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抬起眼,望向景辰。
阳光下,少年笑颜恬淡温柔,朗朗好似濯过新雨的柳。
她有些期期艾艾,“你真的……不生气?”
景辰看着她:“你我从小相识,周围人皆嫌弃我无父无母、宿在佛寺,唯独你肯高看我一眼。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至亲之人。如今你有了满意的婚事,我只会为你高兴,若你因此不便再与我往来,我也完全能理解,只愿你能事事如意。”
洛溦心中的重负终于落下,旋即又有些滋味复杂。
“我怎会不与你往来?”
她低头,用脚尖拂了拂竹席边的落花,“我跟太史令的婚事,其实也不是真作数的。”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昏倒,你背我回药庐,郗隐提到过我帮长安城贵人解毒的事?”
郗隐的破嘴巴又毒又快,一边骂就一边把事情顺口抖漏了出来,还好没提沈逍名字,事后她也只说是为长安的一个贵人在解毒。
只是如今婚约之事公之于众,以景辰的聪明,莫约早已猜到了大概。
“冥默圣人想要补偿我,才出了那道所谓的天命,想让太史令拿婚事来偿我的救命之情。可如今冥默圣人不在了,这桩婚事,太史令迟早会解除,总之,是不会作数的。”
洛溦不想再把话题往沈逍身上扯。
“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司天监在为玄天宫挑选擅算擅画的生员,不问出身,都可以去考!长乐公主在长安的影响再大,也大不过玄天宫。只要你能考进去,将来便不会再被人刁难。”
“还有你存在我这儿的那二十两银子……”
洛溦重新环视景辰的院落,“你这里,实在住不得人的。”
因为年前旱灾,原本该在春季举行的京考被推迟到了秋天,如今还剩大半年的时间,总不能一直将就着住在这种地方。
她绕过竹席,走到院墙边,踮脚目测土墙上的豁口,“怀雍坊前阵子还出过连环杀人案,你知道吗?你这里的墙,我都能翻进来。”
又绕着墙踱到主屋前,捋了捋窗框上的油纸,用石头抵压平整,一面继续道:
“长安房子虽贵,但二十两银子也足够找个比这里好许多的住处了。还得再雇个人,帮你做饭浆洗,才能专心读书……”
院子一角,搭着一间勉强可称作厨房的简陋小屋。
洛溦见那门框上铁钉腐朽,门板连接处缠着藤枝,枝桠横生的,伸出手,想帮忙拨开一些。
“绵绵小心!”
景辰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后,一手拉她转身,一手迅速地撑在门框上。
久经风雨的门框哧哧晃动了几下,带动屋顶的残瓦摇摇欲坠,飘下几缕飞舞的尘埃。
洛溦低头躲开落尘,再抬头时,见景辰依旧扶框而立,一动不动。
她挥手帮他扇开面前的飞尘,“你怎么也不躲一下?”
景辰垂眼看她,笑得有些窘迫,“我这屋子你都查验过了,当知这门框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凡我现在松手,你就得一直困在这厨房里帮我做饭,你能愿意?”
洛溦瞥了眼漏筛似的屋顶,又好气又好笑,转念想起景辰的后一句话,又莫名有些心跳微快。
相识十二年,他何尝,不是她心中的至亲之人?
在药庐里那许多孤独寂寞的日子,连亲爹都不愿来探望,只有他风雨无阻,每旬学堂休课,必走四五十里的山路来陪她。
庐岭溪畔,她教他识草辨药,他教她下棋画画,永远都盼着太阳晚些下山。
洛溦垂了垂眼,“偶尔帮你做做饭,也不是不行,可你这儿什么像样的厨具都没有,以我的卓越厨艺,根本没有发挥的可能。”
她伸出手,帮忙扶住门框,“你得去司天监考试,然后换个住处,知道吗?”
景辰垂首凝视洛溦,半晌,柔声笑道:
“嗯,我听你的。”
第26章
洛溦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宋昀厚。
没想到,宋昀厚也在找她:
“绵绵你总算回来了!玄天宫派了人来接你,已经等了有些时间了。”
此番入祀宫修习,算是承了圣上的金口玉言,郑重其事。
洛溦也早知道玄天宫这几日会来接人,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将此事暂放一旁,先向宋昀厚追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你现在身上是不是有钱了?欠我的那三十八两银子,能还了吗?”
