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接过那几页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纸页,看得两眼一抹黑,再抬眸,对上吏员们一张张企盼殷切的脸,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那个……我待会儿回去再看吧。要是有什么发现,就让人来告诉各位。”
众人大喜,深揖拜谢。
监正引洛溦出了署房,担心她被叨扰了这么久有些疲乏,谏言道:
“监内的情况,想必宋姑娘已大致了解,以后有什么吩咐调遣,或想再来看看,只管派人传话就行。此处耽搁了姑娘不少时间,不如下官这就派人送姑娘去玄天宫,稍作休息?”
洛溦也有些不敢再待下去了,从善如流,“好,有劳监正大人了。”
司天监与玄天宫的璇玑阁连着一条回廊,穿过翠竹苍梧的庭院,走过去也就一柱香的时间。
祀宫正中,浑圆的一大片开阔空地,全部铺陈着白净剔透的珉石地砖。孤绝巍峨的璇玑阁矗立在雪白的空地中央,犹如镜水间的仙山神域。
阁内侍从事先领了吩咐,将洛溦引领至一间书室,奉上茶点,便悄声退了出去。
这里,比司天监可安静多了。
侍从都跟哑巴游魂似的,走路都没什么声音,更别提向她提问了。
洛溦总算吁了口气,摘了面纱,在案边缓缓坐下。
她从前来过璇玑阁好几次,每次都要等上一两个时辰才能见着沈逍,知道那人事多,倒也暂且没有马上要见他的压力。
她越过窗棱,望着阁外发了会儿呆,然后把刚才吏员们塞的那几页纸重新拿了出来。
按算法得出的每月天数,二十九,退位五九六七七二五。
实际通过仪器测定的天数,二十九,退位五九四三二八。
有那么很小很小一点点的误差。
但加上算法得出的闰月数,一整年、或者好几年下来,积累的误差就大了。
这个误差,是哪里来的呢?
第一页的论证里,画着小幅的星图,还有记录的数值,标记着各种她不知所云的术语。
等景辰来司天监考试的时候,不会,也让他解这样的题目吧?
要是他现在也在这儿,就好了……
洛溦取出算筹,坐直身,慢慢在案上排出数值。
论证的过程她看不懂,但后面的计算不外乎加减乘除,倒是可以验算一下。
她摆好算筹,开始照着纸页上算术程序,一道道重新算过。
一遍,没有发现错。
两遍,还是没错。
三遍……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落日收敛着最后几缕金芒,温柔扫过窗棱上的身影。
洛溦一手托着腮,一手挪着算筹,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了破题之中。
对啊,明明就是五三七啊……
完全没有错嘛……
那怎么……
她敲着算筹,咬着唇,举棋不定。
“错了。”
身后,男子略显疏漠的声音,低低响起。
洛溦怔然回头,见沈逍立在夕光之中,一袭广袖宽袍在昙然金雾中镀出淡淡晕色。
她尚有些没回过神,坐在原处,仰着头,有些呆呆地望向他,“太……”
沈逍却已走近,越过她的身侧,弯腰俯身,修长手指触向她指下的算筹,带出袖间一抹迦南清香:
“这里。”
洛溦呆呆怔住。
待回过神,移目看向沈逍所指之处。
“这里……没算错啊……”
她反复至少算了七八遍,怎么可能有错。
沈逍直起身,居高临下,“算式里最初的岁实就是错的,之后自然一错再错。”
“岁实?”
洛溦低头查找起纸页上的记录,“岁实……是什么?”
沈逍看着埋头翻找的少女。
“你连岁实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想替司天监解题?”
