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厚凑过来看了眼:
“这些都是江北道流窜过来的灾民。我昨天押送粮草去南阜关时,听说那边更惨,还有好多染了瘟疫的灾民,都想往豫阳城里挤。豫阳靠着洛河,常年富庶,但真要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也是吃不消的。所以南阜关那边增派了上千精兵把守,说是坚决不许放灾民入关。”
洛溦望着窗外,“都是大乾的子民,既然豫阳富庶,就算是怕散播了瘟疫、不肯放人入关,想法送些粮药过去救济也是好的。还有江北道那边,遇到灾情不出手管治,就这样任由百姓流离他乡吗?”
宋昀厚道:“这你就不懂了。豫阳这边不肯管,依我看,是因为淮州官员大多依附新党,而江北道那边多是王家的人,要是淮州帮江北道度过难关,岂不是自断了打压对手的机会?至于江北道那边放任百姓北上,说不定是巴不得让淮州吃不消,甚至出兵清剿。”
宋昀厚自小在买卖场里摸爬滚打,黑心事见多了,“只要淮州敢镇压流民,朝堂上新党就会被弹劾!而且朝廷之前发放的赈济都是按人头算的,这些流民死了,江北的官员还能在账目上再做做手脚,多贪上一笔,何乐而不为?”
洛溦听得心寒无比,想起那夜萧元胤在观星殿对沈逍说的那些话,放下窗帘,久久沉默不语。
第40章
兄妹两人到了豫阳驿馆,安顿下来。
宋昀厚派人给在县府当差的同窗带了话,准备交接药材的买卖事宜。
洛溦写下两张方子,交给哥哥,道:
“今日街上的那些流民,特别是小孩子,看上去都有些水肿的症状。官府若是舍不得用好药,可以煎些茅根水、再做些葱白脐贴,先发放下去。这是我从前在郗隐先生那儿看过的偏方,用不到多少银两,你拿给你同窗看看。”
宋昀厚也是从小做药材生意的,接过方子看了眼,道:
“行,茅根也是刚上市不久,应该容易筹集,你且在驿馆休息,我去跟他说。”
宋昀厚安顿好妹妹,便出了门。
洛溦留在驿馆,待到晚上戌时时分,宋家的小厮福江找了过来。
“姑娘!”
福江这段日子一直在外奔波,晒黑了一大圈,见到洛溦,问完安,禀道:
“大郎君让我来告诉姑娘一声,货已经交了,一切顺利,让姑娘不要再担心。”
“货都已经交了?”
洛溦原以为宋昀厚出趟门,只是先过过条款,谁知货竟也恰巧运抵了豫阳,宋昀厚便直接领着同窗去渡口验了货,一次性就把事情全办妥了。
她倒了杯水给福江,问:
“那景辰呢?他也到豫阳了吗?”
福江咚咚地喝完水,“景郎君跟我今天申时就到了豫阳渡口,下货的时候被好一顿盘查,亏得景郎君沉得住气,没让人看出咱们那商籍的文书有问题!”
这一路上,全靠有景郎君出面帮忙,才能事事进展得那般顺利,不然单靠他一个半大小子,根本扛不住事。
福江唧唧呱呱,将自己是怎么去柳杨渡接货、景辰又如何处理了卖家和押车的账目争议,以及两人怎么把货运到豫阳的过程,迅速给洛溦讲了一遍,又道:
“景郎君还有差事在身,咱家大郎君就催他赶紧走,免得姑娘你担心。现下,正送他去渡口坐船呢!”
洛溦又气又无语。
她是想景辰赶紧回去,但也没说人家到了豫阳、面也不见,就这么打发了吧?
她还有事要跟他说呢!
洛溦记得渡口离驿馆不算远,让福江找驿官要了马车,赶去了渡口。
豫阳与长安不同,夜里没有宵禁,渡口一带到了晚上,还有不少商船上下货物,人头攒动,熙来攘往。
福江沿着岸边来回跑了两圈,在一艘要出发东行的客船前,找到了宋昀厚和景辰。
洛溦走上前,揭了斗篷的兜帽:
“景辰,哥哥。”
宋昀厚见妹妹找来了渡口,责备道:
“不是让你在驿馆等着吗?大晚上的乱跑什么?”
他的身后,景辰抬眼朝洛溦望来,温和眼神中浮泛出一丝欣喜。
洛溦直接掠过她哥,扯了景辰衣袖,走到一边,问他道:
“你现在要去哪儿?”