宋昀厚这几日又是跟着父亲出去应酬,又是接待各路送礼的人,身上的闲钱自然多了。
单是昨夜吃酒,张家作陪的小郎君挥金如土,散了不少金银锞子让他们几个年轻人选歌姬听曲儿。宋昀厚抠门,自是舍不得花那个钱,揣了银子,却没叫人,如此就白赚了不少。
“干嘛?”
宋昀厚看着妹妹,“怎么突然这么心急火燎地找我还钱?”
洛溦将景辰之事简略说了遍,道:
“当初救你出狱的银子,有五两都是景辰的钱。我原本想着,丽娘姐姐那儿的药膳生意若做起来了,可以慢慢补上。但如今景辰都到了长安,自然要立刻还给他,好让他寻个合适的住所。”
宋昀厚来了精神,一脸八卦,“那小子的钱,怎么交给你在保管?难不成他真像从前爹说的那样,对你有所觊觎?”
又匝匝叹道:“他运气不行,从前在越州的时候,他若能拿出个解元身份,兴许还能让咱爹高看几分。如今咱爹都是三品侍郎了,他若不考个状元榜眼之类的,拿什么跟太史令比?”
洛溦捶她哥,“你还钱就还钱,别那么多话,有闲工夫,也帮忙看看哪里有合适的住处。”
宋昀厚嗯嗯应下,明白上回确实是自己理亏,取了荷包,开始往外数银子。
一面又睨着洛溦,打趣道:
“你跟太史令的婚约都公开了,他又肯接你去玄天宫,这种时候你还替景辰惦记衣食住行,就不怕太史令生气?”
“太史令才不会为了这种事生气。”
那个人,巴不得跟她撇得干干净净。
“而且景辰能为了我牺牲前程,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他惦记一下衣食住行?”
洛溦坐到哥哥的竹摇椅上,踮脚轻轻晃着,垂头看自己的脚尖。
迟疑了会儿,想到宋昀厚都主动提到婚事了,自己不如也直白些,遂又道:
“哥哥你心里得有个底,我跟太史令的婚事,是一定不会成的。他斩钉截铁地说过好几次,当着冥默先生的面、当着太后的面,都说他不会娶我。”
“他那样的人,说一不二的,既然做了决定,就肯定不会让这桩婚事真兑现的。就算有冥默先生的那道所谓‘天命’……哥哥别忘了,太史令一道谶语,就能让圣上都下诏罪己,更遑论冥默先生仙逝已久,想反驳都没办法。”
宋昀厚的神色凝重起来,坐到洛溦旁边。
“这么说的话……要是你跟太史令的婚事真成不了,咱们家可得早做打算。”
他其实一直不怎么看好妹妹的这桩婚事,倒也不觉得有多难接受,反而瞬时积极思考起对策来。
“要真那样的话……
首先,咱爹仕途上不能有任何污点,让人拿住了把柄!我呢,东仓的那个官要当,私底下生意也得照做,手上钱越多,将来的出路才越多。咱家不比本地京官有田产铺面收租,单靠一点点俸禄,啥都不好干!这几日我跟一班世家子弟吃酒闲聊,方知官籍行商的大有人在,多的是法子规避。总之赚钱的事,就交给我!”
“至于你,”
他转向洛溦,“你如今进玄天宫这事,才是最最紧要。要是你真成了玄天宫的人,能懂那什么玉衡、唬弄住人,那就等同拿到了免死金牌。将来不管你跟太史令成不成婚,谁都动不了咱们家!”
洛溦听哥哥说得一股子商贾匪气,一时哭笑不得。
但也确实因为知道兄长在这件事上比父亲拎得清,才不避讳地跟他说了实话,让家人早有准备。
“嗯,我知道的。”
洛溦点了点头,“你也得小心谨慎,别再像上次那样乱来了。”
宋昀厚信誓旦旦:“这你放心,我上次得了教训,不会再惹麻烦!将来搞钱也只做正道生意,绝不会让人寻到什么错处!”
