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年,是一岁之长度。”
沈逍纠正道,神情映着夜光石的幽弱荧光,淡远而肃穆,“普通百姓所知的历法之年,是三百六十五日。但你作为历法的修撰者,应知以圭表测影法计算,从冬至到夏至,再到次年冬至,一岁实有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抑或者,此数值仍有出入。”
洛溦在司天监也见过圭表,记得监正介绍过的大体用法,渐渐领悟过来。
“我明白了,监正大人提过,太阳运行的速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她想起之前沈逍指出的算法错误,“那司天监的那套新历算法,就是一开始把岁实给计量错了?”
她有些不解,“太史令既然知道他们错在哪儿,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
沈逍重新提笔,仰望夜幕,垂目在纸上落下一点。
“这次告诉他们,那下次呢?若我哪日不在了,他们又去问谁?”
洛溦提起笔,又不觉怔了一下,缓缓扭头,看向沈逍。
漫天星光之下,男子静静执笔而绘,宽袍大袖于夜风中翩飞鼓动,超然出尘,仙姿神彻。
或许因为身在自幼研学、职责所在的环境里,他的一言一行间,依稀多了几分她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少年气。
其实,他不过就二十出头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动不动就想得那么远。
一会儿着急找玉衡算法的传人,一会儿又说万一自己哪日不在了,那晚在太后的密室里,甚至还说过他现在就该在地府里面的话……
是担心……他身上的毒解不了吗?
沈逍手中的笔,慢慢停了下来。
“别看我。”
他冷声开口,“看星星。”
洛溦幡然回神,连忙抬头仰望夜空,嘴里含糊应道:
“我在看星星呢。”
沈逍掀起眼帘,朝身畔望去。
女孩仰着脑袋,蝶翅般的眼睫有些紧张地扑扇着,仓皇的视线也不知落去了哪个角落。
他凝视她许久,慢慢收回目光,轻声道:
“九二,去极三十五度,勾陈之一。”
洛溦游移地找到了位置,提笔准备落下的瞬间,又有些不确定。
她下意识地想扭头,再去瞄一眼沈逍画的星图,忽又想起他刚才冷森森地说不许自己再看他。
“我可以……”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出言,“可以偶尔看看太史令的手吗?”
沈逍攥了攥握笔的指尖,彻底僵滞住。
明月夜的风,总有些难以捉摸。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什么动响都销声匿迹了。
洛溦继续道:“就……只看手下面,不看其他!我是怕……没弄准确就乱下笔,把我这张图给画废了,又浪费纸,又得耽误时间重画……可以吗?”
风卷起了案沿的纸角,簌簌而响。
沈逍垂了垂眼,半晌,低低开口:
“不可以。”
第27章
洛溦就知道,沈逍肯定会对自己又凶又严苛。
但她也没想到,他竟会亲自教她这么基础的入门内容,害得她一晚上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熬到近子时,眼皮都快打架了,沈逍才停了下来。
“星图的基本画法已经教完。”
他取过案上铜铃,轻摇了下,对洛溦道:“你以后宿在璇玑阁内,每晚都可以自己上穹顶练习。十日后,我会再考核一次,届时你需准确无误地画出一个时辰间的全部星象变化。”
洛溦睁大眼,“十日?”
她今夜一顿照猫画虎下来,一漏刻间完成一个区域都很费劲,十日后就要画一百二十多个区域?
也太看得起她了吧?
沈逍放下摇铃,“嫌多?”
洛溦咬住唇,不敢再跟他讨价还价,转念想起他说自己要宿在璇玑阁内,头痛更甚:
“那……我必须住在这里,十天都不能出去?”
沈逍指尖微微压过纸页边角,缓缓捋平:
“你想去哪儿?”
夜里一个人下了船,刚开始还走得谨小慎微,一进繁华的平康坊就全然忘了怕,这也看那也瞧,路过花楼南风馆,都不忘偷瞄两眼。
洛溦本想把司天监的算法拿去给景辰看一眼,算是考前押题,可又如何敢跟沈逍讲,只得含糊嗫嚅了句:
“也没想去哪儿……”
这时,听到铃声召唤的侍从,匆匆而至。
沈逍道:“玄天宫没有婢女。扶禹是我近侍,有什么事,你可以吩咐他。”
扶禹朝沈逍行完礼,又毕恭毕敬转向洛溦,语气有些激动:
“扶禹见过宋姑娘。”
他听说今日太史令的未婚妻会来,早早就沐浴更衣,只盼能留下一个好印象。
谁知此刻行完礼,一抬头,看清楚洛溦的脸,不禁当场石化。
洛溦也认出了扶禹。
不就是以前每次解完毒,送自己出去的那个侍从吗?