洛溦反应过来,沈逍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在司天监的经历。
她微微窘迫,“我没想帮他们解,只是……想验算一下数值……”
她放下纸页,从案后站起,想起还没向沈逍行礼,忙叠手屈膝,“太史令万安。”
或许因为一见面就讨论起算式,他虽依旧疏离淡漠,却少了往日那种拒她千里之外的冰冷,取而代之的……有点像身处职任公事之中,一板一眼的严肃。
洛溦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来玄天宫,确实也是想学点东西,能就事论事地讨论算法,即便被数落批评,也总比他莫名发火来得强。
窗外,暮色已然笼罩而至。
沈逍转过身,“跟过来。”
洛溦来不及收拣算筹,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她随着沈逍出了静室。
沿阁廊绕行片刻,渐觉灯烛光转亮,待行至璇玑阁主厅,抬眼见空间骤然宽阔高旷,数十丈高耸的阁壁四角,雕刻着天宫的二十八星宿,俯瞰朱柱金扉,灯盈焕彩,犹如万顷金光绽于苍穹星斗之间。
厅内角落处,亦有吏员各据仪案誊写记录,但一个个皆屏气噤声,专注工作,连眼也不曾乱抬一下。
洛溦跟着沈逍,走到主厅后的一间狭小暗室前。
一名侍从上前禀道:“太史令,升轮已经准备好了。”
语毕,躬身打开了暗室的屋门。
沈逍示意洛溦:“你进去。”
洛溦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走了进去。
室内狭窄,晦暗不见五指。
洛溦转身,见沈逍仍旧立在屋外。
“太史令?”
她带着疑惑,轻轻唤了声。
沈逍看了眼侍从,似在迟疑着什么,最终,还是自己走进了暗室,伸手关上了门。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洛溦正想发问,忽听得“咔”的一声响,像是沈逍扣动了暗室里的某处机括。
紧接着,脚下地面震动,身体一轻,整座暗室竟开始缓缓向上移动起来。
洛溦又惊又愕,仓皇间胡乱拉了一把。
“我们……不对,是这个屋子,这个屋子自己在动?”
黑暗中,沈逍感觉自己的衣袖被女孩扯了一下,绷紧的袖口压到了手背上。
他闭上眼,蜷了蜷手指,拇指擦过食指上的白玉环,默默调整了一下呼吸。
半晌,缓缓道:“璇玑阁里的机关很多。我们现在要去的,是在第七层的观星殿。因为楼高,璇玑阁修筑之初,便引水建造了能借力上行的升轮。原理,跟农田所用的水车有些相似。”
顿了顿,“你第一次用升轮,会站不稳,习惯了就好。”
洛溦领悟过来原理,慢慢找到了些平衡感。
她伸手摸到“墙壁”上,感受着机械的运动,由衷叹服此间神奇。
“难怪以前我每次来璇玑阁都能听见水流的声音!原来是楼里面的机关!我那时还以为只是在我们解毒的浴池……”
话说了一半,又觉不妥,强作淡定地掐断了话头。
身畔的沈逍,沉默片刻,声平无波地“嗯”了声,“我们浴池用的,也是同样的水源。”
升轮的运速缓慢,内里的空间窄挤,安静的时间一长,仿佛人移动在另一个世界。
洛溦俯身贴近室壁,试图透过缝隙观察升轮的运作,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过了差不多有半盏茶的时间,脚下巨大的机轮发出吱呀一声响,升轮缓缓停止了转动。
沈逍推开门,走了出去。
洛溦跟着踏出,好奇地四下张望。
巨大而开阔的殿室,空旷明净,千万只燃亮的灯烛,金锃锃地投映在白石地砖上。
殿室内壁围成环状,往上,还另有两层悬空的阁房与天台,远远看去,像是排满了书籍与文录。最顶部,则是由机关控制开合的穹顶,此时只微微开启了居中的间隙,露出一段静谧的暮色。
洛溦仰着头,旋身四周抬望了良久,视线落下,又随即被殿室里的巨大铜铸浑仪吸引住目光。
观星殿正中的铜浑仪,由漏壶滴水驱动着,由外向内,六合环、三辰环、四游环,绕轴缓缓旋转着。
浑仪旁边有几名捧着录册的文吏,像是正在记录着什么,抬眼见到沈逍带着洛溦从升轮门口出来,皆面露讶色,远远躬身行礼,却都不敢擅离浑仪左右。
洛溦越过铜浑仪和文吏们,依稀瞧见殿内另一侧,隔着高大的鲛绡屏风,还有一台形似浑仪的青铜仪器。
那青铜仪的样子跟铜浑仪有些像,外绕着许多玉环玉框,环和框上,依稀还有密密麻麻的痕迹。
洛溦不觉心跳加快,脚步缓了下来,脱口问道:
“那个……就是璇玑玉衡吗?”
沈逍驻足,回首,循望了一眼,“嗯。”
说罢,又继续往前走。
洛溦简直不敢相信,忙抬脚追上,跟着沈逍沿殿侧的石梯往上走,一面又道:
“我还以为,像玉衡那样的宝贝,肯定是要锁在什么密室里!没想到就放在这大殿上,人来人往的,谁都能看见!”
