书省左仆射,最后坐上宰辅之位, 真可谓是腰金拖紫、平步青云。
清河杜氏虽不比陇右李氏底蕴深厚, 但在大奉的所有世家之中,亦可跻身前五,近百年更是人才辈出。大奉建国之后, 清河杜氏入仕者寥寥,本以为这个世家已经初现颓势, 没想到搭上了中宫这条线,竟然做了皇后娘娘的娘家。
杜修泽,这个清河杜氏在朝中的独苗, 就此成了六宫之主的堂弟,九五至尊的小舅子。
如此身份, 就算是瞎子也知道tຊ这位还未满不惑之年的尚书令大人其前程之远大简直不可限量!也正因如此, 他的意见在文臣之中, 一直颇有分量。
而此时此刻, 紫宸殿中, 他站出来说不可,立即吸引了殿中一众文臣的目光。
“陛下,臣以为不可。”他不慌不忙的说道
“臣闻运海抟扶,必借垂天之羽;乘流击汰, 必伫飞云之楫。陛下圣明, 开科举, 进贤才, 欲使岁星入仕,风伯来朝, 而令天下大治、宣化承流。”
“李维仪此女,会试、殿试双元及第,足见其经纶斯世,才智过人,识国家之大体,知民事之本末,材术足以裕邦计,谋略足以捍边陲。如此人才,正为当下所需,不宜诛之。”
清河杜氏与陇右李氏素无瓜葛,侍御史司马祈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才刚刚走马上任不久的尚书令为何要力保这小小的一名李家罪女。
尚书省与御史台互不隶属,就算杜修泽杜大人再如何手眼通天,也管不到他的头上。
如今李维仪欺君证据确凿,一旦其被从重处置,检举头功当属他司马祈。如若他凭借此功青云直上,坐上御史大夫之位,就算是尚书令又如何,满朝文武都得受他监察。
思即至此,司马祈心中大定,再进一言:
“陛下,微臣以为尚书令此言差矣!”
“所谓‘人才’,品节、才智兼备。品节为体,才智为用,有品有才,其人则君子,有才无品,其人则小人。陛下求人才,必皆求其两全之人,最不可各求其一也。”
他并指点向俯跪于地的李维仪,面露不屑之色。
“此女身为女流,不守德言荣功,痴心妄想,甚至不惜协私罔上!如此品节,怎可称做‘人才’?”
“侍御史未免过甚其词。”群臣之中,一位老资格的文臣凉凉道:“论品节,谁能及你。邀功希宠,遥遥领先。”
此言一出,紫宸殿中顿时出现了接连的憋不住的嗤笑声。
司马祈回头望去,在满殿大臣中找不到方才的发声者。他心头愤愤,既想发作,又念及不可殿前失仪,只得满肚子气的一甩袖,转过头来,佯作不闻。
遭司马祈反驳,杜修泽神色未变,手持玉笏,继续道:
“夫品节者,穷圣贤之旨,秉正直之节。李维仪,为父解忧为‘孝’;尽心大奉为‘忠’;双元及第为‘智’;参与科考为‘勇’。忠孝两全,智勇两全。如此品节,尚可称‘人才’。”
杜修泽博通经籍、口绽莲花,司马祈怎么听怎么觉得他在胡说八道,但一时又找不到话来反驳,气得满脸通红,胡须直颤。
就在他无可奈何之际,御史台一位侍御史站出来帮腔:
“禀陛下,微臣以为,前朝科举从未向女子开放,女子为官亦前所未有。旧制不可变,若开此例,恐生大乱。微臣附议,请求严惩此女。”
一时之间,群臣有附议者,也有反对者,各执一词,议论纷纷。
高高殿陛之上,宣武帝浓眉紧锁。
紫宸殿中,李维仪伏叩在地,没有半分逾矩之举。
如果是在电视剧里,或许此刻该是李维仪这个状元娘站起来慷慨陈词的时刻,然而现实很骨感,在这里,在这整个大奉权力至高之处,暂时还没她说话的份。
宣武帝久久未下决策,显然是此事对他造成了困扰。
李维仪女扮男装参与科举,欺君罔上证据确凿,但麻烦就麻烦在,此次科举是大奉首次科举,意义重大,而李维仪考中状元靠得是自己的真才实学。
科举考试为的是选拔人才,李维仪就是选拔出的人才,然而她是女人。
如果将其以欺君罔上的罪名处死,倒也师出有名,但此举不符他宣武帝“仁德圣明”的形象,同时也令大奉第一次科举不得圆满。
倘若将其留任为官,那就违背了祖宗旧制,开女官之先河。此事重大,难以定夺。
倘若将其放归民间,又难免百姓议论,流言四起,使科举难以取信于民。
宣武帝摇了摇头,烦闷的别开眼去,习惯性的看向武将中的十一。
他还是那副不矜不伐的模样,事不关己的站在武将之中,像是不打算掺和这事。
三哥都已经焦头烂额了,他还在那儿悠然自得。朝中大事,武将之首怎可独善其身?
