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看到洛溦,长乐积攒了数日的火气顷刻就压不住了,扬着下巴盯着洛溦道:
“本宫告诉你,你少得意!你以为表哥为什么要留你在玄天宫?那是因为张贵妃成天在父皇面前吹风,要表哥早日跟你完婚,可表哥根本不想娶你,所以才让你留在玄天宫,说你要侍奉玉衡,事关国运,不能出嫁!”
她朝洛溦靠近一步,“就凭你那些下作不要脸的手段,还想攀上若存哥哥,你做梦吧!”
楼外细雨飞斜,落在抱书少女的发梢,染得鬓发微濡。
洛溦沉默一瞬,牵唇笑笑,“既然公主知道我是在做梦,干嘛还要这么生气?我再不要脸,如今住在玄天宫的可不还是我吗?”
“你!”
长乐气急败坏,咬了下牙,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就朝洛溦脸上扇去。
洛溦侧身躲开,却不料被长乐打到怀中书册,连忙伸手去护。
雨时的梯阶原就湿滑,长乐被挡得身形一偏,脚下骤然就失了平衡,尖叫一声,慌乱中攥住洛溦的手,朝下跌去。
洛溦只觉眼前一花,身体旋滚而下。
恍惚间,身后一缕迦南香气蓦然笼至,修长的手指扶在她的腰间,稳稳托住,又转瞬撤了力度。
洛溦刚撑住身,就瞥见一部先秦的帛书滚向栏下水洼处,顾不得许多,俯身伸手去抓,膝盖“咔”地磕在阶沿上,人跪倒在了栏边。
另一头,长乐扑进沈逍怀里,脚踝却在阶梯上崴了一下,当即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痛叫。
沈逍看了眼洛溦,问长乐:“怎么了?”
长乐摸着脚脖子,泪珠涟涟,“我脚扭了!”
沈逍低头查看了一下长乐的脚踝,“没事。”
长乐哪里肯信,“我不信,我觉得都要断了!都是宋洛溦,她推我!我要告诉父皇……”
沈逍望向洛溦。
女孩此刻已被跟过来的扶禹扶起,没事人一般的,着急弯腰拣拾着台阶上的落书。
沈逍抱起长乐,朝观星殿登阶而去。
洛溦拣好书,摞在怀里,对扶禹道:“你去照顾公主吧,我得回去检查一下书页有没有打湿。”
扶禹刚才眼瞧着洛溦跪倒在了石阶上,哪里肯走人,帮忙把书接了过来:
“那怎么行!宋姑娘别管书了,先检查一下自己!万一有什么问题,太史令肯定会担心的!”
洛溦扭头望了眼沈逍离开的方向,烟雨迷蒙,一双人影早已无踪。
那人哪里会担心她?
她转回头,扶了把栏杆,对扶禹道:
“我们先把书搬回去吧。”
扶禹循着洛溦的视线看了眼,欲言又止。
他这几日跟洛溦接触下来,觉得这姑娘又美又和善,且之前又已经跟太史令那般亲密相处过了,那太史令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挺在意她的吧?
所以他曾想,也许太史令一听说公主过来、便也随之登阁,是担心公主会找宋姑娘的麻烦。
但再又想想,太史令对公主,也挺好的。
以前会让人去买她喜欢的点心,刚才看到她摔倒亦是悉心照顾。
所以也许他刚才过来,纯粹只是为了见公主?
而且,宋姑娘在璇玑阁住了这么久,都没见太史令去找过她……
身为话痨的扶禹,发现自己也想不太明白状况,讪讪闭紧了嘴,收回了视线。
~
观星殿。
沈逍摒退吏人,将长乐抱到殿角隔室的矮榻上,松开手:
“你先坐下,我给你找点药。“
长乐靠到榻上,眼睛只随着沈逍一举一动,回想起适才自己被他抱着的情形,一颗心怦怦直跳,脸上红晕娇显。
“若存哥哥……”
她一扫先前跋扈模样,“你真好。”
今日这么一闹,加上跟父皇置了那么久的气,让长乐积压的情绪抑到了无可再抑,面对眼前心仪男子的呵护照料,她突然有种冲动,什么都不想顾了!
反正,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她索性抛了矜持,将在心里忍了许久的问题,径直问了出来:
“你其实……”
她颤着声:“你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对吧?”