原来名字叫扶禹啊……
扶禹瞠目结舌,脑子里一阵走马灯乱窜,嘴里支支吾吾,“小人……宋姑娘……”
难怪她以前会跟太史令在寝房里待那么久。
原来是太史令的未婚妻!
可自己竟然错把她当作长公主送来暖床的美人,还胡言乱语说了那许多僭越的话。
要是让太史令知道了……
扶禹头皮发麻,强打起精神,上前引领洛溦:
“宋姑娘请跟小人下楼。”
洛溦也实在不想待了,收了星图起身,随扶禹走到楼梯口,下了几阶,又顿住。
她转身回望半月台,问扶禹:“太史令,不一起下楼吗?”
扶禹埋着脑袋,抬手揖礼,“回宋姑娘,太史令若登穹顶,通常要待到寅末,等太白初现之时才会下楼。”
洛溦咂舌,转回身,继续往下走。
“你也是玄天教的弟子吗?”
她想起沈逍说过,只有皇室和玄天教的人才能上到观星殿。
扶禹又驻足拱手,“回宋姑娘,小人是冥默先生收养的孤儿,但天资欠缺,算是……半个玄天教的弟子吧……”
“那你还是挺不错的。”
至少能知道太白星在寅末初现,比自己强不少。
她见扶禹一直耷拉着脑袋,也不敢看自己,不觉有些莞尔,说道:
“对了,上次你给我玄天宫的凭信,帮了我大忙,我还得再谢谢你一次。”
扶禹这下再绷不住了,腿一滞,膝盖一软,扭身就朝洛溦跪下。
“小人之前眼瞎,不识宋姑娘身份,说了很多僭越之言,还请姑娘莫怪,更别……告诉太史令!”
洛溦忙把扶禹拉起来。
“以前是我自己没告诉你身份,跟你有何相干?而且我这次来玄天宫,是为了修习星宗术数,你是冥默先生带大的,算是我半个师兄,我该朝你行礼才是。”
“小人可不敢当!”
扶禹见洛溦不记恨自己从前眼瞎,依旧还像过往那般客气和善,不由得又愧又窘,郑重道:
“以后宋姑娘但有什么吩咐,小人必当尽心竭力,在所不辞!”
洛溦不想他一直这么拘束,笑道:“我现在就只想赶紧回房间休息,你快些带路吧。”
“好!”
扶禹振作起来,也不埋头缩脑了,领着洛溦下了穹顶最高处的楼梯,一面介绍道:
“宋姑娘的居所安排在观星殿下面的第六层,上穹顶最方便。”
“穹顶上的八、九层收藏了很多古籍和玄天教的经书,姑娘白日没事,能上去阅览,也可以带回居所细读。”
“但凡晴日,日落时分就会开穹顶。若逢细雨,第六层外也有露台可以观天象。”
他唧唧呱呱的,一路引领洛溦下到观星殿,又道:
“从观星殿下楼,一共有三个通道。北面的大楼梯,绕整个阁体盘旋而下,走起来比较耗时,但不太费力。南面的雕屏后,有一条小的石梯道,通往一层偏厅的隔室,不绕,但爬起来有些费力,我们平时赶时间的话,就会用那条小道。然后就是东面的升降轮,那个最省力气,但是得预先启动水流机关。宋姑娘如果要用升轮上楼,最好提前跟我说一声。”
洛溦道:“你们平时都不用升轮上楼吗?”