洛溦交代完家里的事,又让福江把宋昀厚还的银子送去给景辰,这才重新出门,与玄天宫派来的侍官见礼,上了马车。
以往去玄天宫,从不敢光明正大。今次用了宋家姑娘的身份,又顶着郗隐弟子的名头,车一入祀宫,就直接停去了司天监的正院。
司天监的监正,携主簿、属官等人,皆官服齐整,早早恭候在此。
洛溦按照时下女眷入官衙的习俗,以轻纱覆面,遮去半张面容,盈盈下了马车。众人俱已知她与太史令婚约之事,不敢怠慢,逐一上前拜礼。
监正亲自引领着洛溦入了监台,所行之处,一一介绍道:
“宋姑娘或许知道,咱们玄天祀宫内,一共有玄天宫和司天监两个衙署。两个衙署的职责上,有重叠的部分,譬如观测星象、记录星象,但司天监更侧重推历法、定四时,像咱们长安城里每日晨昏钟鼓、十二时辰报更,都属于司天监的职责范围。玄天宫属官的职责,则主要负责五行星占,通常朝廷或皇室遇到什么事,大到与邻国的战争,小到皇子宗亲的婚事、八字配算,都会来玄天宫求占。一般的事宜,皆由各衙属官负责办理,只有涉及国运的大事,才会报呈太史令。”
监正引领洛溦从监台内的正厅走过,展示了一番诸如浑仪、刻漏的仪器,又经各署房察看吏员分工。
洛溦被各种精妙的仪器吸引住,一路认真听讲、发问。
监正介绍完祀宫的吏员配置,她想到景辰,好奇问道:“司天监里的吏员人数不少,而且大家都职责分明、效率有度的,为何我听说衙署还一直在招揽新人,甚至不拘出身?”
监正道:“司天监的工作不同于别处,颇是讲究天分,也因此人才难寻。像署内九品司历以上的职位,通常都是子承父职、子孙世业,终身不得升调,也不得致仕,就是为免人才流失。有时候,遇到子弟不愿承袭,或者天分不够,职位空缺就多起来了。至于玄天宫,要求比司天监更高,更是难寻良才。”
洛溦想起景辰之后还要考进士科,“那莫不是一旦进了这里,便不能再去别处了?”
“倒也不全是。刚才下官说的是司历以上的任职,司历以下的吏员,还是可以升调去别处的。譬如有些在此兼差的文吏,其实也是官学里的学生。他们一旦科考成功,便有可能被安排去别的官署。”
洛溦放下心来。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历法署房外。
只见屋内十多名文吏伏案而作,运筹如飞,全神贯注。整个房间里,就只听见笔触纸页的沙沙声和摆弄算筹的哗哗声。
监正道:“这里兼差的属官,便是崇文馆的曹大学士,鲁王殿下的算学师傅。”
此时曹学士已经听到消息,拄着拐杖出了屋,恭迎拜见。
“老夫听鲁王殿下念叨好些时日了,说宋姑娘解了《上元历算》里的同余程式!”
他颤了一把花白胡子,表情跟鲁王如出一辙的崇拜尊敬,“宋姑娘如此年轻,竟有那般算学功底,不愧是玄天宫的门人!若蒙姑娘不嫌弃,老夫今日可得好好请教请教!”
洛溦忙道:“小女子不敢当。”
她上次全靠硬记下沈逍的解题步骤,才误打误撞解了鲁王的那道程式。真要再问她些别的,她可一个也答不出来!
只不过,她如今被圣上安了个玄天教弟子的名头,还不能真说自己一点不会,只能调转话题道:
“大乾百姓一年的农事,都要靠历法来安排,曹大学士修纂历法,造福民生国计,才是真正厉害之人。”
曹学士被洛溦的一番话捧得十分受用,又见她亲切恭谦,跟那位九天之上冷若冰山的太史令全然不像,喜爱之心更盛,拄着拐杖,亲自引她进了署房,展示推算历法的工序。
历法的推算,实则极为繁琐。
洛溦一路旁观旁听下来,什么朔望月周的计算,什么中气置闰法,听着好像很有意思,但又完全不知所云。
有几个曹学士的得意门生,在老师的鼓励下,奉上几张纸页,大胆向洛溦请教:
“某等负责更新旧历算法,反复算过很多次,还是有误差。不知宋姑娘怎么看?”
凡修历算法的核定,最后都得呈报给太史令。
去岁同僚报上去的结果,积两百年出一日误差,当即被打回重做,连累整个衙署过年都没休息好。如今他们几人接手,误差值反而越算越大,禁不住一个个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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