沈逍取来药瓶,用药匙将药膏一点点挑到绷带上。
半晌,眉目沉静地反问道:“为什么觉得我喜欢你?”
长乐见他没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心里隐隐升出一丝希望。
她撑起身:“因为你一直对我好,照顾我啊!就像我现在受了伤,你会亲自抱着我,给我上药!去岁上元节,你还……还送了我花灯!”
她想到那夜情形,不觉脸颊更烫,“我从没见过表哥你,对其他的女孩子那样。你……你也根本就不想娶宋洛溦!你故意留她在这里,就是想要拒婚,想要等我……等父皇回心转意,对吗?她那么不要脸地缠着你,刚才还敢向我耀武扬威……”
沈逍握着药匙,动作极轻极缓,将绷带上的药膏慢慢抹平。
过得许久,声平无波地开口道:“肃王和齐王,也对你好,照顾你。你若在没有婢女的地方受了伤,他们也会抱你去就医,给你上药。逢年过节,他们不但送你灯,还会送你衣裙首饰。”
他放下药匙,“你也觉得,他们喜欢你吗?”
长乐怔了下,脸色尴尬,“那怎么会,他们是我的亲哥哥!”
沈逍淡淡道:“我与他们,没有差别。”
他侧身坐到榻沿,用绷带缠裹长乐扭到的脚踝。
长乐领悟着沈逍的言下之意,痴痴呆呆了片刻,只觉得荒谬无稽。
“你如何能跟他们一样?”
她坐起身,握住沈逍缠绕绷带的手,“你又不是我亲哥哥!你是我表哥,你姓沈,不姓萧!”
隔室的窗户连通着外廊。
屋外不知何时开始渐急的雨声,哗哗沥沥的,不断击打在阁檐上。
天色昏暗,室内光影渐渐变得晦沉。
沈逍垂下眼,盯住因为被长乐骤然攥住了手、而黏上了暗红药膏的白玉指环。
“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不姓萧呢?”
他牵了下唇角,抬起眼,“或许,我既能是你的表哥,也能是你的亲哥哥。”
长乐满脸不可思议,蠕动了一下嘴唇,可对上沈逍视线的刹那,又不禁浑身僵硬的一动无法动。
她很少见沈逍笑。
或者说,她几乎从不记得见他笑过。
她一向就最是迷恋他身上那种冷淡的气质,虽然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却也因此难以企及,令她越发地想要得到!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她笑了,可眼神锋利阴霾,似戾似嘲,如同看蠢货一般地看着她,语气却依旧不疾不徐:
“不然为什么,圣上不肯让你嫁给我?”
长乐瞪着沈逍,攥着他的手越收越紧,像是想以此抵挡些什么。
是的,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疼爱自己的父皇,无论如何不肯让她嫁给沈逍。
大乾除了突厥,再无外敌,就算和亲也不需要她这样身份尊贵的嫡公主,也更不需要用她去联姻世家。
若是因为冥默先生的那道天命,她也曾在父皇面前保证过,愿意让宋洛溦以平妻的身份入府,不会伤她性命。反正将来内院都是自己作主,有的是法子让她活得比死了还难受!
可父皇,依旧不同意。
还有皇祖母……
祖母无非就是想要表哥娶王家女儿,她萧长乐身上也流着王家的血,为什么就是不可以呢?
还有,还有……沈逍的父亲沈国公……
明明那样尊贵的身份,却偏偏躲去深山皇陵修道,十多年不肯回长安……
长乐突然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她促着气,摇头道:“表哥你……你不要再胡说了……”
她的头,都快炸裂了……
沈逍将长乐攥着自己的手掰开,重新捋平绷带,一圈圈在伤处缠好,继续发问:
“你知道,王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长乐听他提到自己的母后,意识清明一瞬,抬手捏住胸前衣襟,竭力平顺气息:
“母后?母后她是病死的啊……”
沈逍面无表情地系完绷带,在长乐耳边缓缓低语一句,随即起身,走去了净手的盥盘前。
长乐仿佛被雷电击中,彻底崩塌,人凝固在原处,瞪大的双眼,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是的……”
她喃喃道,“不是的,你骗我……”
她生在皇室,纵然骄横任性,却并非对皇家的腌臜肮脏一无所知。
然而沈逍刚刚的话,委实超过了她能承受的范围!