扶禹摇头,“太史令不喜欢用升轮。以前冥默先生身体不好的时候,太史令偶尔会陪他老人家用升轮上楼,冥默先生仙逝后,太史令就不用升轮了。太史令都不用的话,我们下面的人怎么好意思用?不过宋姑娘是姑娘家,爬楼辛苦,用升轮最为合适。”
洛溦突然想起,萧佑说过沈逍不喜欢坐马车。
那升轮动起来,哐哐晃晃的,跟马车差不多,也难怪他会不喜欢。
这时扶禹觑了洛溦一眼,又轻声道:
“另外……太史令雨天走小道,晴日则走大道。走大道的话,就会路过宋姑娘的房间。”
洛溦对上扶禹意味深长的表情,领悟过来他的用意,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难怪这个扶禹身为沈逍近侍、却不知主人解毒之事,原来是个十足的话痨,随便问他一句,他就能思维发散地还你十句,还额外附赠“出谋划策”,根本管不住嘴。
两人从大道下楼,到了位于六层的居所。
洛溦入内,见里面甚是宽敞,厢房浴室,一应陈设俱全。
扶禹最后叮嘱道:“观星殿里典藏很多,所以楼内忌火。姑娘这里的灯烛皆用琉璃盏,炊室虽有食具等物,但万不能生火。每日餐点,小人会把食盒送到外厢。若姑娘不喜欢楼上送的凉食,也可以去璇玑阁外的厨厅,小人让他们开灶另做。”
洛溦颌首致谢,送走了扶禹。
她忙碌一整天,着实累得有些不轻,也不择床,简单洗漱完,上榻倒头就睡。
一夜梦里光怪陆离,眼前全是漫天星星在旋转。
第二日,拥被而起,人依旧还有些懵懵然。
待完全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来玄天宫的目的,还有临行前跟哥哥的对话,振奋起精神,迅速用完了早点,就上楼去了观星殿。
白日的观星殿,穹顶密闭,寂静空荡。
洛溦上到八层,开始搜阅起书架上的典籍经文。
十日之限,至少,不能被沈逍骂得太狠才行……
她吃早饭的时候就想通了,自己基础不够,就只能拿笨办法来凑。
别的技巧她不行,但因为从小在药庐帮郗隐整理草药,记忆方法被训练得不错,暂时理解不透的东西,就先强行记下好了。
眼下一边观星,就一边准确无误地记录,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但她可以提前找出从前的星图,记熟星宿方位,轮到自己画时,脑子里已经知晓大致的方位和角度,速度就能快很多!
洛溦取下几本书,逐一翻阅,寻找春日星空的记录。
连翻数十本,却大多是些历史记录——
“建极三年十二月,牛星不显其常色,其岁五谷不成。”
“彭化二十七年三月,营室二星动摇,陈王兵反。”
偶尔也有提及方位的记载,譬如什么“角宿一,去极九十一度”,“房宿四,距房西南第二星,去极一百八度”,但又没标注日期时间。
洛溦一咬牙,索性笨就笨到底算了!
她把各自记录星象日期和方位的书找出来,抱回居所,对应着找出提及过的所有三月出现的星宿,记下方位。
到了夜里,再去穹顶,尝试在夜空中辨别出所记星宿,画上星图。
如此连续了几日,倒也渐渐开始对星空熟悉了一点儿。
只是,好像也再没看见沈逍来过观星殿。
洛溦暗自欣幸,他不来最好,否则被那人发现自己的绝品学习方法,还不知要怎么讥讽!
到了第五日,洛溦又依样早起登楼,翻找了一摞书,抱下观星殿。
走到下六层的楼梯口,一抬眼见阁栏外灰雾袅袅。
原来不知何时,天竟下起了绵绵细雨。
她迟疑了一下,用衣袖遮住怀里的书,微微倾身,挡住飘雨,迅速朝下层走去。
待行到转角处时,冷不丁对面也冲过来一人,跟她撞了个满怀,袖下的书“哗哗”掉落在地。
洛溦顾不及其他,赶忙蹲身拣书。
那与她相撞之人,扶栏撑起身,扭过身,看清她容貌,骤然怒道:
“你撞我?”
洛溦闻声抬眼,见长乐公主掸着衣裙,半恨半鄙夷地瞪着自己。
她心头一紧,重新裹好书册,站起身,“公主殿下。”
观星殿只有皇室子弟才能进入,是以长乐没法携带婢女,独自一人爬了许久的楼,又急着躲雨,正是又累又窝火之际,偏偏还撞上了最讨厌的人!
“见本宫上楼,不早早行礼,还故意相撞!宋洛溦,你以为你现在住进了玄天宫,就能高人一等,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是吗?”
长乐想起自己这些日子苦苦哀求父皇,也同意自己进玄天宫学术数,却被父皇言辞冷厉地拒绝,心里难受的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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