“淮阴侯,你来说一说,此事应当如何。”宣武帝直接点了乔知予的名。
乔知予站了出来,端着玉笏,躬身作揖,“臣愚钝,没有对策。不过,臣先恭喜陛下。”
“何喜之有?”望着殿中人,宣武帝问道。
“大燕科举三百年,未曾有过女状元,而在我朝,弱质女流,亦能坚韧不拔,可作国之栋梁,由此可见我大奉国运绵长,此乃天下之幸,苍生之福。”
她这话说得,比杜修泽更理直气壮。
司马祈气得脸红脖子粗,但他不敢插话,甚至不敢接话。
御史台监察百官,但唯独监察不了不言骑和刑台,甚至后两者还可以掣肘御史台。而淮阴侯乔迟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又是个不讲道理的狂徒。
上一次他亲眼看见此人带领一众国公王侯,十几个彪形大汉公然在建福门前围堵前尚书令李正瑜,那架势,像是要一拥而上把老尚书那一把老骨头按在地上殴打,太残暴了!
不过司马祈的那位同为侍御史的同僚倒是个直性子,耿直的提醒:“女子科考不合旧制……”
“物态有新,故俗有盛衰,时有彼此,事有常变,道有升降,法有损益,应以道应时,以法制俗。”
乔知予从容道:“科举乃前朝创设,前朝没有女子参与科举,自然没有女官。我朝女子饱谙经史,想要科考入仕为陛下分忧,又双元及第,可称人才,这旧法为何不可更改?”
杜修泽闻言,像是觉得有理,微微颔首。紫宸殿之上,他的一举一动清正端方、风骨峭峻,颇有文臣之首、一代名相的风范。
……其实在私底下被乔大将军攮在怀里插到哭。
但好在满朝文武和座上天子都不知道这些事。
这一将一相之间的肮脏关系,只有他们自己心照不宣。
“李维仪,你怎么想的?”宣武帝最后问了新科女状元一句。
李维仪抬起了头,眼神坚定:
“民女愿为陛下分忧。”
此事就这样落下了帷幕,李维仪保留状元身份与翰林院修撰的官位,但始终男女有别,官服、朝上站位、玉笏样式这些还待调整,此事交给了礼部去办。
朝会过后,宣武帝又让乔知予去麟德殿喝茶下棋。
由于在殿上,宣武帝最终还是开设女官,乔知予便少见的对他露出一丝不那么虚伪的好脸色。
宣武本来还想抱怨这新科状元节外生枝,一看十一竟对他如此亲近,顿时把一切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受宠若惊的为她斟茶,并试图挽留她与姻姻一起用饭,晚上留宿宫中。
乔知予第一世与他朝夕相处好几年,一扫到他春风满面的脸色就知道他又动了某些心思,于是没好气的婉言谢绝。
出宫的路上,她在一处宫墙拐角正撞见李维仪。
“恭喜翰林修撰,初入仕途就从六品,可谓前途无限。”乔知予走近她,调侃道。
“杜修泽为何会出手帮我?”李维仪不解的问道。
方才在朝堂之上,杜尚书令屡次相助。她与他素无瓜葛,她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
“尚书令与乔某是故交。”
乔知予垂眸看她,眼中带笑,“实不相瞒,为了求得他的相助,乔某甚至出卖了一点色相。如今尘埃落定,皆大欢喜。李修撰打算如何报答我?”
李维仪定定的看向她,秀丽的长眸中光华流转。
良久,她开口道:“淮阴侯什么都不缺,小女子似乎无以为报,只能不报。”
“不报。”乔知予失笑,点点头,“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被如此调侃,李维仪也不恼,她从容展开双臂,向乔知予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玄青官袍,以及腰间铜鱼符。
“小女子如今是新科状元,亦是有职有衔的朝廷命官,级别虽低,但也是官身。乔大人,就算我不报,你又能奈我何呢?”
过河拆桥,好狂的一女人。
乔知予目露欣赏的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点头道:“翅膀硬了。”
“这是博弈之道,你教会我的。”
说罢,李维仪施施然抬起手,轻轻在乔知予的脸tຊ上拍了拍,随后唇角微扬,转身离开。
李维仪的手,是凉的,也是香的,轻轻拍到人脸上……是爽的。
乔知予定在原处,眯着眼仔细品味了一下被自己养出来的小狐狸咬了一口的感觉,只觉得余韵悠长。
她点点头,背着手倒退几步,跟上了李维仪,偏着头去瞧她。
李修撰从未回头,但走得很慢,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在等她。
“维仪,用过就扔,你好狠的心肠。”乔知予佯装自己是个受害者,十分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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