长乐脑海里翻搅闪过无数飞驰的画面,那些曾经无解的疑惑,在这一刻仿佛豁然明亮起来,却也在同一瞬间,裂断了她所有的理智与神志。
她捂住头,发出一阵濒死般的凄声惨叫,紧接着挣扎着从榻上起身,似乎想要逃离这里的一切,却忘了脚上的伤,人从榻沿上翻滚落下,头重重撞到案脚,顿时瘫软在了地上。
盥盘前,沈逍沉静地洗着手,恍若未闻。
指间的药膏,在水中渐渐剥离,荡漾出血一般的红垢。
或许,是他高估了长乐的承受力。
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像那人一样,胆子大的要命,永远挂着笑,成日抱着一摞错书斗志昂扬地在观星殿里窜来窜去。
那个人,若在此处,至少……是不会哭的。
他好像,都从来没见她哭过。
小时候割开了手,鲜血汩汩的流,还依旧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殷殷地望着他……
又也许,他曾在梦里见过她哭。
那双明亮而殷切的眼睛,在梦里变得氤氲湿润,濡嫣宛转,哀求涟涟……
沈逍取过巾帕,慢慢拭净双手,转过身,从长乐瘫倒的身体旁漠然走过,行至窗前,猛地推开了窗扇。
窗外,大雨淋漓。
风卷着雨水,飘洒而至,落在他的脸上、衣襟上……
沈逍阖上眼,沉沉地呼吸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目光幽冷无波,如神瞰世人,万物皆为刍狗。
第28章
洛溦让扶禹帮忙把书抱回了居所,逐一仔细翻查了一遍,确认都没有破损,方才放下心来。
观星殿的古籍,每一本都是前人呕心沥血之作,若出了什么差池,她第一个要悔恨死。
扶禹不放心洛溦腿上的伤,坚持要帮她叫医师:
“下楼的时候,宋姑娘分明比我抱着书走得还慢,怎么可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鄞医师就在后院,宋姑娘就让他瞧上一眼,又不费时间,也免得留下什么病根!”
洛溦被扶禹唠叨得头疼,转念想起自己来玄天宫这么久,还没去见过鄞况,想了想:
“行吧,我自己去找他瞧瞧。”
鄞况是郗隐的徒弟,也是个怪人,洛溦可不敢差遣他。
她跟着扶禹下了璇玑阁,沿回廊去了后院。
鄞况的药房很大,两进两出的院落,厅室库房厨房五脏俱全,后面还接着一个专门晾晒草药的院子,处处弥散着药材的味道。
下人上前回禀,说鄞况刚刚被沈逍唤去了观星殿。
扶禹闻言一拍脑门,懊恼道:
“咱们走的是大道,鄞医师被太史令召唤,肯定着急走的小道,就刚好跟我们错过了!”
洛溦对扶禹道:“太史令都召医师了,可见事情不小。你还是去他那里伺候比较妥当,我反正在这儿等着,总会让鄞医师瞧的。”
扶禹也知她说得有理,不敢再耽搁,跟药房的下人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告退。
洛溦坐进药房的正堂,望着屋外的大雨发了会儿呆,又四下张望一圈,见堂中桌案上乱七八糟堆着不少药材,乱虽乱,却全是价值不菲的上等货,不乏珍品。
她把竹凳拖到案前,挽起衣袖,开始帮忙分拣起案上未整理完的药材。
鹿角胶怕热,需用油纸包好,三七易虫蛀,得多裹几层,放石灰匣子里……
这些事,她从前在郗隐的药庐做过无数次,比画星图可熟练多了。
药材拣了大半,鄞况背着药箱回来了。
一进屋,见洛溦坐在案前,先是连忙上前审查了一遍她分拣的药,确认无误后,才转向洛溦:
“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膝盖磕了一下。”
洛溦放下手里的药材,拉开凳子,把右腿慢慢支出来。“扶禹非要我请你瞧瞧。”
鄞况知她在药庐长大,医者面前没什么男女大妨的忌讳,当下也不多话,上前摸了摸洛溦的膝盖,又让她掀裙露出伤处,看了眼。
“没伤到骨头,一段时日上下楼梯会痛,平时走路慢些影响不大。我给你配瓶药,抹上几日就差不多了。”
鄞况打开药箱,开始瓶瓶罐罐地捣鼓起来。
洛溦看了眼他药箱里的东西,斟酌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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