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逍的目光在女孩脸上停留些许,缓缓移开:
“司天监选人不问出身,他若真有才干,大可自己去投考。”
洛溦闻言欣喜,脸上却不敢显得太过殷切,抑制住雀跃心情,微笑点头:
“哦,好,回去若与我兄长聊起,就让他找同乡转告一声,也算善事一件。”
她斟酌了下措辞,抬眼看向沈逍,“太史令任人唯贤,又慈悲济世,真的是神仙似的大好人!”
这话,其实也有真心。
他脾气是坏了点儿,但几番出手相救,就算只是冲着她能解毒的缘故,也是值得她衷心感激的。
以他的权势滔天,既然早知道冥默先生那道“天命”不是真的,也清楚娶不娶她都不会有性命之虞,大可以像太后说的那样,一早就把自己囚禁起来做个药人,不必再受婚约牵制。
他没有那么做,至少证明,他不是一个恶人……
船艇悠悠,不知何时,已经渐渐驶离了人声鼎沸的河段。
周遭的楼坊灯火,开始变得稀疏暗淡起来。河堤新抽芽的柳树下,依依惜别的年轻男女站在被树荫切得细碎的光影中,难分难舍。
一直沉默着的沈逍,兀然开口问道:
“萧元胤,今夜为何找你?”
他突然换了话题,洛溦有些猝不及防。
经过太后那一出,她早就把跟齐王的那道小插曲忘得七零八落了。
“齐王殿下找我……”
洛溦回想起那写着“祈与三郎凤友鸾交”八个字的笺纸,咬了咬微微抽动的嘴角,脸上顿时有些发烫。
“他找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想吓吓我。”
那种无稽质问,外加齐王最后说的什么“替她杀了沈逍”的胡言乱语,她怎么好跟沈逍细讲?
“太史令也知道,齐王殿下一直有些怀疑我的身份,时不时就想诈我一下,但我什么也没跟他说!”
晦暗的帘影中,沈逍凝视着女孩烫红的面颊,声音仿佛没什么情绪:
“什么也没跟他说?”
“没有!”
洛溦语气坚定,转念想起扶荧可能看见过自己跟齐王拉扯,又补充道:“但他……他毕竟是皇子,身份贵重地位高,我表面上再怎么也需要客气应付一些。”
反正她不会把沈逍疗毒的事告诉齐王。
不管萧元胤再怎么给她乱扣罪名,她都会好好守住沈逍的这个秘密!
“你下船吧。”
身畔的男子,漠然开口。
洛溦一时有些诧然,掀开帘沿朝外看了一眼。
才刚过龙首渠,离兴宁坊口还有一段距离。
这里下船的话,因为戍楼的缘故,还得朝北绕两个坊,而且还是人少路黑的窄巷道。
“现……现在就下吗?”
洛溦有些不确定,扭头抬眼,求证似的看向沈逍。
沈逍却已旋身走入舱内,伸手叩了下船窗。
船荡悠悠地停了下来。
“下船。”
他冷淡重复。
洛溦听他语气不容置疑,把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哦,好。”
不是吧?就因为她说了句要对齐王客气,他就要赶她下船?
可那位是皇子亲王,她不客气,还能怎样?
他俩表兄弟闹不和,怎么总平白让她夹在中间吃苦头!
“那就……谢谢太史令,我告辞了。”
洛溦朝沈逍的方向行了个礼,转身撩帘出了舱。
渠边渡口乌漆麻黑,不远处的幽暗窄巷里飘着孤零零几点灯光。
真是说让下就下啊……
洛溦迎着夜风,无奈地鼓了鼓面颊。
看来,
还是她把沈逍想得太慈悲了!