她原是积攒了一肚子斥责的话,想骂他蠢、骂他傻、被宋昀厚利用,可真见到了面,又哪里说得出口。
景辰道:“我领了堪舆署的差事,要勘绘章门峡一带的舆图,此刻便要坐船过去,你也尽快回京吧。”
宋昀厚虽然没直说洛溦来豫阳的原因,但一个催着他离开,说什么“你早些走,绵绵也早些安心”,景辰脑子不笨,很快便想明白了答案。
他心中充溢着柔软的情绪,望着面前满脸关切的洛溦,却也只能劝她尽早返京。
洛溦此时恨死了宋昀厚。
章门峡是洛水上有名的险峻之地,每年触礁沉没的渔船不计其数。景辰特意要了章门峡的差事,就是因为那里地形峭峻,中途离开一两天也能找到借口,不让人发现他擅离职守!
她恨不得把哥哥揪过来再骂一顿,让他好好道歉,但也明白没法再耽误景辰的行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
“你路上千万别赶时间,遇到水流不安全的地方,宁可绕道走陆路。”
她将书函交给景辰,“这次我跟齐王东行,好多人都知道了,反正也瞒不过,我就以我的名义写了份调函,说你是我叫来豫阳帮忙做事的。万一你上面的署官追究你失职,你就把这个给他看,他便罚不了你。”
景辰凝视着洛溦焦急负疚的双眸,笑了笑:
“你不必担心我,我一切都计划得很好,不会有任何麻烦。这件事,是我主动提议要帮忙的,你千万别同你哥哥置气,他还许了我二十两银子的报酬呢。”
二十两?
你都不知道他这趟赚了多少!太不要脸了!
洛溦扭过头看向宋昀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宋昀厚假装没看见妹妹的注视,见船家开始催促登船,上前招呼景辰道:
“行了,该走了,等回了长安,我请你去崇化坊吃酒!”
他上前攀了景辰的肩,正欲再说几句场面话,突然听见渡口南岸爆发出一阵巨响。
众人皆惊讶抬头。
只见夜空之中,无数燃了火的巨大竹球从对岸船上弹射而出,橙红色的火光熊熊蒸腾,在夜幕中拉出一道道刺目的亮色。
火球落地,砸在周围的船篷与货车之上,溅出暗藏其间的火油石漆,轰然爆发出直冲云霄的火光!
人群顿时开始尖叫起来,你争我赶地朝北边接踵狂奔。
载货的板车被推翻在地,来不及下船的妇孺们惊恐哭喊。
南岸的泊船处,飘来一传十、十传百的惊叫声:
“是栖山教!”
“栖山教的人来了!”
“栖山教杀进豫阳城了!”
宋昀厚拉住洛溦,跟着人群也往回跑。
洛溦扭头去看景辰,见他也跟了过来,伸手将她的兜帽拉起,护住了她头脸。
“快走!”
几人跑过渡口旁边的一条暗巷,听见身后马蹄声急促,也不知是兵是贼,只连忙藏进巷中,找了间没关门的院落躲了进去。
宋昀厚听马蹄声渐弱,吩咐福江:
“你跑得快,赶紧去县衙找今晚见过的那位许丞吏,让他带人来渡口!”
许丞吏便是今天从宋昀厚这里买药的人,是他昔日在太学的同窗,福江今日也曾见过。
福江应了声,撒腿跑了出去。
藏身的这座院落,因为坏了门闩、一直开启,开始不断有其他从渡口逃来的人涌入,各自藏入暗黑的阴影之中,惊惶不已。
不多时,巷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喊杀声,靠近渡口的一面火光冲天,夹杂着源源不断的兵刃交接声与惨叫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
躲藏的人们愈加惊恐,胆小些的妇孺更是缩到了一处,又怕引来恶人,不敢出声哭泣,只能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巷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
几名官兵模样的人,伤重踉跄地奔进了院子,尚未稳住身形,便被身后追来的栖山教徒挥刀斩杀。
藏身的孩童们任凭大人如何掩嘴,终是吓得失声大哭。
火把光亮中,几名栖山教众簇拥着一名头目模样的人,踏进了院子。
躲藏的人们惊叫起来。
那头目从随从手里取过火把,高高照亮,提声道:
“莫怕,我们只杀官军,不伤百姓!刚才可有渡口的官军藏进此处?待我们料理干净,自会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一个缩在水缸后的男子站起身,哆哆嗦嗦地朝宋昀厚伸出手指:
“有!有!我刚才听到他让人从县衙带兵过来!他是官府的人!”