沈逍拾阶而上,“玉衡是解读星象的仪器,自然要放在观星的穹顶之下。这里,只有皇室和玄天教的人才能进入。”
洛溦探头朝下望了几眼。
原来刚才浑仪旁的那几名文吏,也是玄天教的门人。
“只要是玄天教的弟子,就都能用玉衡算卦吗?”
“我希望他们能。”
沈逍缓缓道:“师父去世之后,我便一直在找玉衡算法的传人,却并不容易。”
他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什么,“若你刚才的问题,是想问‘你’能不能用玉衡算卦,那答案是肯定不能。”
“为什么?”
洛溦跟上他,“就因为我是个假的玄天教弟子吗?”
沈逍语气淡淡:“因为你连岁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洛溦:……
阁顶最高两层,盘绕修筑着连通的环形平台,侧面阁壁上密密匝匝地排放着从上古时代传下的帛书竹简。到了最顶处,平台的尾端绕出一弯半月,堪堪居于穹顶下方。
此时穹顶已经完全打开,太极状的两扇屋顶收入了机关,露出铺天盖地的大片夜空。
洛溦踏上月台,扶栏举目四望,一时只觉万物销声匿迹,美的无法用言语形容!
无边无际的天幕,皎白的明月,璀璨的星河,还有……祀宫外灯火阑珊的长安城。
如此的壮阔磅礴,仿佛人已化作了万千萤光中的小小一点,隐入猎猎夜风之中,轻飘飘消散了去。
“看够了吗?”
身后传来沈逍的声音,“看够了,就坐下。”
洛溦转过身,见沈逍已经坐到了不远处的桌案后。他的旁边,还并排放着另一张观星案。
洛溦走了过去。
她在司天监见过这种特制的观星案,知道案面由夜光石所制,能在没有灯烛的环境下,映显出案上纸页中的笔划。这样,就不会妨碍执笔人在黑暗中同时观察夜空星宿,记录星图。
她学着沈逍的样子,坐到案后,取过一页纸铺开。
“玄天教源自战国稷下学宫,以邹衍的阴阳五行学为基,演化出占卜、命理、相、医之术。从我师祖一代开始,星运命理术便成为玄天宫子弟修习中最重要的一门。而星运命理最基本的技巧,就是观识天象,依据七政四余的位置变化来推演运势。”
“今夜无云,适合观星。你先从最简单的画星图开始。”
沈逍执起笔,给出指示:“你面前的十二根栏柱,对应着案纸上的十二个经线刻度,穹顶边缘的十二处机括,对应案纸上的十二个纬线刻度。栏柱延伸向上,将夜空分隔成共一百二十一个区域。你要做的,就是根据旁边铜漏显示的时间,每隔一刻,在纸上相应的区域里,记录下夜空中所有的星运轨迹。”
“现在是戌初三刻。”
他扫了眼铜漏,提腕下笔,“从北斗开始,左起区域五三,杓之尾,摇光。”
洛溦有些手忙脚乱,一边观摩着沈逍的动作,依样画葫,一边抬头去看天空。
北斗星,她还是认识的。
在纸上找出对应的区域,点出了摇光的位置,标上时间。
“我这样画的,太史令看对吗?”
沈逍静静投来一瞥,“继续。”
他重新垂眼,“六三,去极九十四度,杓之中,开阳。”
洛溦忙着跟上。
待到画出了半个北斗,终是有些忍不住,发问道:
“我今天在司天监的时候,看到他们有测量的仪器,能对着夜空直接把刻度标得清清楚楚,比我这种纯靠眼力要更精确好多。为什么我们不用仪器呢?”
沈逍神色静谧,“仪器辨不了明暗,也识不出罗睺、计都这样的隐曜。”
他标完北斗七星的位置,放下笔,道:“星辰变化,譬如北斗,斗柄指向东南西北,对应世间春夏秋冬。斗柄指向子位时,便是冬至之日。两个冬至之间的时长,叫作岁。岁之长度,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即是岁实。你画星图的过程,便也是学习这些最基础知识的过程。”
洛溦顿住笔。
搞了半天,岁实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岁实,不就是一年嘛?”
只不过换了个名字,称呼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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