第25章
上巳节之后,宋行全高升侍郎,女儿跟太史令的婚约又由圣上金口玉言地认下,宋家接连数日,几乎快被各方送礼的人踏破了门槛。
更有甚者,有同僚出让了一处长兴坊的四进宅子给宋行全,说是买卖,实则不知打了多少人情折扣。
新宅地段便利,内里宽敞,孙氏跟着去看了以后也很喜欢,待过了文书地契,便开始调配府中仆婢准备迁宅。
前院一直闹闹嘈嘈,人来人往。洛溦忙着暗中打听景辰的近况。
银翘得了姑娘的吩咐,找来了管家福伯的小儿子福江。
福江年纪不大,人却很机灵,平日喜欢来银翘这儿讨点心吃,也乐意帮忙跑腿。
银翘交代福江:“你不是认识咱家大郎从前在太学同窗的小厮们吗?去跟他们打听打听,肃王府上有个叫景辰的门客,如今住在何处,还有没有在肃王府当差?”
“景辰?”
福江啃着银翘给的点心,“他之前不是来过咱们府上吗?”
银翘闻言惊诧,细细询问了一番。
原来两个多月前,景辰曾来宋家登门拜访过一次,是福江的老爹福伯应的门。
那时恰逢宋行全回府,在前院撞了个正着,随即把景辰带去书房,也不知说了什么,之后就嘱咐福伯再不许姓景的上门。
银翘从前也见过景辰,知道他与洛溦相识,回去向姑娘禀明了始末,谏言道:
“既然老爷不想跟那景小郎君再有往来,姑娘要不也别打听他了吧!如今姑娘定下了跟太史令的婚事,万不能闹出被人乱嚼舌根的事儿来。”
她家姑娘四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景郎君,一直特别的投契,用话本子上的话说,就是妥妥的青梅竹马。
五年前宋家搬迁入京,银翘和府中其他仆婢们也跟着一起北上,唯独洛溦一个人留在了越州郗隐的药庐,直到去年方才入京。
这其间,姑娘有没有跟那位景郎君再相处见面过,银翘估摸着极有可能。
洛溦听完银翘所禀,半晌没有说话。
原来,景辰来找过她。
只是一来就撞上了她父亲。
算起来,他两年前进了鹭山书院,去岁秋闱中了解首,想来收到喜报后不久,就来了京城,中途大概又得了贵人举荐,辗转进了肃王府。
饶是如此,也还是入不了她爹的眼。
洛溦对银翘道:“他既然登门报过名姓,福伯多半知道他如今在长安的住处,你让福江去打听清楚,然后带我去一趟。”
银翘有些怕了,“姑娘你要自己去找景郎君?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
洛溦站起身,揽住银翘的肩,把她身体转了个圈,朝外推去:
“我是帮哥哥跟他说些公务上的正事,而且还有福江跟着,没什么不行!你乖乖照我的交代做,等搬进长兴坊的四进宅子,我就升你做我院内的总掌事,全权调遣新添的丫鬟婢女们,好吧?”
银翘被洛溦说得晕晕乎乎的,懵懵然就被哄出了屋。
过得两日,福江总算打听到了地址,领着洛溦去了长安怀雍坊。
怀雍坊靠近西市,位置倒是便利,但居民鱼龙混杂,住家的窄巷里亦是棚户林立。
景辰搬过几次家,如今的住所,在一条东西窄巷的中间,柴门土墙的一间小院,毫不起眼。
福江见四周好奇的街坊邻居探头探脑地窥视,拿起墙角的大苕帚,赶鸡赶鸭似的扫起地来。
尘土飞扬,人群四散。
洛溦拢了拢帷帽的垂纱,推门进了院子。
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灿灿映在院中的梨树上。
梨树下铺着一张竹席,穿着家常素衣的景辰,缚着袖,裤腿挽起,正蹲身翻检着晾晒的苦荞。
听到推门声,他抬起眼。
洛溦摘了帷帽,瞪着他。
景辰站起身,眼中笑意温柔:
“绵绵。”
洛溦收了视线,不再看他,走到竹席前,低头打量着晾晒的苦荞。
“你这荞米里掉了好多落花,不趁早拣出来,等花焉了,怎么筛?”
她把帷帽放到一边,蹲到席边,伸手拣出几朵掉落的梨花,置于一旁,“哪有人像你这样,在树底下晒粮食的。”
景辰走到她旁边,也蹲身拣起落花:
“你不是教过我,梨花也能入药吗?配着荞米吃,还添了股清香,岂不正好?”