宋昀厚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几名栖山教众给拖了出去。
洛溦忙抓住哥哥衣袖,也被连带着拽出,顿时踉跄失了平衡。
景辰手急眼快,上前扶住洛溦,对那头目说道:
“我们只是商户,并非豫阳官府的人。大人若不信,我身上就有商人的户籍文书,可供查验。”
他身上的商籍文书,是这次宋昀厚专门找关系弄来的,几可乱真。
头目闻言,抬了下手,示意教徒暂且放开了宋昀厚。
可那水缸后的男子见状,唯恐被扣上撒谎的罪名,忙道:
“小人没有撒谎!他们……他们说认识县衙的许丞吏!”
头目朝身边熟悉豫阳县衙的喽啰看了眼。
喽啰答道:“不错,是有个姓许的丞吏。”
头目抬起的手,遂又放了下去。
宋昀厚当即被几名教众摁在了地上,脸在挣扎中擦到了石块,顿时血流如注。
“哥哥!”
洛溦心急如焚,想要冲上前去,却被景辰用力揽住。
“别冲动。”
景辰伸手探到她的兜帽下,将手里的黑灰迅速抹到她脸上,“别让他们看见你的脸。”
栖山教虽号称不伤百姓,但大多都是匪盗出身,像洛溦这般的绝色女子落入他们手中,只怕比死更难受。
这时,一个教徒匆匆从外奔入,向那头目禀道:
“周头儿,齐王的兵马要到南阜关了!咱们的人还没能把关口打开!”
周旌略咬牙骂了声:“没用的东西!”
指了下宋昀厚等人,吩咐道:“把这些跟官府有牵连的人都带走!我今天要火烧豫阳县衙,杀光朝廷走狗!整个淮州都是他们张家的人,我就不信齐王见死不救!”
第41章
南阜关。
萧元胤扔了马缰,大步奔上箭楼。
守关的将领古鹏匆匆上前拜倒请罪:“殿下……”
萧元胤朝关外望去。
箭楼外的左右两侧,是夜色中幽暗的南阜山脉,夹在中间的一马平川,形成了一处开阔的空谷地形。
此时空谷中汇满了人群,大部分都是衣衫褴褛的灾民,再向远处望去,能看见有打着火把的骑兵在外围来往奔窜。
古鹏奏道:
“贼人之前强攻了一次,用上了犀角冲,被我们用火油射废了!但他们现在把灾民赶到了前面,末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放箭。”
眼下有了齐王殿下的增援,单凭兵力,他们已有十足的把握对抗关外的贼人!但那些被栖山教鼓动而来的江北灾民,此时也全都集中到了南阜关前,如若此时放箭,必然伤及无辜。
这些从江北道逃窜而来的灾民,一路奔波北上,之前,一直被拒在关外的山丘林地里。
两日前,灾民队伍里出现了一些栖山教的教徒,开始鼓动灾民们闯关——
“皇帝老儿吃香喝辣,凭什么你们挨饿?”
“粮食都存在了南阜关里面,只要能入关,就有吃的!”
灾民们被煽动起来,密密匝匝奔向城楼前,眼望雄关,就如同望见了可以救命的仙丹。
只要入了关就能有粮吃、有药治病!只要入了关,一家老小就能活命!
他们前仆后继地冲向关门,用石头木棒敲砸着城门,发出咣咣不绝的声响——
“开门!”
“放我们进去!”
萧元胤握住腰间剑柄,剑眉紧拧。
他完全没有料到,早在数年前就被清剿得所剩无几的栖山教,居然死灰复燃,还能如此有谋算地利用江北灾民生乱!
看远处那些骑兵调策的轨迹,人数不多,却俨然颇有军阵之意,倒是他从前小瞧了这群乌合之众!
“传令让弓箭手准备。”
他沉声下令道:“上长弓,三排轮替,听本王号令。”
“可那些流民……”
古鹏有些举棋不定,“虽说射杀他们倒是不足惜,但这事若是传回朝中,连累殿下被弹劾……”
古鹏与东三州大部分的官将一样,都是张家新党的拥趸。齐王的前程与声名,便是他们赌上了仕途也要保护的重中之重。
萧元胤闻言冷笑道:
“射杀他们倒是不足惜?谁给你的胆子如此罔顾人命?”
他转身从副将手中取过长弓,吩咐部属:“把南阜关附近所有的军粮与军药调来,投于关下。”
“是!”
齐王麾下俱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领了命令,迅速各司其职。
萧元胤走到垛堞前,搭箭,拉弓,冷凝瞄准,继而摒息掣肘,决然而发。
羽箭呼啸着划破夜空,没入人潮的尽头处。
一名手持火把、驱引灾民的栖山教徒,应声落马,紧接着周围的人群也随之混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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