洛溦拣花的动作顿了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视线相触。
洛溦转开头,怼道:“哪里好了?”
苦荞最苦,麸皮又硬,连穷苦人家若非万不得已,也是不吃的。
她移转目光,打量了一下院子四周。
朝向不好,阴冷潮湿,院子就巴掌大的地方,也就只有树下这一点点方寸能晒到阳光。
她沉默下来。
半晌,问道:“肃王府……没有给你安排住处吗?”
景辰神色淡然,“之前有提过,但我更喜欢这儿,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他抬起眼,朝洛溦温和地笑了笑。
洛溦咬了咬唇角:
“肃王他,没让你再去王府了,对吗?”
想想都知道,大乾几十个州府,几十位的解元,却只有一位深受帝宠的嫡公主。
公主性情强势,既然认定了景辰是自吹自卖的无用之人,必然会不遗余力地让所有人都认同她的这个判断。
惹到了她,再有人欣赏才华、再得人举荐,也是不敢留用的。
洛溦听福江说过,士子们参加京考的花销巨大,单是各种笔墨都需极上乘的。长安寸土寸金,不比越州、徽州,单靠代笔书画就能挣出束脩和生活开支。景辰孑然一身,无父无母,生活拮据之苦,可想而知。
景辰拾掇着落花,半晌,漫不经心地道:“我来长安,是为了准备科考。讨好贵人之事,原本也非我所愿。”
洛溦扭头盯着他。
一直压抑着情绪,终是涌上了心头。
她倏地把手里的花瓣扔向他:“你就是个傻子,景辰!”
她站起身,“什么自由自在,什么更喜欢,哪有备考的考生住在这种阴冷的宅院,自己晒粮做饭的?你是来参加京考的,连我都知道,寒门学子来长安,要卖弄文章,要找人行卷。你故意输给我,得罪公主,断送自己前程,会觉得那是我所愿吗?”
景辰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微微轻蜷,由着混着落花的苦荞从指缝落下。
他仰起头,清澈的眼眸折映着午后骄阳,熠熠而明亮。
“公主仅因一局筹算就断我前程,如此贵人,我又何须在意她的看法?我输了,不过是被人嘲笑才疏,而你是圣上亲口认下的玄天教弟子、太史令未来的妻子,你怎么能输?”
长乐公主口气咄咄,显然等着看洛溦出丑,急不可耐地想要大做文章。
她若真输了,岂止是被嘲笑那么简单?
洛溦望着景辰,唇线紧抿,垂眼撇开了视线。
“你不用管我的事……”
她有些窘迫顿生,一如那晚在水榭骤然听见景辰名字时,不由自主的紧张和难堪。
认识这么多年,甚至不曾对他隐瞒自己为人解毒之事,却唯独从没告诉过他,她和沈逍那纸所谓“天定”的婚约。
但如今,抑或者说,早在他进到水榭之前,她的那桩婚事,便再也瞒不住了。
景辰似乎看出了洛溦的尴尬。
他站起身,“两个月前,我去你家找你,你父亲告诉我,你已经在京中议定了极好的婚事,对方身份贵重,不想让你家再与从前的旧识有所往来。”
洛溦知道,她爹的原话,肯定比景辰所述难听十倍不止。
她又气又愧,“我爹就是那样的人,你别听他胡说。”
景辰道:“我并不介意。记得我们小时候,你才七八岁大的样子,跟我和镇上的几个男孩,在河边柳树下玩选新郎的游戏,结果被你父亲撞见,拿柳条追打了我们好久。自此他每回见着我,都会想方设法暗示我,将来会给你觅一位高门贵婿,提醒我不要当癞蛤蟆。听了这么多年,早就听习惯了。”
他伸出手,轻轻捻去飘落到洛溦发梢上的雪色花瓣。
“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婚约之事,我便一直不知道原来你父亲所言非虚,如此至少在心理上,没觉得自己当了癞蛤蟆。”牵了牵唇,“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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